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市一院的急診部,人來人往,空氣裡全是嗆鼻的消毒水味。
易臻在內科找到了陸清漪和米婭。
病房裡氛圍沉悶,女孩已經換上了病號服,躺在最裡面靠窗的病床,打吊針。
她闔目而眠,面色蠟黃,陸清漪就坐在她床邊,握著她手,交疊在被褥上。
見易臻來了,陸清漪溫柔地放開女孩的手,站起了身,沖他微微一笑。
「怎麼回事?」易臻徑自越過她,停在床畔詢問病情。
陸清漪答:「痢疾,食物中毒,她昨天白天和院裡面幾個小孩跑出去吃小龍蝦,那幾個小孩都有點輕度胃腸炎,她最嚴重,下午肚子疼,剛剛傍晚我去看她,疼暈過去了。」
易臻伸手探了探女孩的額頭,很燙,還在燒。他皺起眉:「做檢查了嗎?」
「做了,沒什麼大礙,」陸清漪抿抿唇:「燒還沒退,但這會應該好點了,能睡著了。」
「嗯。」易臻的視線逡巡到女孩埋針的手背,極輕地舒了一口氣。
陸清漪把碎發勾到耳後,隨意問道:「你女朋友沒和你一起過來?」
易臻聞言一頓,而後回身看向陸清漪:「我們出去說。」
陸清漪沒忙著回話,只是默不作聲地觀察了易臻幾秒。
時隔近一年再見到這個男人,他還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老樣子,可她又覺得,他多了些變化。
上一次,他去美國看她,還是天高雲淡的模樣,像秋天的微風,匿著棉花一樣的軟和。
可現在的他,就像一片烏黑的夏季雷雨雲,隱隱約約的,有些情緒,即將傾盆而下。
陸清漪陡然笑了:「易臻,你跟她吵架了?」
似乎料見了面前女人犀利的辨析能力,易臻並不否認:「嗯。」
「我就知道,氣得腦子都不清不楚了,」她還像過去一般和氣地嗔她,繼而瞄向床上熟睡的少女:「米婭還在吊水,我們都出去了,誰看著。」
易臻長吁一口氣,沒有反駁。他掃了眼吊瓶的水量,伸手調慢了吊滴速度:「還有大半,我長話短說。」
陸清漪噤聲,數秒,她欣然答應,率先勾上手提袋,提步邁出了病房。
易臻目送她出去,眉心愈發緊蹙。
他回頭順了兩下米婭有些凌亂的劉海,把她手用被子輕輕掩好,才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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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停在急診附近的一個露天回廊裡。
上方是漫天的籐蔓,密密麻麻的葉片,蓋住了頭頂星空,喧囂著夏日生氣。
身上的黑襯衣,快把易臻整個人一並沒入夜色。
方一站定,他就問陸清漪:「我對你和夏琋說過什麼不感興趣,我現在只想問你,我們已經分手了,對嗎?」
對他咄咄逼人的質詢和顯而易見的怒意,陸清漪並無委屈,只憑欄而立,答得模稜兩可:「應該吧。」
「分手了為什麼還來找我?」
「有誰規定分手後不能再去聯系前任嗎?」
「我很不喜歡這種事。」
陸清漪稍滯,只因為易臻用了個「很」,中間還假以空頓來強調這個形容詞。
在以往數年的相處中,他總是處變不驚,用詞用語也鮮有極端化,尤其是對她。
她勾唇:「我給你的郵件,你沒有回復。」
「需要我拿出來再給你念一遍?」易臻單手取出褲兜的手機:「正好,郵件我沒刪,正式向我提出分手,並不需要我同意。」
陸清漪挑眉:「噢,你記得真清楚。」
「我記什麼都很清楚。」
「你的出來說,就是為了跟我吵一架麼,和你那小女友還沒吵夠?還是特地跑過來把她帶給你的火氣都發洩到我身上?」陸清漪失笑:「易臻,你真的變得很怪。」
「我怪不怪,都已經不在你的管轄范疇。」他語氣凜冽,像走在冰上的風。
「因為我們已經分手了麼。但作為曾經的同學、或者朋友,我一樣可以對你做出這樣的評價,」陸清漪依然風平浪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話不無道理,你現在就跟你那位新女友一樣,沒有一點風度。」
易臻把手機放回去,單手插兜:「不關風度,這是我的態度。」
陸清漪揚眸:「所以今天過來,是想徹底和我撇清關系?」
「我來看米婭,」男人不假思索:「順便處理乾淨我們兩個的事。」
陸清漪望向急診大樓的方向:「米婭怎麼辦?」
「我有打算。」
「什麼打算?」
「張教授,他獨子移民海外,一直想要個女兒,他們夫妻倆都很和善,家境也優渥。」
「張桐?」
「對。」
「你打算把米婭給他們兩個?她是物品嗎?她十歲的時候,我們就和她約定好,以後結了婚,就把她領回去當我們的女兒。在你眼裡,她可以這樣隨便轉手來轉手去?」陸清漪不可置信地望向他:「易臻,你真自私。」
「比你還差一些。」
他話語上的寸步不讓,令陸清漪啞然,面前的男人,似乎突然之間變得極其陌生。
盡管他還是這個長相,一成不變的五官,能與十年前的他重疊吻合,也許他身上會多了些歲月沉澱後的沉實氣息,可以讓他較之以往,有一點不同。
但絕不至於刻薄如斯,一身的煩膩和倦意。
陸清漪彎唇:「這五年,我雖身在美國,但回國後都會過來看望米婭。作為女方該支付的撫養費用,直到這個月,我也一筆沒空過。」
易臻微微皺眉,驀然問:「你那位白人男友呢?」
「你說索爾?」
「對,」易臻頷首:「張教授夫婦人不錯,如果你實在不放心米婭,完全可以把她帶出國,你滿三十周歲了,符合領養條件,帶去美國,和你的白人男友一起養育,那裡教育比國內好很多。她今後的,我那部分撫養費,我會一次性付清。」
「我和索爾分手了。」
「是麼,那就剩張教授這一個選擇。」
「你就這樣擅自做決定?」陸清漪臉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你女友知道米婭的存在嗎?」
「今天知道了。」
「所以她跟你吵架?」陸清漪的眼光不斷在閃動:「然後你就想快點把米婭處理掉,不影響你現在的生活?」
「你錯了,」易臻矢口否認:「不是今天,從我跟她確立關系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在考慮米婭的事情了。」
「米婭知情嗎?你要這樣對待她。」
「她明年七月八號生日一過,就是個成年人,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易臻一眨不眨看著她,像在逼迫她接受這個事實:「她能夠理解我的意思,也知道我跟你已經分手,不會再復合。」
陸清漪瞪大了眼,半晌沒擠出一個字。
易臻笑了笑:「你放心,這段時間,張太太每周都會去看她兩到三次,培養感情。」
「你這樣對米婭不公平,她一直把你當爸爸一樣看待!」陸清漪音調陡升,難以自抑地控訴:「就兩三個月,能比得上之前七年的相處嗎?」
易臻平靜地與她對視,也讓她深深明白自己話裡的意思:「現在看來,完全可以。」
他的一語雙關,讓陸清漪生出幾分悲切和不甘:「為什麼是我,米婭是我們的共同責任,我這次回國只是因為爸爸出了事。即使我還跟索爾在一起,或者有了別的男友,我為什麼就必須是承擔的那一個,而你和你的新歡可以當甩手掌櫃?」
「因為這不是夏琋應該承擔的,」易臻的神態、語氣,都在完全意義上地,施放著冷漠與疏離:「米婭只是我和你之間的問題,與她沒有任何關系,她甚至都不用知道她的存在,還有你。」
「呵,」陸清漪自嘲一笑:「有子宮就是不一樣。」
「陸清漪,」易臻叫她全名:「不用反復提醒我你的身體狀況,不是我造成的。這幾年我對你,問心無愧。」
「你真的問心無愧嗎?」陸清漪抿了下嘴:「我承認我有狀況在先,可我現在沒有一點對不起你的情緒。」
「不需要。」
「易臻,你不是輕率的人,我們倆沒有分手的時候,你就已經對別的女人動心了吧。」
「十一個月之前還沒有。」男人字字珠璣。
「……」陸清漪倒抽一口冷氣,一字一頓:「你真的變了。」
「我當然變了,」他的唇線在陰暗裡嚴峻地繃了繃,而後啟齒道:「我現在是夏琋的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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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臻回到病房看了眼尚在熟睡的米婭,去辦公室和醫生交代了一些事,就馬不停蹄地開車回到公寓。
上樓前,他特意往上五樓看了一眼。
502的燈還亮著,走時什麼樣,回來時還是什麼樣。
本來沉郁焦灼的心為此提亮好幾度,仿佛得到鼓舞,易臻快步走進樓道。
毫不猶豫地開門,玄關處一片亮堂,卻消無聲息。
仿佛來到寂靜嶺,沉默到令人頭皮發麻。
易臻沒有換鞋,直接往裡走了幾步。
他環視四下,除了亂中有序的植物,是從未有過的整潔,連沙發上面的毛毯都折疊有秩。
整間屋子,乾淨得,仿佛從未有第二個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