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書到用時方恨少,範輕波看著臺上舞劍的周子策,腦中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杜甫那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奈何記不住全詩,只能顛來倒去詠誦前兩句。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耳邊響起解東風讚歎的聲音,範輕波頗為吃驚地看著他,「你居然會背唐詩?」
解東風偏頭,蹙眉道:「唐詩?不是海外傳來的東土詩集麼?」
對,這個時空的唐詩宋詞都屬於東土詩集,不過重點不是這個——「我以為你只會斂財。」
解東風愣住了,也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會背詩,半晌才恍然大悟道:「我以前是探花來著!對對,先帝的先帝那會兒的探花!嘖嘖,原來我也已經是三朝元老了。」
摸了摸依然十分年輕的臉,他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說起來,那一年的三甲好像只有我還在朝堂之上呢。榜眼是前鎮國公,也就是你爹的門生,春日宴站錯邊,讓先帝砍了。」
等了半天沒等到他繼續說,於是範輕波開口問了:「那狀元呢?」
「狀元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所以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十分清楚。」他回頭看著她,眼神變得有些古怪,「他人如其名,姓書,單名一個生字。」
範輕波瞪著眼,張著嘴,驚訝得無法言語,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
——於是老天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是穿越女所以開始給她奇遇了?
解東風似乎還嫌嚇得她不夠,繼續說道:「當時,衍和帝在青樓設宴款待士子們,不要懷疑,你沒聽錯,的確是青樓。當晚,狀元爺十分受歡迎,嗯,不可否認,他長得不錯。他很快被一個花娘拉到房裡去了,但是——」
正說到關鍵處,一陣掌聲響起,周子策舞完劍了。
儘管心裡好奇得要命,範輕波還是按捺了下來,將注意力放回場中。
皇帝大人誇獎了一通,又賞了一通,而後突然話鋒一轉,興致勃勃道:「朕聽說,周將軍當年刀法天下聞名,卻不知究竟是將軍的刀厲害,還是校尉的劍厲害?這樣吧,趁著今兒個人多,你們下場比比,讓大家好好瞧瞧!」
範輕波差點讓口水嗆到。雖然她不是很喜歡周將軍,但人家好歹一門忠烈功在社稷,他現在這樣分明是拿他們當賣藝的。雲采采家男人為了不當皇帝,演昏君也演得太賣力了吧?
鳳氏皇朝從開國以來幾百年,就一直進行著一朝明君一朝昏君的交替,從無例外。如今聖上昏庸無能,而八歲的太子已然初具賢君風範,這種局勢下,廟堂之高江湖之遠,誰人不是早晚三炷香祝願聖上英年早逝呢?
雲采采家那位本來想直接禪位,但很明顯,他兒子也還不想這麼早當皇帝。無奈之下,只好將昏君進行到底,希望有朝一日能逼得群臣聯合起來逼宮,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禪位了。
「陛下,老臣的刀,是用來上陣殺敵的!」
周將軍顯然是怒極,卻礙於君臣之分而極力壓抑著。
宴會的氣氛頓時有些肅殺。範輕波心中隱隱有不祥的預感,因為不管是高位之上的雲采采,還是近在咫尺的解東風,都有些漫不經心,仿佛一早商量好的。然後,接下來皇帝大人的話直接讓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咦?朕又沒讓你殺兒子,只是比劃比劃罷了。再說你們又不是沒比劃過,昨日在東街街口不是為一個女子喊打喊殺鬧得蠻高興嘛?聽說好多人都看到了,這不成,你們得再來一遍給朕看!」
席間一片譁然。
周將軍臉上紅了又青,青了又白,瞠目欲裂,咬牙欲碎,正待發作卻被一人擋在身後。只見周子策上前一步,朗聲道:「啟稟陛下,昨日之事,是微臣與家父略有爭執,家父在教導微臣罷了。區區家事,實在不足掛齒。」
好!若不是場合不對,範輕波就要為他鼓掌了。這小子昨日在街上若有半分今日的冷靜沉著,事情就絕不至於那樣一發不可收拾。
可惜,有人似乎並不想這麼放過他們。
「家事?本宮聽到的怎麼是其中還牽扯了一個女子呢?莫非那也是周將軍家的人?」
這回是首開金口的皇后娘娘。
你們到底在玩什麼!
范輕波瞪向離她最近的解東風,解東風眼神虛了虛,避開了她的視線。對面的周子策似乎做了一個決定,但是剛開口說了個「是」就被人打斷了,而打斷他的人正是解東風。
「當然不是。」他站了起來,離席向帝后二人行了個禮,道,「啟稟陛下、娘娘,那位女子是微臣內子的好友,與將軍府並無關係。微臣也十分好奇,為何將軍府的家事要牽扯一位無辜女子,這令內子的好友十分困擾。」
雲采采立刻介面:「解夫人的好友?莫非是范輕波范丫頭?陛下!」她突然抱住明月的手,做出驚訝的表情道,「是本宮流落江湖時收留過本宮的那個丫頭呢!
靠!我窩藏過你這種事你也爆給你老公聽?這不給我拉仇恨呢麼!
還丫頭呢……太雷人了!范輕波已經完全沒臉看下去了。
聽著帝后二人一驚一乍一唱一和,完全不給任何人插話的機會,中心思想不外乎「周將軍以大欺小恃強淩弱欺負一個挾丫頭’實在是太不應該了」,結論不外乎「為了撫平這個‘丫頭’內心的創傷,周將軍必須作出補償」,她絕望地將頭越埋越低。
「這樣吧!」皇帝大人正了正臉色,沉吟再三,鄭重道,「周卿家,朕要你從明天起十天內每天都要去歡喜天買一本書,作為補償。」
「陛下!」
不用抬頭也聽得出,這是周將軍發出的悲鳴。
「這是聖旨!」
這仗勢欺人唯我獨尊的聲音,舍昏君其誰?
範輕波開始覺得自己罪孽深重了,她不該重生,不該認識這幫瘋子,不該認識周家人。讓堂堂大將軍每天去買一本黃書?周將軍過往對她施加的那些人身攻擊,比起這幾個人來瘋玩的,簡直太小兒科了。
她悄悄抬起頭,剛好看到周子策望向她的方向,嚇得全身一僵。
所幸他只是皺著眉看了她一眼,便移開了視線。對了,他眼中此刻的她是尚書夫人,也許他是在想範輕波怎麼會同尚書夫人認識……
她的兩個身份不能被人看穿,所以必須儘量避開朝堂中人。當初知道周子策的身份後已經決定掐掉自己所有的綺念,但因為自私,還是同他保持了朋友的關係,直到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才下定決心斷絕一切聯繫。說起來,其實是她對不起他。
可是現在,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真是是她完全沒料到的。她從沒想過要把跟將軍府的關係弄得這麼複雜。一想到明天要如何面對來買書的周將軍,她就開始頭痛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她一直渾渾噩噩,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如何回相府,如何換裝,如何同解東風告別,完全沒有印象。回過神時,她已經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夜深人靜,空蕩蕩的巷子裡只有她的腳步聲啪啪作響。
穿堂涼風一吹,整個人突然清醒了過來。解東風的話一句句在腦中重播。
「你是我家搖錢樹,哪能白白讓人欺負。」
「怎樣,我們為你報仇了,你高興不?感動不?」
「放心,周子策那小子應該不會再去煩你了。」
高興個頭,感動個屁!還不是要她收拾爛攤子?什麼報仇,根本就是他們自己想玩吧。倒是最後一句還有些道理。周子策雖然叛逆,心裡卻是很崇拜很敬重他爹的,如今他爹因她受辱,他的確不大可能再來找她了。
想到這,範輕波的心情有些複雜。
鬆一口氣是自然的,只是那口氣散了之後,心中不免有些空虛。畢竟四年了,這是唯一一個不在意她的名聲,欣賞她喜歡她的男人。如果她不是經歷了太多,如果她能再衝動些,也許會不管不顧地去爭取自己的愛情。
可是她的心已經太老了,沒有那樣的力氣了。
也許再過幾年,她連工作寫字的熱情都沒了,那麼她就找個人嫁了,鰥夫也好莊稼漢也好,只要老實可靠身體強壯就可以,生幾個孩子來玩。不對,在此之前應該先把犯病這小子賣了。她的行情本來就已經不好了,再拖個犯病,沒准貼錢人家都不肯要……
一路天馬行空,拖著疲憊的身軀,到畫巷時天都快亮了。
遠遠的,看到她家對門門口有一坨東西。好奇地上前,卻發現是書生躺在地上,好像睡著了。
「瘋了嗎?好好的房間不睡睡在大門口,這什麼毛病?」
範輕波喃喃著,又打了個困倦的呵欠,蹲下去,推了推他,「喂,書生,你怎麼了?」突然發現自己的手碰到他的地方黏黏的,抬手一看——是血!
她腿一軟,一屁股坐到地上,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解東風最後對她說的話。
「狀元爺當時被一個花娘拉進房中,但是第二天他就失蹤了,而那個花娘,她被挑斷手筋腳筋,橫死臥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