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她渴得更厲害了,胳膊也還在抽搐地疼,她還是忍不住又打起盹來。她知道睡覺是危險的——她的力氣已經不多了,她的力氣卻還要繼續衰弱下去——但這又有什麼差別呢?她已嘗試過所有的選擇,可她依舊是美國戴手銬的情人。而且她想進入那種美妙的遺忘狀態——事實上,她迫切需要這個,就像吸毒鬼迫切需要毒品一樣。這時,就在她快要沉入夢鄉之前,一個既簡單而又驚人的念頭像一道閃光照亮了她迷惑、游移不定的頭腦。
面霜,床上方架子上的那瓶面霜。
別又抱什麼希望,傑西——這怕又是個糟糕的錯誤。當你抬起架子時,如果它沒有掉落到地板上,也許就滑到一個你絕對沒有機會抓到它的地方去了。所以,別生什麼希望了。
事情是她不能不產生希望。因為,如果面霜還在那裡,還在她能拿到的地方,也許它能提供足夠的潤滑功能,使一隻手得到自由。也許兩隻手,儘管她認為那沒有必要。如果她能脫掉一隻手銬,她就能下床。如果她能下床,她想她就能成功地逃脫。
那只是他們郵來的塑料樣品小罐,傑西。它一定滑落到地板上了。
然而它沒有。傑西將頭儘可能朝左邊扭去,沒有把頸子伸出頸關節,卻在她的視野盡頭看到了那個深藍色的一團東西。
它並不真的在那兒。她身上令人憎惡,傳播厄運的那一部分低聲說著。你以為它在那兒,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它並非真的在那裡。那只是一種幻覺,傑西。你只是看到了你大半個頭腦要你看的,命令你看的東西。然而那不是我,我是個現實主義者。
她又看了看,她不顧疼痛朝左邊又拉過去了一點點。那團藍色的東西沒有消失,一瞬間變得更清楚了。不錯,正是那個樣品罐。床上傑西這一側有個閱讀時使用的檯燈。當她抬起架子時,檯燈沒有滑落到地板上,因為它的底座固定在木板上。一本平裝書《馬的河谷》從七月中旬以來一直放在架子上,書滑過來靠在了燈的底座邊上,而那罐妮維雅面霜滑過來靠著這本書。傑西意識到,有可能她的生命就要被一盞檯燈和一群虛構的洞穴人挽救了。這群人有著諸如阿亞拉、沃達、烏巴和索諾蘭之類的名字。這太令人驚異了,超出了現實。
即使它在那兒,你也決不可能拿到它。製造厄運的人告訴她。可是傑西幾乎沒聽到它的話。事實是,她認為她能拿得到那個罐子。她差不多可以肯定。
她在手銬中轉動著左手,慢慢地往上伸向架子,極其小心地移動著。現在出錯可不行,不能將這罐妮維雅面霜推到架子上搆不著的地方,或者把它推回去靠著牆。就她所知,牆和架子間也許有個空隙,一個樣品尺寸的小罐能輕易地從中掉落下去。如果發生這種事,她的腦子會爆裂的。是的,她將聽見小罐從那兒掉下去,落在老鼠屎和灰塵中間,那麼她的腦子就會……嗯,爆裂。所以,她得小心,如果她小心行事,一切都會正常進行,因為——
因為也許有個上帝,他不想讓我像個掉進卡住腿腳的陷阱裡的動物一樣死在這張床上。你停下來想想看,有點意義。當那條狗開始吃傑羅德時,我從架子上拿起了那個小罐。後來我看它大小太輕,即便我能用它砸到狗也傷不了它。在那種情形下——噁心、迷惑、嚇得神志不清——最自然不過的事就是扔掉它,再去架子上換尋重一點的東西。我沒那麼做,卻把它放回架子上去了。為什麼我或者任何別的人會做那樣不合邏輯的事呢?上帝,那就是原因。這是我能想出的惟一原因,惟一恰當的原因。上帝為我保留了它,因為他知道我會需要它的。
她將戴著手銬的手沿著木板輕輕摸過去,試圖將手指張開形成雷達拋物面那種天線狀。決不能有差錯,她理解這一點。除開上帝呀、命運呀、天意這些問題,這次幾乎可以肯定是她最好的,也是最後一次機會了。當她的手指觸到小罐光滑的圓弧表面時,她想起了一段唸經式黑人感傷民歌,那是乾旱塵暴區的一首小歌謠,也許是沃迪·古特瑞作的曲。她第一次是在大學時代聽湯姆·路什唱的。
如果你想去天堂,
我有辦法幫你想,
你得用點單脂油,
把你的腳來涂一塗,
逃出魔鬼之手,
到希望之鄉行走。
別緊張,
涂一塗。
她將手指摸過去攏住小罐,不顧肩膀肌肉被拉扯得嘎吱直響,她小心翼翼地慢慢移動著,將小罐輕輕地朝自己這裡挪移過來。現在她知道播竊保險箱的盜賊使用硝化甘油時的感覺了。放鬆點,她想,上潤滑油。在整個世界歷史中,有沒有人說過比這更真實的語詞呢?
「我並不這樣想,親愛的。」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模仿起伊莉沙白·泰勒在《發燙的錫屋頂上的貓》中的發音。但她聽不見自己這樣說話,甚至沒意識到自己說了話。
她已感到如釋重負的安慰湧上心頭。這種感覺如同第一口新鮮涼爽的水被灌入好似生鏽的剃刀一般的喉床時一樣甘美。她將溜出魔鬼之掌,走向希望之鄉。這點毫無疑問。只要她溜得謹慎。她已經受了考驗,已經在火中受到了鍛鍊,現在,她將得到獎賞,她若懷疑這一點便是個傻瓜。
我看,你最好停止那樣想了。伯林格姆太太語調焦急地說。那會使你忘乎所以的,我知道,極少有粗心大意的人能逃出魔鬼手心的。
也許正確。可是她絲毫沒打算大意,過去的二十一小時她是在地獄中度過的。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是怎樣全力依賴於這個機會,沒有人能知道,根本沒有。
「我要小心行事……」傑西低吟著,「我要想出每一步,我保證要這麼做。然後我……我將……」
她將做什麼呢?
哎呀,當然她會潤滑雙手的。不是等她脫出手銬,而是從現在就開始,傑西突然聽到自己又在對上帝說話了。這一次她說得輕鬆流利。
我想對你作出保證,我保證馬上就用潤滑油。我打算在頭腦裡來個春季大掃除,以此開始。我要扔掉所有壞了的東西以及早年因為長大成人不能再玩的玩具——所有那些不起作用卻佔地方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那些導致火災的東西。我可能給諾拉·卡利根打電話,問她是否願意幫忙。我想也可能給卡羅爾·賽蒙德打電話……當然,這些天叫做卡羅爾·裡頓豪斯了。如果我們那幫人中有誰還知道露絲·尼爾瑞在哪兒,那就是卡羅爾知道。聽我說,主啊——我不知道可有人到達了希望之鄉,可是我保證繼續上潤滑油,不斷嘗試,行嗎?
她看出(彷彿這差不多是對她祈禱作出的讚許回答)確確切切事情該如何發展。把小罐蓋子弄掉是最艱難的部分。這需要耐心與巨大的細心,但是它非同尋常的小尺寸將有助於打開。她將罐底放在左手心,用手指撐住罐頂,用大拇指做實際的開蓋工作。如果蓋子是鬆動的將會更容易,但是她確信,無論如何她能把蓋子弄下來。
你他媽的說對了,我能把它弄下來。傑西嚴肅地想道。
當蓋子真的開始轉動時,也許最危險的時刻就要來了。如果突然發生點什麼,而她還未做好準備,罐子可能會衝出她的手心。傑西啞然失笑。「才不會呢,」她對空蕩蕩的屋子說,「他媽的才不會呢,我親愛的。」
傑西舉起罐子,盯著它看著。透過半透明的藍色塑料外殼很難看清裡面的東西,但是這容器看上去至少有半瓶,也許還多些,一旦蓋子弄下來,她將把罐子向手的方向翻倒,讓那黏稠稠的東西流出來流到她的手心裡。等她得到儘可能多的面霜時,就將手斜起來使之垂直,讓面霜往下淌到她的手腕上。大部分面霜會淤積在她的肌肉和手銬之間。她會通過來回轉動手腕將面霜濡開。不管怎麼說,她已知道哪兒是關鍵部分:就在大拇指下面的那一塊。當她儘可能將手潤滑了時,她將使盡最後的力氣不鬆懈地把手往外拽。她能忍住一切疼痛,不停地拽,直到手脫出手銬,最終獲得自由。終於得到自由,偉大全能的上帝啊,終於自由了。她能做到。她知道她能夠。
「可是,得仔細點。」她訥訥自語。她讓罐底落在掌心,使拇指和食指繞著蓋子不停地轉動,接著——
「它鬆動了!」她聲音顫抖,嘶啞著嗓子叫道,「咳,我的乖乖,它真的鬆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深藏在某個角落的厄運製造者也拒絕相信——但這是真的。當她輕輕地用指尖上下按著罐子時,她能感到蓋子在它的螺旋槽裡微微鬆動。
小心點,傑西——噢,非常小心,就以你理解的方式小心行事。
是的,此刻在她的頭腦裡,她看到了別的事——她看到自己坐在波特蘭家裡她的桌子邊,穿著最好的黑禮服,那件時髦的短裝是她去年春天為自己買的,作為她堅持節食減掉十磅體重的禮物。她的頭髮剛剛洗過,散發出草本植物洗髮波的芳香味,而不是以前的酸汗味,頭髮用一個造型簡單的金髮卡夾住。午後的陽光從圓肚窗友好地瀉進來灑在桌面上,她看到自己在給美國妮維雅公司寫信,或寫給製造妮維雅面霜的隨便哪個人。親愛的先生,她將這樣寫到,我必須讓您得悉,貴產品真的是一個生命救星……
她用大拇指向罐蓋施加了壓力,它開始順利地轉動了,沒有一點滯礙,一切正如計畫的那樣。
像是個夢,謝謝你,上帝。謝謝,非常。非常感謝,非——
突然有個動靜勾住了她眼角的餘光,她的第一個念頭不是有人發現了她,她得救了,而是那個太空牛仔回來了,要在她逃脫之前逮住她。傑西發出了尖厲的驚叫,她的目光從急切注視罐子的聚焦點上迅速移開,抓著它的手指由於害怕與吃驚不由自主地痙攣起來。
是那條狗,它回來吃早晨的晚點心,它正站在門廳裡,在進來之前檢查著臥室情況。就在傑西意識到是狗的同一刻,她也意識到她將那個小藍罐子捏得太緊了。它就像一顆剛剝了皮的葡萄一樣就要從她手指間射出去。
「不!」
她急忙去抓,幾乎就要恢復原先抓住的位置了。接著它便從她的手裡翻落下來,砸在她的臀上,然後從床上彈射下去了。罐子落在木地板上時發出了溫和的、皮實的叭嗒聲。不到三分鐘之前,她相信,就是這種聲音會讓她發瘋的。可它沒讓她發瘋。她現在發現了一種新的更深的恐懼:儘管她身上發生了這一切事情,她離發瘋還遠得很呢。對她來說,既然最後一扇逃脫之門被擋住了,她前面不管有什麼樣的恐怖事情,她必須神志清醒地面對它。
「你為什麼必須現在進來呢,你這畜生?」她問那個前王子。她氣惱、煩悶的聲音裡有種東西,使得狗停下來戒備地看著她,她所有的尖叫與威脅都沒能引起它的戒備。「為什麼現在呢?你這該殺的,為什麼現在呢?」
野狗認定,儘管這凶悍主人的聲音裡現在帶有一種尖銳的成分,她也許仍然傷不了它。然而,它向它的食物小跑過去時,仍然警惕地看著她。安全至上。在得到這個簡單的教訓過程中,它遭了許多罪。這個教訓它不會輕易或很快忘記了——安全總是至上的。
它明亮的眼睛孤注一擲地最後看了她一下,便低下頭,咬住傑羅德的一個睾丸,扯下了一大塊。看到這個真是糟糕。可對傑西來說,這還不是最糟的事。最糟的是當野狗的牙齒咬定後使勁撕扯時,一群蒼蠅從它們的滋生地轟然飛起。它們催眠似的嗡嗡聲完成了這一任務,即摧毀了她身上想活下去的關鍵部分,這一部分關連著希望與信心。
狗像音樂片裡舞蹈演員般文雅地退回去了。它支棱著靈敏的耳朵,下巴上懸掛著那塊肉,然後轉身迅速從屋裡小跑出去了。狗甚至還未在視野消失,蒼蠅們便開始重新安置的行動了。傑西將頭靠回到紅木橫檔上,閉上了眼睛。她又祈禱起來。不過這一次她祈禱的不是逃脫。她祈禱上帝在太陽下山、那個面色蒼白的陌生人回來之前快點仁慈地結束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