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每一個角落頓時喧嘩似的明亮,把他也照耀得很舒適。如果他能看得到鏡子,一定會把鏡子打碎,他臉上是自己決不願意看到的軟弱,根本是面無人色。
還是先打掃衛生吧。他總是記著家裡被吸毒者沾染過,這種污穢的感覺猶如石油洩漏出來的油污,時時刻刻在他心裡糾結,總覺得那是死沉的粘膩的穢物,會把他拖入無法控制的絕望。
他用洗碗布使勁地擦洗,跪在浴盆外,戴著橡膠手套,以免自己受到污染。
夜晚過後,清晨終於來臨。灰藍色的晨光從樓宇之間的縫隙裡滲透,從東邊那一線開始緩緩擴大。
楊提著垃圾袋從後門出來,走到垃圾堆時才想起有個人被丟在了這個地方。
街道還是昏暗的,尤其在這一條僅有一個四十瓦小燈泡照明的巷道裡。他看到一個人深深地陷在十數個枕頭大小的垃圾袋中。
她的樣子狼狽極了,頭上臉上都是濕漉漉的,不知道是從垃圾袋裡洩漏的污水,還是她自己的鼻涕眼淚。人類之所以被稱為人類,是因為他們比動物多了尊嚴。而地上這個已經不像是一個人,變得好像被棄置多年的鹹白菜,骯髒而且發霉。
「能聽到我說話嗎?」他問。
垃圾裡的人沒有反應,只是在苟延殘喘地冷戰。
楊踢了她一腳:「別裝死,毒癮可犯不了這麼久。」
依然沒有理會。
他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尤其面對吸毒者。他一腳踩在她腿骨上,微微用力,再用力,再用力……始終沒有被理會。
咯嗒一聲,堅硬的震動從腳底傳來。楊猛然驚醒,在他稍微分神的時候,居然把她的腿骨踏斷了。
低眼俯視,借著更亮了些許的天色,看到那個人面色青白得可怕。比起昨日的蒼白,現在還泛起了灰色,好像被冰凍成灰似的色澤。
他依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種感覺讓他煩燥,仿佛自己成了透明的無足輕重的灰塵,不被人放在眼裡。
這很可怕,沒有什麼比一個吸毒者更可怕,尤其這個吸毒者還不怕他。
在楊心中,吸毒的人猶如山林烈火,你知道它的可怕,你想躲開它的傷害,可是你無法走出它的控制范圍。他可以靠傷害吸毒者讓自己充滿勇氣,就算是表面的虛假的勇氣也好。
勇氣就像一個氣球,當他用謊言去欺騙自己的時候,這個氣球就會越來越大,便成一個讓觀者驚恐的龐然大物。
可一旦他發現自己無法傷害他們,那個自己用暴力吹脹的名為勇氣的氣球就被一針扎破,除了無法擺脫的陰影,再無其他剩下。
*** ***
天剛亮的時候,楊又一次站在垃圾堆前,遠處有清潔車過來搬運積累了一個晚上的垃圾。女人睡在裡面,無法說話,無法行動。
「你很痛苦嗎?」
沒有回答。
「那你為什麼不去死?」他問,帶著惡意的。
還是沒有回答。
楊失去了耐心,他扯著垃圾堆裡的那個不會說話的人,一路拖回倉庫的地下室。從院子到門口那一段路由很多石子,她被拖在地上,皮膚接觸到地面的稜角,漸漸被磨出了一道道血口,從進門的階梯到地下室,血液拖了一路。
楊沒有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他一定會抓狂。可是在這個時刻,他只想把她塞進別人看不到的黑暗。
她居然沒有死,也沒有自己去死。這是為什麼呢?
楊把她丟在黑暗的角落,自己找了另一個角落癱軟地滑坐下來。如果他知道昨天出去會遇上這麼個玩意,那麼就算打死他也不會往那條岔路上走。短短一個夜晚,刻意遺忘許久的場景又夢魘般地浮出水面。
……母親帶著他移居海外,是為了與他的父親在一起生活。
父親果然像母親描述的那樣,和他有同樣顏色的頭髮,柔軟細密,淡淡的黃白色,在陽光下閃耀細銀光澤。
父親懂得很多,帶他們去黃石國家公園看定時間歇噴泉,去迪士尼看三維立體電影,去海邊去沙漠。有一次母親遇上了一些麻煩,父親在小混混面前橫插一手,炫銀的絲鋸切斷了他們的刀棍。
父親會做雙皮奶給他補鈣,會做姜撞奶給母親暖身。
那段時間真的像最美麗的童話故事……一個完整的家庭,小小的三口之家,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楊倒了一杯水,慢慢餵她喝下去。
這個過程是很艱難的,被毒品廢掉的人幾乎沒有自主能力,咽幾口就要嗆到氣管裡一次。可是她仍然在努力地吞咽,好像那杯水是一團火種,而她是一只飛蛾。
他把人從地下室抱回了地面,回到他的臥室。她弄髒了他的房間,從地下室到大廳,從浴室到臥室。
「既然那麼痛苦,為什麼不去死?」他又問,疑惑地。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楊除了要工作維持自己的生計,還要分心去照顧一個沒有自主能力的廢人。他一天天看著她痛苦掙扎,蜷縮在臥室的牆角;他一天天餵水餵食,清潔衛生。
眼前正在發生一個奇跡,這是沒有間歇的毒品戒斷症狀。在他的記憶裡,沒有哪種毒品能夠產生如此可怕的破壞力。
大腦裡有一部分會產生讓人愉悅的物質,毒品的作用類似於那種物質,甚至更強。所謂的上癮,就是當吸食毒品到一定程度,大腦會默認為自己無需再提供讓人愉悅的物質,於是中斷了合成。
所以上癮者離開毒品就相當於離開愉悅。
可是再怎麼上癮,也不會有人出現這種沒有間歇期的毒癮發作。人體對愉悅物質的需求是很有限的,不可能時時刻刻都需要。
也許是更加厲害的毒品,不但欺騙了大腦,告訴大腦不必再合成愉悅物質,而且還強橫地破壞大腦,讓它無限度地渴求毒品,只要不能滿足,就時時刻刻處身於地獄之中。
心情在變化,楊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只是想要一個奇跡。他想看到她支持下來。
*** ***
楊最近一次任務出了錯,Z忙著補漏去了。她很擔心楊的狀況,楊以前從不出錯,再艱難的任務他也獨立完成給所有人看。
這次他居然漏殺了一個人,這就像微積分拿滿分的大學生在算1+1等於幾的時候回答出了一個十一,是超低級的錯誤,簡直就像是心不在焉。
楊掛了電話,對Z的囉嗦很不耐煩。他踢掉皮鞋,隨便踩了一雙拖鞋回到自己臥房。原本的席夢思大床被換掉,新購置了一張上下架的金屬架鋪,下鋪用皮帶綁著那個女人,上架是他的地盤。
近段時間感覺到很疲憊,他很快入睡。
……血液沾染了腳,像一片無邊的沼澤,他沒有辦法走出去。只能看著自己被一點一點淹沒……
家庭的童話在一日間破碎。
那個男人和母親在一起,是把她當成了實驗動物。那個男人離開了,斷了毒品的供給,母親終於知道他每天蒸給自己吃的姜撞奶裡放了些什麼東西。
儲蓄僅僅維持了兩個月的毒資就再也無以為續,她決定戒毒。
母親把楊捆在地下室的角落——他們也只能住在地下室。
母親用塑膠布貼了他的嘴,請求他原諒這種暫時的粗暴,摸著他的腦袋要他乖乖地看電視。然後她努力地把十六寸的黑白電視搬他的腳邊,打開,裡面正在播放米老鼠和唐老鴨。
母親把門窗關嚴實,用手銬將自己銬在地下室的鐵窗格上。
然後夜幕降臨……
瘋狂的痛苦持續了幾個小時,如字面形容——瘋狂。
她失去了理智,不能思考,她狂亂地想要掙脫手銬的束縛,去尋找能解除痛苦的藥劑。她忘了鑰匙被她壓在床腳下,只看見了一把剪刀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比偏執更要強烈的偏執,她夠到剪刀,努力地要剪斷自己的手臂,要從手銬中掙脫出來。
他悶聲地慘叫,想要示警。
但是現實太殘酷,他們住在貧民區一棟半舊樓的地下室,不會有警察來阻止過度喧嘩,鄰居們也並不介意偶爾的狂歡,只是有一個人在經過時踢了一腳門口,不悅地說:「打孩子別打太厲害。」
楊拼命地弄出聲響,希望那個人能闖進來看一看,救救他,救救他的母親。沒有用,那個人嘟嘟囔囔地走了。
血液從剪刀刻出的裂口裡噴射到高處,又淅淅瀝瀝地淋撒下來,地上積滿粘稠的血……
幾年以後,楊才知道單純在手腕上割一刀其實不會致死,血壓降低到一定程度,血管會收縮,阻止血液繼續流失。他母親死於失血過多引起的休克,主要因為她在自己手腕上剪了很多刀,很多很多刀。
她直到死亡都沒有停止剪斷自己手臂的努力。剪刀很鈍,她只是把橈骨給絞斷了,尺骨還半連著。
她失去了理智,忘記鑰匙近在身邊,忘了加諸於自身的痛苦,忘了她的兒子在看。
她只是尋求解脫,不論是毒品也好,死亡也好,只要能從這種痛苦中解脫出來就好。
*** ***
楊在深夜中睜大了眼睛,被噩夢驚醒只是一瞬間的事,然而在此之前,夢中的經歷仿佛走馬觀花似的綿延不絕,一晃數年。
他在黑暗裡坐起身,呼吸很平緩,可是額頭上都是冷汗。從上架翻下床的動作依舊利索,只是腳卻是軟的。他往洗手間走,要好好沖一個澡,身上汗漬斑斑,讓他感覺很不好,激起當日滿身沐浴母親鮮血的回憶。
下架很安靜,這引起了他的注意,楊停下來。
他撿回來的人可能服用了很不尋常的毒品,以至於戒斷反應都是不一樣的,就算昏迷也很不安穩,身體或掙扎或抽搐,總之沒有消停的時候。
可是現在卻是安靜的。
楊趕緊打開了壁燈,看到下架還是綁著那個人。楊松了一口氣,接著就很郁悶地撓頭,她逃不逃跟他有屁關系,緊張個什麼?
「麻煩你,請給我一杯水。」空間裡響起了一個不屬於他的聲音。
楊疑惑地眨眨眼,最後把視線固定在下架床的人上。為了防止褥瘡滋生,皮帶綁縛得不是很緊,有足夠她翻身的余地,只是雙手是被手銬牢牢扣死的。經過三個月折騰,褥瘡沒有滋生,人已經變得骨瘦嶙峋。
她確實是在說話,聲音斷斷續續,而且很難聽。那一張臉已經完全看不出當日面貌,皮膚都是死灰色,薄薄地貼在頭骨上,清晰地展示了骨骼輪廓,比起木乃伊乾屍好不了多少。
楊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從剛才那個幼年噩夢轉換到了奇幻噩夢,木乃伊在他面前說話。他連連點頭說:「你等等!」
「要溫鹽水。」床上的人又說,她下頜張翕的動作很生硬,讓楊產生了她的骨頭也在咯咯作響的錯覺。
「好的。」楊把自己下床洗澡的初衷忘了個一乾二淨,急沖沖找來杯子倒了水,沖回臥室。
乾屍在他的幫助下稍微抿了幾小口就示意不要,然後說:「麻煩你幫倒一下尿袋。」
「啊……」楊才想起她臥床許久,基本是靠營養液維持,根本不會缺水,怎麼起來第一句話就是要喝水?而且他讓一個男人幫女人倒尿袋,她不會覺得羞恥嗎?就算是情勢所迫逼不得已,至少也不要說得那麼淡然吧。
「你很渴?」他不自禁地問。
她慢慢地說:「腸胃太久不用了,要重新適應。」
楊覺得她更加像乾屍了,不論是要水,還是剛才的說話,她都是沒有任何表情。
「你為什麼要吸毒?」楊問。
女人稍微翻了個身,他居然感到她是在斜眼瞪他。真是個膽大妄為的吸毒者,難道她不知道「身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這句話嗎?
「你可以叫我李,但最好不要問我的吸毒史。」她說。
天氣變冷,又逐漸回暖,日歷在一頁頁翻過。痛苦仍在繼續,女人的精神狀態越來越好。
一次任務裡,楊負傷回來。右肩鎖骨下被開了個洞,血流不止。為了防止被人追蹤,他用塑料袋把傷口牢牢堵住,血液倒灌入胸腔,壓迫了肺部,呼吸越來越困難。
用力打開門口,用盡力氣撥打布拉德的電話,然而還沒有等按下接通鍵,他就陷入了昏迷。這次也許是要死了。他有一種很輕松的解脫感……
「這裡是哪裡?」楊猛然驚醒,然後感到渾身冷汗淋漓,右邊胸腔很痛,全身灼熱,還在低燒之中。他記起自己負傷,被倒灌胸腔的血液壓迫到窒息,因為失血過多而昏迷。
他打量這個不屬於自己的空間,大概是因為這種陌生感讓他即使在昏迷裡也被驚醒過來。
這裡是布拉德的家,可是他記得電話沒有撥出……傷口被處理過了,包扎得很結實。
布拉德急沖沖地進了臥室:「你躺下,不想傷口裂開就給我像個傷患躺著別動。」
「我怎麼到了你這裡?」
「你的房客打的電話,是他給你做了緊急處理。」布拉德把楊放倒,「後來卡爾幫你動了手術,現在是術後第三天。」
「房客?他?我沒有房客。房子裡只有我一個男人。」
「咦?那那個長得像難民營的家伙是誰?穿個寬大的白襯衫,像是偷別人衣服穿似的。」
「……」
楊不顧布拉德的阻止,執意讓他把自己帶回家。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心情這麼急切,為什麼如此想要看到心目中的奇跡。
他虛弱地靠在布拉德身上,翻找鑰匙打開門。李只穿一件他的襯衣——她也只能從他的衣櫃裡找衣服穿——光著下肢從書房向洗手間走去。她手裡拿著一盒從冰箱翻出的牛奶,嘴裡叼著吸管。
好像骨架在走動。楊想。這很反常,半年多沒有下地的人不經過復健是不可能隨意行動的,而且她還是被束縛在床上的。
李松開吸管,露出一個骷髏般的微笑:「為了擺脫那些皮帶,我把你下架床給拆了,是為了幫你打電話找人,我可不負責賠償。……我的身體好像有點奇怪,你那雙開門大冰箱裡的食物被我用光了,我會還你餐費的。」
她歪著頭又想了想,忽然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回來了。」
楊傻傻地愣了愣。
「嗯,我回來了。」他回答。
李舉起牛奶盒跟他們擺了擺,繼續向洗手間走。
而楊慢慢滑坐在地上,他捧著自己的腦袋,捂住眼睛,低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