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夏琋做夢也不會想到眼前一幕——

十分鍾前還在心裡咬爛了嚼碎了要問候他祖宗十八代的人,竟然憑空出現在這裡。

成了她的新鄰居?還在她最慘不忍睹的狀態下?

此刻的她,素面朝天,頭髮凌亂,衣衫不整,姿態不端。

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如果可以,夏琋想瞬間閃現回房內,然後轟一下關上門。

可她動不了。

好尷尬,尷尬到幾近石化。

好羞恥,羞恥到進退兩難。

難以名狀的情緒在夏琋周圍形成類似結界的東西,以至於張姨在二人之間喋喋不休的話語都仿佛隔著海水,聽不太真切。

老太太應該是在做什麼個人介紹,因為夏琋隱約聽到這樣的字眼,「農大」、「老師」、「動物醫學院」

……

很快,夏琋發現自己還有周旋的余地。

因為……上午才剛碰面的易臻,從與她目光撞上的那一刻起,始終表現得波瀾不驚,平淡如水,仿佛她只是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而不是早上剛在自己的工作場合小砸了下場子的美艷女賤人。

當然,也可能與易臻的內雙有關,大多數人的內眥眼皮會蓋掉瞳孔的一部分神采,顯得漠然。

但易臻看上去很精神,他肩膀挺括,像揚展的帆,身畔流動著高個子男性特有的僨張。

這種源於體格的荷爾蒙是不由自主的,大多女人都能感知得到。

夏琋快速在腦子裡過著上午的場景:

看病那會她戴著墨鏡,現下完全素顏,認不出來的可能性還挺大。

如此一想,夏琋輕鬆了不少。

「噯,易老師,這姑娘叫……」老太太還在說話。

「小夏!」夏琋耳根微動,及時掐滅張姨打算報出自己大名的苗頭。早上的病歷本上有登記,她不能洩漏一絲一毫的端倪。

她站直身體,風輕雲淡地和「新」鄰居打招呼:「易先生,你好,我姓夏,目前不務正業在家開淘寶店,你可以叫我小夏。」

或者爸爸。爺爺也行。她在心裡補充。

夏琋刻意壓低嗓子,以防講話聲音露餡。

易臻頷首,回以簡略的兩個字:「易臻。」

夏琋目不轉睛盯著對面的男人,仔細審查他臉上的每一個微表情。

至此,她基本可以確定,易臻沒認出她來。

中老年婦女最熱衷於拉郎配,給她一對未婚男女她能就地考出一張媒婆從業資格證。張姨迅速八卦起來:「易老師談對象了麼?」

此話一出,一時沉寂。夏琋原先預測的修羅場頃刻間轉型成相親見面會。

夏琋只想快點逃離現場,她打岔叫道:「誒呀,我微波爐裡還熱著飯。」

張姨的注意力當即被拉過去:「你這孩子,怎麼還沒吃午飯?」

「這不忙著跟您敘舊嘛。」

易臻客氣地笑了下,說:「張阿姨,我繼續收拾了。你和夏小姐聊。」

「哎,好,你趕緊忙,」老太太連連點頭,她轉臉呵責夏琋:「吃飯去!」

「得令!」終於能脫身了。

卡在門縫裡俏生生地和張姨說了十來遍「嘻嘻再見」,夏琋才輕悠悠把門帶上。

嘎噠一聲過後,夏琋靠回門板,狂撫胸口。

顯然嚇得不輕。

**

三下五除二解決掉午飯,夏琋開微信,迫不及待要和俞悅八卦嚼舌根。

shahi:!!!!!

子非魚:?????

shahi:還記得我上個月還跟你說的我家對門怎麼不來住也不賣房的事麼?

子非魚:張阿姨?

shahi:對啊,她今天過來了,跟我講把房子賣了。剛中午搬來一個人,你猜是誰?

子非魚:你前男友啊?

shahi:比前男友還恐怖,是那個易臻。

子非魚:……哈哈哈哈真的啊?也太巧了吧。

shahi:對啊,他在他那個牲口醫院混得不行啊,一副院長就買二手房?

子非魚:誰知道,你小區房價也不便宜。

shahi:你曉得啊,張姨還讓他跟我見面熟悉下,說以後鄰裡之間多照應。這叫照應?這是膈應。

子非魚:哈哈哈哈哈哈。

shahi:不過他沒認出我。

子非魚:什麼?

shahi:我素顏呢,蓬頭垢面,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應該是沒認出我,真不知道是喜是悲。

子非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shahi:你就他媽知道笑。

子非魚:對了,上新視頻我修改好了,bgm也按照你的要求換掉了,下班傳你,你看看還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shahi:效率太高啦,大魚魚,好愛你哦&gt3&lt

子非魚:滾,少肉麻。

……

俞悅和夏琋是大學同學,兩人同年畢業於寧市美院。

大四下學期,夏琋自主創業。她攛掇父母拿出一筆存款,開了家淘寶店。

俞悅在一家日雜做攝影師助理兼美工,閒暇時就幫夏琋拍照修圖剪輯視頻,她的ps功力無可挑剔。

至於夏琋,身材樣貌都不錯,化妝技術更是神乎其神。

大二那年,夏琋就開始有意識地經營微博,發自拍,發段子,分享護膚美妝,積攢米分絲群體,為今後的開店計劃奠基。

等真正做起網店時,夏琋已經擁有近二十萬的米分絲。

一年多下來,淘寶店開得風生水起,賺了個盆滿缽滿。

一開始夏琋的店都是走別人的服裝廠供貨,到後面,貨品需求量越來越大,夏琋發現,不在自己的掌控和監管下,衣服質量很容易出岔子,有的廠商同時也會做別人家的,一來二去,她沒少和廠家發生糾紛。

半年後,夏琋索性用自己的英文名注冊了一家工作室,把自己掙的錢、父母的錢、和親戚借來的錢,盤在一起合計合計,全數拿來在郊區買地,建了間不大不小的服裝制造廠。

廠子平時的運營都是父母在負責和監管,夏琋半個月去看一趟,因為她的精力大多要花在宣傳營銷和客服工作上。

夏琋曾慫恿俞悅放棄雜志社的工作,完全跟著自己幹。

可俞悅不願意,她說幫夏琋打理淘寶是樂趣,成為重心工作後也許就會失掉這份熱情。

於是作罷。

一下午,夏琋都在編輯淘寶後台,一件一件做上新預覽。

她不一會就會把手搭在頸後連續輕按,長時間對著電腦作業,她的頸椎根本吃不消。

臨近傍晚,夏琋伸了個懶腰,撈起鍵盤旁邊的手機,按亮。

微信消息有新通知,俞悅發來的,說她已經在地鐵上,半個鍾頭後就能上線傳視頻。

夏琋登上扣扣,坐等文件傳輸申請。

今天是4月17號,宜開市,納財。

每次上新前,夏琋都會提前半個月選好黃道吉日。

17:42

夏琋接到一個窗口抖動。

顯示屏右下角跳出名為「shahi上新視頻(修改)」的壓縮包,她趕緊點下接收。

家裡網速很快,20兆,平常只有夏琋一個人在用,所以此刻的進度條也飛快地往後流竄,大概到60%的時候,夏琋晃了下神,再定睛,文件輸送界面已經跳沒了,扣扣對話框裡同時顯示出紅叉提示:

您終止了「shahi上新視頻(修改).rar」(680.3mb),該文件已經接收407.22mb。

????

夏琋敲了一串問號過去,發送失敗。

屏幕右下角,wifi訊號已經打上了感歎號。

網沒了。

手機也是一樣的狀況。

文件中斷,對面又半天沒反應,俞悅有些擔心,她打電話過去:「怎麼了啊?傳一半就取消了。」

夏琋按著免提,蹲在電視櫃旁邊倒騰路由器:「路由器出問題了,有個燈不亮。」

重啟了三四遍,都沒任何反應。夏琋急得冒汗,她順手抹了下,蹭了一額頭灰。

浸淫職場多年,俞悅對各種突發狀況得心應手,她有條不紊下指令:「路由器不行還能用有線啊!去把你筆記本拿出來,把你那台機的網線拔了,插客廳的總接口。」

「對哦,這方法真是太棒啦!」夏琋歡呼雀躍,下一秒就耷下眼皮,嘲弄起手機那頭:「大姐,我靠網絡吃飯的,會沒你懂?要能用這個法子我早用了,我那台筆記本還是大一買的,網線接口早壞了,平時用不上,我就沒拿去修,只能連無線網。」

「去網吧?」

「我那身份證前天被我媽拿去開戶了,明天才給我送來。」

「手機接手機傳呢?」

「4g,要我傾家蕩產吶。」

「你怎麼什麼破事都堆一起啊?」

「我怎麼知道,八點就上新了……衣服網址的排版也要在電腦上弄……」夏琋一屁股賴坐到地上,把頭髮揉成亂草。

「要不你來我家。」兩人間沉默片晌,俞悅提議道。

「去你家?」

「對啊。」

「下班高峰期,我還要化妝!一化就是一個多小時!」

「你戴個口罩不行麼,大晚上誰看你啊?」

「星在看我,月在看我,滿大街的霓虹燈都在看我,不化妝出門比裸奔還難受,戴個口罩也就等於多穿了件胸罩,其余地方還是光條條的。」

「……」

「等會,」夏琋的手在筆電觸摸板上不斷下滑,最終停在右下角的wifi欄裡:「欸?我可以蹭隔壁wifi呀。」

「502的?」

「嗯,一看就是他的,有兩格信號,」夏琋抱著筆電起身,往門邊接近:「樓上樓下無線名字我都知道,全是加密的老油條。」

「就是他家,」夏琋打開門:「滿格了,信號這麼強,肯定是。」

夏琋沒有關門,只歪著頭把手機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這小子行動力挺強啊,中午剛搬來晚上連網絡都弄好了。」

夏琋走回客廳,架了張餐椅到門外。

「他無線沒設密碼?」俞悅問。

夏琋把筆電放到椅面,蹲在門口:「設了,不過可以猜猜看。」

「准備猜幾個小時?」

「人就那點腦子和精神,能想多復雜的密碼?我專心解碼去了,先掛了啊。十分鍾,如果沒成功,我再給你電話。」

夏琋按掉通話,往秘鑰欄內敲字母:「1234」。

回車。

錯誤。

yz12345678?

不對。

1234?

失敗。

1234567890?

又失敗。

520,嘔。

看來沒這麼自戀。

6666

6不起來啊。

888888

就不信你不想發財?

181818?

靠,還真不想。

……

黑□□的樓道裡,501的門大敞著,夏琋蹲成一團,及臀長髮鋪滿肩膀和後背,幾乎能把她整個人包起來。

她神情肅穆,如同一個專注的女特務。

四周安靜得不像話,唯有屏幕光在閃動,鍵盤辟辟啪啪。

分秒流逝。

對面陡然傳出門鎖窸窣的響動,夏琋一驚,利索地蓋上電腦。她剛要站起來,卻不想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肌肉已經酸麻到極點。小腿一軟,夏琋又咚得半跪回原處,徑直撞在過門石上。

哎呦……夏琋猛搓膝蓋,用氣聲呼痛。

502的門已經開了,屋內的暖黃色燈光像傾倒而出的橘子味汽水,瞬間湧滿這條不算寬闊的走道。

夏琋不由側目。

視野裡,第一眼是黑色跑鞋,今春最流行的阿迪「你媽的」,再往上,套著休閒褲的筆直雙腿,寬鬆t恤,最後是男人的臉。

他可能是要下樓鍛煉,正裝都換下了,鏡框也沒戴。

如俞悅所言,易臻長得很好,但不是那種平易近人的好看。沒有鏡片的中和,他的五官比先前兩次碰面都給人以壓迫感,像呼呼刮在人眼球上的、刀刃一樣的風。

易臻望向她,眉心蹙出幾分疑惑。

很快,夏琋就聽見他不鹹不淡地問:

「你在這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