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頭一個月,轉眼就見底了。
一月二十一號那天,梁城下了很大的雪。
宋冉撐著一把大黑傘從醫院走出來。雪地靴踩在蓬鬆的雪層上,吱吱作響。她走到路邊站住,來往的人群和車輛將雪地軋出一條條黑泥色的印記,醜陋,潮濕,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頭看天空,透過黑色的傘沿,雪花漫天飛舞,天空一片灰白蒼茫。她有些絶望,卻又有些如釋重負。
口袋裏裝著醫生的確診書:重度抑鬱。
宋冉沒有跟任何人講,不論父母親友抑或是同事。
她照常上班回家,白天吃抗抑鬱藥物穩定情緒,夜裡借助安眠藥入睡。
很快,她的主治醫師梁醫生發現,她的情況沒有任何好轉。
梁醫生問她:「你家人知道嗎?生病了不能一個人扛,需要親友的幫助。」
宋冉搖頭。
「沒告訴任何人?」
「說不出口。」
「為什麼?」
「他們會對我很失望。」父親一直希望她更強,而母親總是怪她太弱。
「很多患者都會遇到這種情況,面對最親的人反而無法開口。可哪怕不願跟親人講,也要找個朋友說一說,紓解一下。」
「我不知道跟誰講。」宋冉說,「有時候,我覺得這是不是一場夢。只有我在做夢,而世上其他的人都很清醒。有感同身受嗎?你沒有親眼見到他們死去,就不會懂。我不願做祥林嫂,把自己的心反反覆覆剖開給別人看,而別人只是說,不過如此嘛,看著也不是很疼的樣子。你真脆弱呢,堅強一點吧。」
「可是冉冉,」醫生輕聲道,「脆弱是可以的。人就是脆弱的動物啊。」
那天看完心理醫生,宋冉回了趟父親家。
她雙手縮在羽絨服裡,踟躕許久才上了樓。宋冉沒有多說,只是默默把診斷書放在茶几上。
宋致誠看著單子,沉默很久。他聽說現在很多年輕人患病,但他和大多數家長一樣,並不瞭解該如何處理。
「醫生怎麼說?」
「說定期諮詢,按時吃藥,遠離刺激源。」
「刺激源是什麼意思?」
「工作中的一些負面情緒。」
宋致誠眉頭緊鎖,問:「你工作不開心?」
宋冉不知該如何回答,搓了搓眼睛,說:「沒有。」
「醫生開藥了?」
「嗯。」
「那就按時吃藥。」
「嗯。」
宋致誠覺得棘手,又不知如何應對,無聲坐了會兒,起身去陽台上抽菸。
廚房裡開水響了,楊慧倫去倒水。
宋央撲上前握住宋冉的手:「姐,沒事兒,生病嘛,總會好的呢。要不我去陪你住一段時間?」
楊慧倫立刻在廚房裡罵她:「你別想搬出去!以為沒人管就能跟盧韜廝混了?他家裡人多看扁你啊你還倒貼!」
「你想什麼呢?!我還不是會為了姐姐好。」宋央嚷。
「放屁,你心裡怎麼想我不知道?想搬出去沒人管你,門兒都沒有!」
她們在廚房吵架,父親在陽台吸煙。
小小的客廳裡,只剩了宋冉一人。
不過,她本就沒期待他們幫忙,只是說出來後,至少不用再在他們面前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
今年的新年來得格外遲,進入二月份才過春節。
在梁城過年必定是一番喧鬧,加之宋央和她男友的事搞得家裡雞飛狗跳,春節前夕,宋冉去了帝城,跟媽媽一起過年。
帝城氣溫零下十多度,但穿著毛衣秋褲羽絨服的宋冉意外覺得這座城市並不太冷,只是天氣依然不好。她坐在冉雨微的車裡,看著霧霾籠罩的路燈,總覺得自己眼睛又出問題了。
除夕前一天,冉雨微帶她去複查眼睛,說是不相信梁城的醫療技術。
眼科醫生姓何,二十七八歲,面容很清秀,給她檢查時動作溫柔,嗓音清和,笑起來眉眼彎彎。
宋冉與他對視著,莫名覺得他和李瓚有一些氣質上的相似。這導致她整個檢查過程中又乖又沉默。
何醫生笑:「我媽媽跟冉阿姨是朋友,你不用這麼拘謹。」
宋冉點點頭:「我不拘謹。」
他聽言,又笑了起來。
宋冉乖乖做完檢查,何醫生說目前沒什麼大問題,但不能用眼過度,平時要注意保護,不要再次受傷。
回家的路上,冉雨微忽問:「你覺得何醫生怎麼樣?」
宋冉沒反應過來:「什麼?」
「帝城大學的,碩博連讀,他媽媽是我隔壁部門的部長,家世好,是個很優秀的孩子。平時也愛看書,喜歡文學歷史。我猜是你喜歡的類型。」
宋冉別過頭去看窗外:「沒感覺。」
冉雨微:「你對什麼類型的男孩子有感覺。我幫你找。」
宋冉說:「感情的事看緣分,找也沒用。」
冉雨微問:「你自己找的就有緣分了?」
宋冉靜了兩秒,回頭:「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外派東國的時候,鏡頭裡經常出現一個維和兵。」母親的感覺何其敏鋭,「回國四五個月了,你看看這段時間你工作上出了半點成績沒?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怎麼,緣分到此為止了嗎?」
宋冉錐心的疼,強忍著閉上眼睛,不想跟她爭辯。
冉雨微還在說:「既然認定了記者這行,就好好做。在國內尋求機會發展是一樣的道理,別情緒用事。這行的好苗子多,能夠成為名記者的寥寥無幾。我見過太多。現在正是趁熱打鐵的時候,可你呢,不知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快半年了還無所作為,叫你來帝城也不肯,因為那個維和兵在梁城?你從小敏感情緒重,我就怕你因為情情愛愛耽誤前程,這下倒好,怕什麼來什麼。我跟你講,你這樣墮落,我絶不同意。」
宋冉睜開眼睛,說:「我談不談戀愛,跟誰談,來不來帝城,怎麼發展,是我的事。你可以不要管嗎?」
冉雨微笑了聲:「有點兒名氣,脾氣都硬了很多。」
宋冉死死壓抑的情緒就那麼輕易被點燃,她眼睛紅了,一字一句道:「為什麼你說話總是那麼過分?為什麼你總是一點都不在乎別人的情緒!」
「我還要怎麼在乎你的情緒,你還是小孩子嗎?我說你什麼了,一點就燃?成天擺著臉色給我看,我欠你了?你是碰上什麼事兒來我這兒泄火?我操心你的事業,你的身體,想方設法為你好,你呢?!」
「行。都別說了。我錯了。」宋冉舉手投降,扭過頭去拿手遮住眼睛,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
冉雨微:「你這……」
「別說了!」宋冉尖叫。
車內驟然安靜。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失控過。冉雨微冷著臉,但也一言不發了。
兩人回到家中,各自回房。但冉雨微察覺到了什麼,給宋致誠掛了通電話過去。
安靜的夜裡,宋冉隔著兩道房門還能聽到父母的爭吵。冉雨微將宋冉的生病歸咎於宋致誠——當初正是他放任她去東國的。
宋冉坐在飄窗上,窗外是帝城輝煌的冬夜,夜色像一張大網,嚴嚴實實地籠罩著這座城。
窗子要是開大一點,她或許會跳下去,這樣就聽不見他們的吵聲了。
但她不會跳,她只是靜靜地拉上窗簾,吃了安眠藥,睡過去了。
……
除夕的前一天,梁城又降溫了。寒氣凜冽,冰涼透骨。
李瓚去宿舍裡收拾東西。他特意挑了這一天,隊裡人少,他不想做告別。
他的東西並不多。
除了幾套軍裝、軍銜、和軍徽,外加幾本書,就沒有旁的了。
梁城的冬天又濕又冷,這幾天都陰雲密佈,宿舍裡也籠罩著一層灰朦沉悶的光線。連一貫亮眼的軍綠色也暗淡了許多。他的床上,被子疊成了標準的豆腐塊。
李瓚出門時看了一眼,鎖上了門。
走廊裡,一道影子斜過來,是陳鋒。他就知道李瓚會挑今天離隊。
他比誰都清楚,這孩子心裡頭傲得很,如今落到如此地步,必然不願讓人看見,哪怕是最親最近的戰友。
陳鋒還記得李瓚剛上軍校那會兒,十八歲的新兵學生,長得嫩,沒什麼脾氣,性格也溫和,見誰都靦腆一笑。那時他覺得他不適合待在軍營,可沒想那孩子極能吃苦,又聰敏好學。為人作風正派,心頭光明磊落。性格是個溫和的,骨子裡卻有股勁兒,有他的追求和理想。
再到後來,他很確定,這孩子將來必成大器。
當初他也不捨得讓李瓚去東國,准許他過去,無非是想著讓他輕鬆地立點兒功,回來好升銜。這下好了,立了個一等功,卻……
距離去年的爆炸,已經過去快五個月。能想的能用的一切治療方法都試過了,李瓚身體各處都恢復了,可耳朵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個殘疾人。
陳鋒想到這兒,心裡一個咯噔。他也害怕,這孩子沒有未來了。
但他很快將這一絲不吉利的想法撇去,走上前搭住李瓚的肩膀,說:「你的檔案要等開年後再審。阿瓚,你要是願意,我想想辦法,給你在隊裡謀個……」
「指導員。」李瓚輕聲打斷他,「我爸爸來接我了,在門口等我。我先過去了。」
陳鋒哽住了。清楚他的性格,在這裡多待一天都是痛苦。
他拍拍他的肩:「以後要是遇到什麼困難,記得來找老指導員。」
李瓚溫和一笑:「知道的。」
李瓚背著軍用包走出宿舍,目不斜視地穿過那訓練了無數次的操場,到大門口時卻放慢了腳步——他的戰友們全副軍裝,分列兩隊,站著軍姿為他送行。
他抿了抿唇,淺淡一笑,從他們中間穿過去。
「敬禮!」
「唰」地一聲,戰友們齊齊敬了軍禮。
李瓚從隊列中走過。走到盡頭,回身,立正,回敬了一個軍禮。
出了大門,李父上前來接他的行李。
李瓚坐上副駕駛,繫上安全帶,扭頭衝自己的指導員和戰友們笑了一下,揮手告別。
車開走的時候,他平靜隨意地收回目光,卻沒忍住看向後視鏡,一直看住,看著營地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不見。
他抬頭將腦袋靠在座椅上,拿手臂摀住眼睛,嘴角顫抖著,顫抖著,壓癟下去;而兩行淚,滾進了鬢角裡。
……
除夕那天,冉雨微親自下廚做了一道年夜飯。
無奈她廚藝太差,雞湯沒熬好,秋葵炒咸了,大蝦蒸老了,紅燒肉沒放糖,也就白菜湯還過得去。她面子上有點兒過不去,但宋冉沒在意,反正吃什麼都一樣。
自那晚知道宋冉的病情後,冉雨微態度明顯變了些,一改往日嚴母形象,對宋冉寬容了許多,也不再對她諸多要求。大年初一那天,明明自己有些咳嗽精神不太好,竟還破天荒地帶著宋冉去逛了廟會。只是逛到一半她便嫌棄那廟會無聊,給宋冉買了根糖葫蘆和一隻布老虎就回了家。
冉雨微天生不會說軟話,不會安慰人;宋冉也排斥別人讓她推心置腹分析心理問題。兩人對生病這件事都閉口不提。
冉雨微儘量給了宋冉空間,不叫她難受。只是人的性格沒法陡然扭轉,她自己也克制得很辛苦。
宋冉感受到了她的壓抑,無話可說,也無可奈何。
返程那天,冉雨微送她去機場,兩人都不說話。
安靜的車廂裡只有冉雨微偶爾的咳嗽聲。
宋冉說:「明天上班了去醫院看看吧,別一心都撲在工作上。」
「嗯。」冉雨微說,「你回梁城了也記得看醫生。」
「嗯。」
再也無話。
直到分別的時候,冉雨微才說:「沒事兒的。堅強點。」
說完,又加了一句:「短髮不好看,下次留著別剪了。」
宋冉無言以對。
回城的飛機上,她睏得要死,卻死活睡不著,一如之前無數個輾轉反側的無眠之夜。
晚上的飛機,乘客們都在睡覺。
機艙裡光線昏暗,靜靜悄悄。
她坐在座位上,固執地睜著眼睛。忽然,毫無預兆的,她鼻子就酸了。自從生病後,情緒總是說來就來。她都有些煩自己。
只不過,下一秒情緒就走掉了。她又莫名平靜了下去。
扭頭看舷窗外,是無盡的漫漫黑夜。
她在座位上枯坐兩個小時,飛機終於降落在梁城。
疲憊的旅客們面無表情排著隊下飛機。宋冉走上廊橋的一刻,一陣冷空氣湧過來,冰濕的寒意瞬間穿透好幾層衣服滲進皮膚直入骨髓。
她裹緊羽絨服,瑟縮著往外走。
宋冉下了廊橋,轉上兩面落地窗的走廊。一面窗外,黑夜無邊,停機坪上飛機的燈光閃爍著;另一面窗內,候機廳裡燈火通明,旅客或坐或站,來來往往。
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隊排隊登機的人群。
無意的一瞥,她忽然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李瓚一身藏藍色大衣,站在隊列中。他個子很高,背脊挺直,器宇卓然,格外引人注目。
候機廳裡白晝般的燈光照在他清俊的臉龐上,他表情沉靜,又似乎有一點心不在焉,隨著隊伍緩緩向前。
宋冉怔愣數秒,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可下一秒,內心翻湧的情緒衝破一切,她拖著箱子往回跑,跑到走廊盡頭,隔著玻璃喊他:「阿瓚!」
他沒有聽見,也沒有朝她這裡看,安靜地隨著隊伍繼續向前。
「阿瓚!」她急得拿手輕敲那玻璃。
機場的玻璃很厚,宋冉看見對面的旅客們在交談,說話,笑鬧。
一切畫面都是無聲的——這是隔音玻璃。
她心頭一涼,張了張口,卻是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了。
她趴在落地玻璃窗上,就那麼愣愣地凝望著他,看著他一點點往前走,他前面只有四個人了。
那條隊伍裡有人看見了她,有些奇怪,但並沒太明白。
宋冉輕輕喘著氣,呼出的熱氣朦朧了玻璃,她慌忙拿袖子擦乾淨,卻見他前頭只剩了兩個人。
她嘴唇顫抖,鼻子發酸,幾乎就要哭出來。
那個旅客從隊伍裡挪出半步觀察,可不確定宋冉要找誰。
李瓚前邊的那位乘客開始檢票了。
宋冉扶著玻璃,呆呆看著他,心底忽然就安靜下去。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腦中一片空茫。
她知道來不及了。
可就在他前面那個人走進登機口的時候,李瓚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扭頭朝這邊瞥過來。一瞬之間,對上了她的目光。
她裹著羽絨服,頭髮凌亂地趴在玻璃窗外,兩隻手掌扒著玻璃,呆滯而無聲地望著他。
目光對上的一瞬,她眼睛圓瞪,立刻張了張口,是「阿」的口型,後邊的音卻沒發出來。
李瓚愣了好幾秒,手中的票剛遞過去,又抽回來,說了句:「不好意思。」
他從隊伍中退出,大步朝她走來。
宋冉鼻子驟酸,眼中淚光閃爍。她怕丟臉,趕緊眨去淚光,抿著唇回頭,眼睛亮亮的,乖乖衝他笑。
李瓚來到那面玻璃前,站住了。
隔著一面玻璃,他低下頭看著她,眸光深深,似乎藏了太多的情緒,卻又一如平常的淡然克制。
他目光清澈,就那麼靜靜看著她,像故人重逢,又像夙願得成;就那麼靜靜看著,淡淡笑著,彎彎的眉眼裡閃過一絲說不清的悲哀,轉眼又恢復平和安靜。
兩人都無聲地看著對方,那樣淺笑著,微紅著眼眶。
過了足足十秒,他才拿手指戳了戳玻璃,指了下她的臉,說了句什麼。
宋冉看不懂他的口型,搖搖頭:「你說什麼?我聽不見。」
他笑笑,沒說話了,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上次一別,竟已是四五個月前。好像有些陌生了,卻又像依然熟悉。
李瓚問:「你還好嗎?」
這句她看懂了,趕緊點頭:「好的呀。你呢?」
他也笑著點了點頭。
宋冉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不知看清楚了沒,沒答話,只是眼裡含著笑,低頭看了眼她的箱子。
就在那時,宋冉忽然發現他右側的耳朵有些異樣。剛想要看清楚——那邊,登機的隊伍已經完成最後一張檢票,地服人員說了句什麼,李瓚扭頭去,答了句話。
他回頭看她,無聲地說:「要走了。」
宋冉心裡一酸,只能點頭,忽又急得扒住玻璃,道:「電話!電話!」
他點頭。
她一時腦子短路,都想不到用手機,急急忙忙,直接拿手指在玻璃上寫下一串數字。他一瞬不眨盯著她的手,擰著眉,飛速記下那串數字。
她寫完了,他還抿著唇蹙著眉,在心裡連續背了幾遍。
她望著他:「記住了嗎?」
他又在心裡回想一遍,點頭:「記住了。」
她臉上終於綻出大大的笑顏。
他亦笑了,指一下右邊,說:「走了。」
「嗯。」她連連點腦袋。
他朝登機口走去,走到半路,回頭看她。
她還趴在窗邊,巴巴望著他。
他衝她招了下手,無聲地做口型:「拜拜。」
她趕緊抬起手,搖了搖:「拜拜。」
他很快檢了票,走進登機口時,又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才消失在視線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