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使她大大振作起來。關上水龍頭,再往鏡子裡看時,她感到自己像個有理智的人類複製品——站在那兒虛弱不堪、創傷深巨、搖搖晃晃……但是同樣活生生的,具有意識。她想,她從噴湧的水龍頭吞下最初幾口涼水時獲得的深深滿足感,她再也不會經歷了。在她以前的所有經歷中,只有她的第一次性高潮差不多能與那一時刻相提並論。在這兩種情況中,她都在短暫的幾秒鐘裡,完全受制於身體裡的細胞與組織。有意識的思想(但不是意識本身)被清掃,其結果是心醉神迷。我決不會忘掉它的。她想。但她知道她已經把它忘掉了,就像她第一次經歷性高潮時,神經剛停止搏動,她就忘掉了那種甜蜜的巨大刺激一樣。彷彿身體鄙視記憶,或者拒絕負起記憶的責任。
別去管所有那些事了,傑西——你得趕快引
你難道不能別這樣哇啦哇啦對我說話?
她答道。她受傷的手腕不再噴血了,但是它仍然比滴血嚴重得多。她從衛生間鏡子裡看到的反射物令人恐怖——床墊浸透了血,床頭板染著條條血道。她曾讀過文章,說是人們失去大量的血,身體機能仍然可以繼續運轉。可是一旦開始崩潰,一切立刻隨之瓦解。她必須把手腕包紮起來。
她打開了藥品櫃,看著那盒包紮膠布,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哇哇笑聲。她的目光落到了一小盒紙墊上,小盒子不顯眼地放在一堆香脂、古龍香水和剃鬚後搽的香水後面。她將盒子拖出來,打翻了兩三個香水瓶,空氣中充滿了一種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她從一塊墊子上扯下紙包裝,然後把它纏繞在手腕上,像戴了個白色寬邊手鐲似的,上面幾乎立刻綻開了紅色的罌栗花。
誰會想到律師的妻子身上有這麼多的血呢?她想著,又無聲地笑了起來。藥品櫃的頂層有一個繞著紅十字膠布的錫輪軸。她用左手拿下了它。現在她的右側似乎除了流血,疼得她大吼之外,能做的事極少了。可她依舊深愛著它,為什麼不愛呢?當她需要它時,當絕對沒有別的東西時,是它抓住了那把剩下的鑰匙,塞進鎖眼,打開了鎖。
那是你,傑西。寶貝說。我的意思是……我們都是你,你確實知道的,是不是?
是的,她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把膠布帶的外皮扯掉,用右手笨拙地拿著膠布卷,同時用左手的大拇指掀起膠布的一端。她把膠布卷送回到左手,將膠布的一頭貼到了那替代品繃帶上。然後把膠布在右手腕上繞了好幾圈,將那已經潮濕的衛生紙墊儘可能緊地綁在了手腕的內側。她用牙齒咬開膠布卷,猶豫了一會兒,接著在右肘下部加上了一圈重疊的白色膠帶臂章。傑西不知道這種代用的止血帶能起多大作用,但是她想它不會造成任何傷害的。
她又一次咬開了膠布。當她將大大減少了的膠布卷放回櫃子上時,她看到藥品櫃的中間架子上放著一個綠色的瓶子。上面也沒有防備孩子的蓋子——謝天謝地。她用左手把它拿了下來,用牙齒撬開了白色的塑料瓶蓋。阿司匹林藥片的氣味辛辣、刺鼻,還有點淡淡的酸味。
我看那根本不是個好主意。伯林格姆太太神經兮兮地說。阿司匹林稀釋血液,使血液的凝固變緩。
那也許是真的。可是她右手背上裸露的神經現在像火警一樣大聲尖鳴了。如果她不採取措施稍稍抑制一下,傑西想,她很快就會在地板上打滾,對著天花板上的倒影大叫了。她搖了兩片藥到嘴裡,猶豫片刻,又搖進去兩片。她又打開了水龍頭,將藥片吞了下去。然後她負疚地看著手腕上的繃帶代用品。紅色仍然滲透一層層的紙。不久,她就能取下紙墊,擰出紅色熱水似的血水來。一個糟糕的形象……她一旦腦中想到了這個形象,似乎就無法擺脫它了。
如果你使情況惡化——伯林格姆太太憂鬱地開口了。
噢,我來插句嘴吧,露絲的聲音回答道。這個聲音歡快卻不失友好。現在,如果我死於流血過多,首先,在我為了脫離那張床幾乎他媽的剝了右手的皮之後,難道我該因此怪罪那四片阿司匹林嗎?
那是荒誕不經的!
是的,的確如此。現在一切都似乎是荒誕不經的。只是荒誕不經不是個恰當的字眼。恰當的字是——
「超現實。」她若有所思地低聲說道。
是的,是這樣的,絕對如此。傑西轉過身去,這樣便又面對著衛生間的廳了,然後她驚恐地喘著氣。她頭腦裡監控平衡的那部分報告說,她仍然在發暈。有一會兒,她料想有成打的傑西,互相重疊的一連串傑西,記錄著她轉身的弧度,就像電影的畫格一樣。當她注意到透過西富射進來的斜陽金輝呈現出真實的質感時,她的恐慌加劇了——看上去陽光像是一塊塊鮮黃色的蛇皮。陽光中飛旋的塵埃變成了細霧般的鑽石顆粒。她能聽見自己心臟的快速輕輕跳動,能聞到血和井水的混合氣味。這就像嗅著古銅幣一樣。
我已準備好暈過去了。
不,傑西,你沒有。你暈不起。
那也許是真的。可是她確信,無論如此,暈厥會發生的,她無可奈何。
不,你有辦法的。而且你知道用什麼辦法。
她低頭看著撕去了皮的手,將它舉了起來,真的沒有必要去做任何事,除非讓她右臂的肌肉放鬆。地心引力會照管其餘的事了。如果說,用那隻沒有皮的手拍擊櫃子邊沿,所產生的疼痛不足以把她從突然發現身處其中的可怕、明亮的地方拉出來,那任何別的事都做不到了。她把手放在血跡斑斑的左胸口,過了好長時間,她試圖鼓足勇氣去拍擊一下櫃沿,最後她又將手垂了下來。她不能——簡直做不到。這件事太過分了。太疼了。
那麼,在昏過去之前活動起來吧。
那我也做不到。
她感到的不只是疲倦。她感到彷彿剛抽了整整一菸槍柬埔寨大麻。她想做的一切就是站在這裡,注視著鑽石顆粒般的塵埃在射進西富的陽光裡慢悠悠地旋轉飛揚。也許,再喝一口那種深綠色的、帶有苔蘚味的水。
「啊,天哪,」她以驚恐、恍惚的語調說道,「天哪,哎唷!」
你得走出衛生間,傑西——你必須出去。現在,只去為這操心吧。我想,這次,你最好從床上爬過去。我不能保證你還能從床下爬過去。
可是……可是床上有碎玻璃。要是我割破皮膚該怎麼辦呢?
那句話又引出了露絲·尼爾瑞。她在大叫。
你已經拉掉了右手的大部分皮——你以為再撕去一些皮肉有什麼不同嗎?老天,寶貝、要是你手腕上包著月經墊,咧著嘴,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死在這個衛生間裡,又怎麼樣呢?這種假定推測怎麼樣?活動起來吧,你這悍婦!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兩步,回到了衛生間門口。傑西在那裡只站了一小會兒,她身體搖晃著,像個在電影院度過整個下午的人那樣,眨著眼睛抵擋著眩目的陽光。下一步將她帶到了床前。她的臀部觸到了沾滿血演的床墊時,她小心地把左膝放了上去。她抓住一根床柱保持平衡,然後爬上了床。對一陣流遍全身的恐懼與厭惡感她沒做好準備,她不能想像再在這張床上睡覺,也不能想像再睡在她自己的棺材裡。只是跪在床上就使她想尖叫起來。
你和它已沒有什麼關係,傑西——僅僅越過那該死的東西。
不知怎的,她竟然做到了。她在床墊的另一頭穿越,避開了床頭架以及水杯的碎屑與碎片。每當她的眼睛瞥到掛在床頭柱子上的手銬,她便脫口發出厭惡、沮喪的聲音。一隻手銬打開了,另一隻是個血跡斑斑——她的血——的封閉鋼圈。手銬在她看來不是無生命的東西。它們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仍然飢餓著呢。
她向床的盡頭夠去,用那隻完好的左手抓住了床腿柱,帶著療養院護士般的細心,用膝蓋將身體轉了過去。然後她趴在那兒,將雙腳放下了地。她以為沒有力氣再站立起來,只會躺在那裡,直至昏迷,從床上滑落下地。她這麼想著時感到非常難受。接著,她深吸了口氣,用左手用力一拉。很快她便站了起來。現在她搖晃得更厲害了,看上去她就像一個踉蹌著進入週末狂歡中的水手——然而,她站起來了。上帝啊!又一個黑浪像張著巨大黑帆的海盜船一樣在她的腦海中駛過。要不那就是日食。
她眼前一片黑暗,站在那裡前後搖晃著。
求你了,上帝,別讓我昏過去。求求你,上帝。行嗎?求你了。
光明終於回來了。當傑西覺得事物恢復了應有的亮度時,她慢慢地穿過屋子朝電話桌走去。她將左手往身體外展開幾英吋以保持平衡。她拿起電話聽筒。聽筒似乎有一卷牛津英語字典那麼重。她將聽筒貼近耳邊,一點聲音也沒有。線路斷了。不知怎的,這並沒使她感到驚奇。可是這提出了一個問題:是傑羅德把牆上的電話插頭拔掉了?他們在這裡時,他有時就這麼幹。或者,是深夜來訪者切斷了屋外某處的電話線?
「不是傑羅德幹的。」她啞聲說,「如果是他,我會看到的。」
接著,她意識到情況不一定如此——他們一進房子她就走向了衛生間,他有可能是在那時拔的。她彎下腰,抓住了白色的扁線。話線從電話機的後部連結到椅子後面護壁板上的接線盒上。她拉了一下線,開始時她感到了一點彈力,接著什麼也沒有了。即使那最初的彈力也可能只是她的想像。她十分清楚,她的感官不再值得信賴了。插座也可能就綁在椅子上,但是——
不,並不因為插頭仍然插著電話就能通。傑羅德根本沒有斷開電路。電話不通的原因是昨夜和你在一起的那東西切斷了線路。伯林格姆太太說。
別聽她的。儘管她聲音宏亮,她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露絲說。接線盒掛在椅子的一隻後腿上——實際上我可以保證。而且,很容易查明的,是不是?
當然是這樣的。她只需拉出椅子,向後看看就行了。如果是插頭出來了,就把它插進去。
要是你那樣做了,電話仍然不通怎麼辦呢?太太問。那樣你就會明白點什麼了,是不是?
露絲說:別慌——你需要幫助。你真的需要幫助。
確實,一想到要拉出椅子,她的心頭充滿了疲憊與憂鬱。她也許做不了——椅子很大,但是它的重量仍不可能有床的重量的五分之一。她已經設法將那張床一直移動著穿過了屋子,可將椅於拖出來只是開始,一旦移動了它,她就得跪下來……爬進椅子後面光線暗淡、滿是灰塵的角落,去找接線盒……
天哪。寶貝!露絲叫道。她的聲音聽起來恐懼不安。你沒有選擇了!我想,我們至少在一個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即你需要幫助,你完全需要——
傑西突然對著露絲的聲音關上了心靈之門,呼的一聲用力關上了。她沒有移動椅子,而是從椅子上彎下身去,拾起了那件裙褲,小心地把腿塞了進去,她手腕上濕透的繃帶處立刻湧出了點點血珠,滴落在裙褲的前面。可是她幾乎沒看見這些,她急於要把那些憤怒的、令人迷惑的噪音一掃而光。她弄不明白,到底是誰一開始讓這些古怪的人們進入她的頭腦。這就像你在一天早晨醒來時,發現你的家一夜之間變成了旅館一樣。所有的聲音都驚恐地表達著不相信她計畫做的事情。可是,傑西突然發現她毫不在乎。這是她的生命,她自己的生命。
她拾起了短上衣,把頭套了進去。昨天穿這件隨便的無袖上衣夠暖和的,在她混亂、震驚的頭腦看來,這一事實結論性地證實了上帝的存在。她想。不然她現在將無法忍受將撕去了皮的右手伸進長袖的痛苦。
別管那個,這是廢話。我不需要任何假托的聲音告訴我這些。我正在考慮開車離開這裡——無論如何試一試。現在我惟一要做的是搬出椅子,插上插頭。一定是失血過多,使我暫時失去了理智。那是個瘋狂的念頭。天哪,那把椅子不可能重五十磅呀……我差一點大功告成了!
即使沒有椅子,即使沒有想到救護隊員們發現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被咬壞了的屍體處於同一間屋子的情景,即使電話完全正常,她已經報了警,要了救護車,她仍然會開著梅塞德斯車離開這裡。因為,電話並不重要,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我必須他媽的立即離開這裡。
她想著,突然打了個寒噤。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因為那個東西將要回來。
這是要害。問題不是傑羅德,不是椅子,也不是救護隊員們到這裡來看到這一局面時會怎麼想,甚至也不是電話的問題。問題是那個太空牛仔,那個厄運先生。她沒有努力去和外部世界恢復聯繫,而是穿上衣服,不顧血流如注。那個陌生人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她對此深信不疑。它只是在等待著黑暗,現在黑暗臨近了。如果在她試圖將椅子從牆邊撿出來,或者在椅子後面、塵土與蛛網之中快樂地四處匍匐時昏了過去,那麼,等那個帶著一箱骨頭的東西來到時,她會仍然孤身一人待在這兒。更糟的是,她可能仍然活著。
除此之外,她的來訪者已經割斷了電話線,她無法確定這一點,可是她的心裡清楚。假使她把這一切繁瑣的事都做完——移出椅子,插上插頭,電話還是不會通,就像廚房和前廳的電話一樣不通。
不管怎麼說,我打算開車出去駛上大道,就這麼回事。和前面兩件事相比(用水杯做臨時外科手術,以及在流了一品脫血的情況下,將一張雙人床推著穿過屋子),這應是輕而易舉的。梅塞德斯是部好車,從這裡直接就能沖上車道。我能以每小時十英里的車速噗噗地沿著一一七道路行駛。一旦我駛近高速公路,如果我感覺太虛弱了,不能一直開進達肯商店,我就穿過道路,打開四邊的閃光燈,看到有人過來就趴到喇叭上。這條道路平坦,往兩個方向行駛一英里半都有出口。這事沒有理由不成功。有關這車的一大問題是鎖。我一旦進了車,鎖上車門,它就無法進去了。
它?露絲試圖發出譏笑。可是傑西認為她聽起來害怕了——是的,甚至她也怕了。
你過去總是這樣告訴我,我應該更經常地控制頭腦,隨心所欲,是不是?你肯定這樣說過。你可知道我的心現在說些什麼,露絲?它說梅塞德斯車是我擁有的惟一機會了。如果你想就此笑話我,你就請便吧……可是我的主意已定了。
顯然,露絲不想笑。她沉默了。
傑羅德邁出車門時把車鑰匙遞給了我,以便能伸手到後座拿他的公文包。他確實那樣做了,是不是?上帝啊,求你保佑我對那件事的記憶正確。
傑西將手伸進裙子的左邊口袋,只發現一些克倫內克斯牌軟手紙。她用右手往下伸去,她小心翼翼地在口袋外面按著。當她摸到了熟悉的車鑰匙凸出部分,以及去年生日傑羅德送她的那個大的圓形飾物時,寬慰地舒了口氣。飾物上寫的字樣是:你這個性感的東西。傑西認定,她整個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感到不性感,而且更像個東西。可是這沒關係,她能容忍。鑰匙在她的口袋裡了,這是件重要的事情。鑰匙是她脫離這個可怕地方的門票。
她的網球鞋並排放在電話桌的下面,可是傑西認定她已按她的打算穿整齊了。她慢慢朝客廳門走去,以病人似的細碎步子移動著。她一邊走,一邊提醒自己出門前試試客廳裡的電話——它不可能損壞了。
她還沒轉過床頭,白晝的光線又開始溜走了。彷彿從西窗斜射進來的又亮又寬的光束連結在一個調光器的線路上,有人調小了電阻器。隨著光線的暗淡,在陽光中飛旋的鑽石般塵屑也消失了。
喚,不。現在不要。她懇求道。求你了,你是在開玩笑吧。
可是,光線依舊在變暗,傑西突然意識到她又在搖晃了。她的上身在空中劃出的弧度越來越大。她去抓床柱,卻發現自己握著剛剛從中掙脫的那隻血淋淋的手銬。
1963年7月20日。她不連貫地想著。下午五點三十九分。日全食。我能有個證人嗎?
她的鼻孔裡充斥著汗、精液、父親的古龍香水的混合氣味。她想摀住鼻子,可是突然感到大虛弱了。她跌跌撞撞勉強又走了兩步,便倒在了沾滿鮮血的床墊上。她睜著雙眼,不時還眨幾下。她軟綿綿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個淹死的女人,被拋到了某個荒無人跡的海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