第 5 章

晌午時分,林風吹拂,透過父兄之間的空隙,傅容好奇地打量對面的男人。

那是一個三旬左右的中年男子,長眉細眼,膚色白皙,下巴上蓄著一縷美髯,微笑時有書生的儒雅,又有方外之人的超凡脫俗,哪怕一身灰布衣裳也難掩其仙風道骨。

傅容還想多看兩眼,被傅宛瞧見,悄悄扯了扯她袖子,眼含警告。

傅容無聲笑笑,不再看了,擺出一副乖巧樣,側耳傾聽。

「在下葛川,荊州人士,祖上乃醫藥世家,葛某幼承祖訓,出師後遍覽名勝古跡,順道為有緣之人看病排憂,今日路過貴地,口渴難耐,不知這位老爺可否賞碗水喝?」

葛川朝傅品言拱拱手,淺笑著道。

他氣度不俗,又只是討口水喝,傅品言當即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原來是葛先生,請隨傅某來。先生志向高遠,瀟灑不羈,傅某實在欽佩,若先生不急,晌午同傅某共飲一杯如何?」

「傅老爺熱情相邀,葛某恭敬不如從命。」

葛川笑著應允,隨傅品言一起朝莊子走去,走了幾步忽的停下,回頭看向傅家三姐妹,最後目光定在傅容臉上,伸手撫鬚。

傅容愣了一瞬,不懂他在看什麼,側身迴避其視線,雖然她隱隱覺得對方並無惡意。

傅品言面不改色,只是眼裡浮現不悅。

彷彿料到他心中所想,葛川在傅品言開口前轉了過去,「後面三位姑娘可是老爺愛女?」

傅品言頷首,見葛川皺眉,想到對方自報的身份,不由問道:「莫非小女有何不妥?」

葛川又看了傅容一眼,指著莊子道:「傅老爺若信得過我,可否讓葛某替那位二姑娘號脈?單觀氣色葛某無法斷言。」

三個女兒他卻只說了次女,傅品言本能地信了一分,再想到次女幾日前落水,很有可能得了什麼隱疾,馬上就應了。事關愛女身體,傅品言是寧可信其有的,再說他自認聰明,葛川若是那種坑蒙拐騙的江湖郎中,稍後他定能從對方話中分辨出來。

「請。」

兩個男人率先走了。

後面傅容震驚之極,只憑幾眼就斷定她身體有疾,這個葛川到底是說瞎話呢,還是真神醫?

「濃濃別怕,興許是他胡說的。」見妹妹臉色不對,傅宛體貼地握住她手。

傅宣也從長姐身側繞了過來,小聲寬慰三姐姐:「爹爹也懂醫理,等會兒定能辨別他話中真假,若他胡說,把人轟出去就是。」

傅容被小妹妹逗笑了,別看妹妹年紀最小,卻是三姐妹裡最嚴肅正經的,兩道肖父的英眉也給她添了氣勢,怪不得日後能收服那個混世魔王。

「我一點都不擔心,走吧,看看他到底有什麼本事。」摸摸妹妹腦袋,傅容滿臉輕鬆地道。

不管此人是否有真才實學,她都用定他了。

進了莊子,傅品言讓傅宛傅宣去稟報喬氏,又囑咐她們在後頭等消息,他跟傅宸陪在傅容身邊。

葛川悠哉地用了半盞茶才放下茶杯,對傅容道:「請姑娘抬手。」

傅容從善如流,稍稍提起袖子,露出一截纖細又不失豐潤的手臂,膚白若雪,真可謂冰肌玉骨。

她再美,在葛川眼裡也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姑娘,更何況還是京城那位記在心上的,葛川沒有也不敢有旁的心思,多看一眼都不曾,三指搭上去後便扭頭看向門外,眼簾低垂,聚精會神。

一時屋內針落可聞。

傅品言鎮定冷靜,傅宸還沒練到那個地步,緊緊盯著葛川,半握的拳頭洩露了他心中緊張。

號了約莫十幾息的功夫,葛川收回手,等傅容放下胳膊後,沉聲問道:「姑娘半月之內可否接觸過起痘之人?哦,此痘指水痘,姑娘或許不知,傅老爺想必知道,那麼府上可有人出現過此類症狀?」那位的夢可真是奇了,這姑娘果真有病,莫非兩人已經到了心有靈犀的地步?

傅容咬住嘴唇內側才沒讓自己笑出來。

神醫啊,果然是神醫,夢裡,不,她都證實生病了,那一定不是夢,而是她的上輩子。前世父親擔心家人也染了病,請郎中診治,幾個郎中都說水痘沒發出來之前,無法斷定一人是否患病。葛川能看出來,可見其醫術高超,那是不是也能開個方子治好她,幫她免了發痘之苦?

強壓心頭歡喜,傅容佯裝茫然地看向父親。

傅品言的心卻沉了下去,水痘不是大病,可一個不小心,身上是容易落麻子的,兒子得這個病還沒事,女兒,特別是最愛美的次女,一個麻子夠她懊惱一輩子的。

「沒有,府上絕無人發痘,葛先生是不是再重新看看?」他毫不猶豫地道。水痘這種病,真有下人得了,沒法隱瞞過大小管事們。

葛川沒有說話,詢問地看向傅容。

傅容神情忐忑,起身站到父親身邊,淒淒惶惶:「爹爹,水痘到底是什麼病啊?我這個月出了幾趟門,跟好幾家姐妹丫鬟都打過交道,沒聽說誰身體不舒服啊?」

「或許她們也不知道自己患了病。水痘染病後,短則四五日,長達二十幾日才會發出來,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人在悄悄養著了。」葛川平靜地解釋道,見傅容嚇得都快哭了,笑了笑,「姑娘無需著急,區區小病,養段日子就好,只是今日起到徹底病癒,姑娘最好遠離家人,尤其是比你還小的妹妹,免得傳給他們。」

說完又看向傅品言:「二姑娘的病五日之內便可見分曉,信與不信全憑傅老爺決斷,葛某只奉勸一句,確定之前,傅老爺跟其他家小還是暫時迴避吧,免得白白染病受苦。」京城那位說了,必須確保傅家老小周全。

「爹爹,我怕。」傅容撲到父親懷裡哭了起來。

傅品言心疼地拍拍她肩膀,看看葛川,猶豫片刻道:「不知先生可否在寒舍多住幾日?一旦小女病發,還需先生照看,診金不是問題。」

葛川聽了,朗聲大笑,撫鬚道:「葛某說過,給人看病全憑緣分,承蒙傅老爺信得過,葛某願意逗留到姑娘病癒,至於診金,傅老爺休要再提,免得傷了情面。」

他如此做派,傅品言越發信了,忙吩咐傅宸安排葛川去客房休息。

待人走後,傅品言趕緊寬慰女兒:「濃濃別怕,水痘是小病,就是發出來後會有些癢,養幾天就好了,再說葛先生可能看錯了,你別著急,別哭啊。」

很快喬氏傅宸傅宛也都趕了過來,傅宣留在後頭看著弟弟。

各種勸慰聽了遍,傅容擦擦淚,紅著眼圈道:「爹爹,娘,咱們還是先信了吧,平白無故的,葛先生沒必要騙咱們不是?既然這病易傳人,你們都先回去好了,讓孫嬤嬤過來陪我,我沒事的。」

小姑娘懂事得讓人心疼,喬氏忍不住抱著女兒哄道:「濃濃不怕,娘留下來陪你……」

「那怎麼行。」傅容馬上打斷母親,「不說宣哥兒,府裡都得娘看著,我真的不怕,娘你快去換身衣裳,帶著弟弟妹妹先回去吧,還有哥哥姐姐,你們都走吧。」說著又低頭抹淚。

喬氏傅宛也落了淚,傅品言看不下去了,好笑道:「看看你們,都說了沒有大礙,何必鬧得一家人都掉金疙瘩。正堂,你先送你娘她們回去,然後把孫嬤嬤蘭香還有劉管事都帶過來。素娘你也別擔心,我安排正堂留在莊子守著濃濃,我每天也會過來一趟,保管濃濃毫髮無損。」

喬氏捨不得走,可傅品言在大事上向來說一不二,又有傅容在一旁勸著,只得帶上葛川開的預防方子,領著其他子女憂心離去。

都走了,傅容長長地舒了口氣,雖然神醫也無法提前治癒她,至少弟弟安全了,只要弟弟能活著,別說再受一次苦,就是臉上多添幾個麻子她也願意。

當然,能不添就最好了。

接下來幾日,傅容乖乖待在莊子後院,孫嬤嬤蘭香小時候都生過痘,不會再生,放心大膽地陪她下棋繡花解悶,偶爾再隔著牆頭跟傅宸說說話,收下他命人尋來的鄉下玩意。因為體驗過一次,傅容並沒有忐忑不安,吃得好睡得香,面色好得孫嬤嬤不止一次懷疑葛川糊弄人。

然而四天之後,傅容脖子上冒出了第一個紅點,很快又變成了一個豆粒大小的水皰。

傅容再也笑不出來了,命蘭香把所有鏡子都藏了起來,甚至除了必須伺候她的時候,她也不許孫嬤嬤蘭香進屋,不想讓她們看見自己的醜樣子。

莊子另一邊,葛川趁夜將親手所書密信交給了一名黑衣男子。

冀州是京畿重地,信都離京只有三百多里,黑衣人黎明出發,快馬加鞭,晌午便進了京城。

「王爺,信都那邊有消息了。」許嘉叩門而入,將一封密信遞向歪靠在榻上的常服男子。

徐晉放下書,伸手接過暗黃信封,拆開。

熟悉的字跡,徐晉逐句看過,看到小姑娘攆走下人閉門不出的時候,唇角輕揚。

許嘉見了,不由記起去年秋天,王爺心血來潮要去冀州逛逛,逛到信都時,恰好趕上信都西山的摘棗節。王爺微服去了,然後遇見一個看起來才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嬌憨可愛,站在樹下對樹上的兄長指手畫腳,一會兒又拿竹竿自己去敲棗……

那時候,王爺也這樣笑了,跟著就派人留守信都,每月都要將那家的大致情況報上來。

許嘉承認,那姑娘確實生得好,只是,初遇時才十二歲,身段都沒長開,是不是太小了點?

「你說,愛美之人,最怕什麼?」

「啊?」許嘉回神,茫然地看向徐晉,因這話問得沒頭沒尾,腦子還沒反應過來。

徐晉也沒想聽他回答,擺手示意他下去。

許嘉本能地往外走,走到門口頓住,試探著回道:「怕紅顏易老?」

徐晉笑而不語。

或許女子到了一定年紀,都會發愁老去之事,但她今年才十三,哪會想那麼遠?

她最怕的,是被人瞧見她最醜的時候。

偏偏她越怕,他越想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