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雪還在下。

  老幹部家屬院筒子樓門前的空地上積滿了白雪,偶有幾串大大小小的腳印。李瓚低著頭從雪地上走過,沒有打傘。雪花落滿了他的頭髮和肩膀。

  他快步走進樓道,無心拍打身上的雪,幾大步上了二樓,一轉彎,人停了一下。陳鋒裹著軍大衣,一邊抽菸,一邊冷得跺腳,等在他家門口。

  李瓚腳步頓了頓,說:「指導員。」

  「回來了。」陳鋒抬手把煙蒂摁滅在覆滿白雪的欄杆上。

  走廊上亮著昏黃的感應燈,水泥地面上也早已落了層薄雪。

  「你來多久了?也不打個電話。」李瓚掏鑰匙開門,開了燈。

  陳鋒跟著進屋:「你那工作,忙;我也不好打岔。等一會兒也不要緊。梁城今年是見了鬼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下雪。」

  「倒春寒。」李瓚把鑰匙丟進玄關櫃子上的碗裡,進客廳打開電暖爐,說,「你先烤火,我給你弄杯茶。」

  陳鋒坐下,在暖爐上搓著快凍僵的手,問:「你爸呢?」

  「回江城了。」李瓚的聲音從廚房傳來,「爺爺奶奶身體不大好,他回去有個照應。」

  「你要是想調回江城,也可以。羅戰說在那邊給你弄個文職。」陳鋒說,「你現在幹部身份保留著,不可能永遠在外頭做義工。退也別想,組織不會同意。」

  李瓚沒答話。

  陳鋒看向客廳一角的桌子。桌子上堆滿了書,化學品分析,電路解析……還有一堆電線、塑料、金屬、化學粉末,外加剪刀鑷子之類的小工具。

  陳鋒心裡頭不好受。

  還想著,李瓚端了杯熱茶出來遞給他。

  陳鋒接過茶喝一口,又下意識地瞥了眼那桌子,還來不及看仔細,李瓚一條圍巾扔上去,把桌子蓋得嚴嚴實實。

  陳鋒也裝沒看見,說:「身體情況怎麼樣?」

  李瓚說:「挺好。」

  「耳朵呢?」

  「老樣子。」

  他明顯不想多說,陳鋒也啞口。

  陳鋒放下茶杯,默了陣兒,掏出根菸抽,想起什麼,又遞給李瓚一隻。

  李瓚拒絶。

  「還是不抽菸?」陳鋒淡笑了一下。記得當初李瓚對他說,抽菸是一種精神控制。他拒絶這種控制。

  「別想多。」李瓚說著,在他旁邊坐下,一起烤火。

  陳鋒臉上笑意消散,抽著煙,吐出好幾個煙圈了,說:「我從羅戰那裡找到去年九月二十六號的密封檔案了。」

  李瓚低頭看著電暖爐,搓動的手僵了一下,卻是看不見神情。他肩上的頭髮上的雪已經化了,衣服上留下點點水漬,頭髮也幾簇簇的擰在一起。

  ……

  陳鋒三番五次跑去江城找羅戰,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看到了去年的絶密檔案。

  那天,拆彈兵李瓚在擊斃第一個女性自殺式爆炸襲擊者後,引爆器意外觸發。他在逃離之時卻發現了第二個男性襲擊者。

  拆彈兵衝上去試圖控制對方,阻止其引爆炸彈。

  前一個爆炸將人震倒,四週一片狼藉。受傷的拆彈兵與襲擊者扭打成一團,然而一番搏鬥之後,因體力不支沒能卸下炸彈。眼看即將引爆,拆彈兵拚死將襲擊者衝撞進路邊的廢棄民居裡,拉上門逃出。就在那一瞬,炸彈爆裂。

  拆彈兵當場昏迷。而事後,東國軍方在廢棄民居內發現了多具碎裂的屍體。待拼湊起來,除了襲擊者,還有躲藏在內的一家六口人——一對年輕夫婦,三個小男孩,一個小女孩。

  東國軍方徹底封死了消息,維和總部也設置了絶密,並對李瓚隱瞞了一切。

  「原本是該瞞住的。但是,」羅戰說,「從李瓚醒來之後的反應看,他自己知道。」

  「現場血量最多的地方是在門旁的牆壁上,也就是那一家人躲藏的地方。由此推測,很可能李瓚在拉上門回頭跑出去的一瞬間,看到了躲在門旁邊的一家人,六個人。或許還跟他們眼神對視了。……可那瞬間,來不及反應,什麼都來不及了。」

  「或許就是那一瞬給他心理的衝擊太大,他沒能在接下來的瞬間做出一個特種兵正確的反應——衝刺跑遠,斜向躲避,或者撲倒匍匐。才傷得那麼重。」

  ……

  陳鋒嘆一聲:「你為什麼跟心理醫生都不講實話?你不說實話,誰能幫得了你?」

  李瓚說:「都無所謂了。」

  「真無所謂你會自己跑去美國找傑克遜醫生?桌子上還擺著這些東西?」

  無言。

  陳鋒說:「阿瓚,你不知道那個屋子裡有人。而且,如果不是你,那天新聞裡寫的13個軍人受傷,就不是受傷,而是死亡了。」

  可李瓚沒聽見,他腦子裡轟了一聲。

  他深低下頭,雙手緊緊握起,眉心皺著,竭力抵抗著突如其來的一波耳鳴。

  時而嗡嗡作響時而轟隆雷鳴,震得他失去了任何思考能力。

  陳鋒說的話他一句都沒聽到。

  直到幾分鐘後,他才緩緩鬆開緊握的雙手,有些虛脫地喘了口氣。就聽陳鋒說:「阿瓚,你是為了救人。」

  李瓚說:「目的正確,不代表結果就是正義的。」

  陳鋒道:「你啊,太過心善心軟。我有時甚至希望,你能再強硬一點,再冷酷一點。」

  李瓚很久沒說話,末了只說一句:「我現在也過得挺好。」

  他說完,知道陳鋒不信。

  至於他自己信不信,他不知道。

  ……

  下了一夜的雪。

  早晨起來,外頭的世界銀裝素裹,潔淨雪白。

  李瓚早早趕去派出所值班。

  今天是元宵節,又是下雪天。街上沒什麼人,整座城市的氣氛都有些慵懶倦怠。

  到了派出所,同事們的精神頭兒也不是很足。一早上沒什麼急事處理,幾個民警協警都歪在辦公室裡烤火閒聊,抱怨梁城今年反常的寒冷氣候,吐槽工作辛苦掙錢少。

  李瓚是特殊外派來的新人,上崗沒幾天,且他本身話不多,並沒參與進去。

  中午休息的時候,幾個同事趴在桌上睡著了。

  辦公室內安靜無聲。

  他有些坐不住,出門去走走。

  路上車鳴汽笛,人聲喧囂。

  可能因為下雪後空氣清新,那些聲音他聽得很清楚。

  李瓚一路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一個熟悉的路口停下來,抬頭一看,對面是梁城衛視電視台大樓。

  他站在路邊,望著那棟樓看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

  半路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前,要過馬路。

  他插兜等著紅燈,有些漫不經心。

  交通燈轉綠,他拔腳走上人行道。冷風吹過來,他眯著眼微微低下頭禦寒,不經意回頭多看了一眼身後樑城衛視的方向。

  再回頭時,心底一驚。

  宋冉正從對面走來。她回望著自己的身後,扭回頭時小臉黯然失落,再一抬眼撞上他的目光,她亦是一驚,微微瞪圓了眼睛。

  兩人目光相交對視著,朝對方走近,在馬路中心相遇上。彼此都有些張口結舌。

  「你……」宋冉手從兜裡掏出來,前後指了兩下,卻不知指哪兒,也不知該說什麼。

  李瓚先笑了,溫言道:「你怎麼在這兒?」

  「我……」她不好說她午休出來散步,一不小心走去了白溪路派出所,「我出來見個朋友。你呢?」

  「辦點兒公事。」

  「你……」她剛開口,他臉色微變,拉住她手臂往身前一帶,她一個趔趄差點兒撞去他懷裡,但他已迅速退後一步讓了個位置給她。

  原來,信號燈變了,她身後車輛飛速而過。

  寬闊的大馬路上,車流飛馳。

  他和她站在路中間的黃線上,像海中一葉孤島。

  毫無緣由的,她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麼?」他始終低頭觀察著她的表情,輕聲問道。

  她話裡帶著笑聲:「我們倆站在這路中間,被困住了。好傻啊。」

  李瓚抬頭看,又回頭瞄。隔著密集的車流,道路兩邊人來人往。兩大群行人聚在路邊等綠燈。只有他倆漂在路中央。

  他忽也莞爾一笑,說:「是啊。」

  宋冉說:「我以前趕綠燈的時候,有時也會卡在路中央,然後就覺得超級尷尬。不過,兩個人一起的話……」

  她聲音漸小,話也沒說完,最後幾個字被滾滾的車輪聲吞掉了。

  李瓚沒聽清,稍稍低下頭,問:「不過什麼?」

  她看著他靠近的側臉和耳邊的助聽器,輕輕垂下眼睛,說:「不過,我很少這樣,也就一次。」

  「噢。」他直起身子,點點頭。

  這時,人行道上再次亮起綠燈,指示燈上綠色的小人兒擺動手腳開始走動。道路兩旁,人潮相對著湧了過來。

  他和她互相對視,目光安靜了一瞬。

  宋冉指指路邊,說:「我要過去了。」

  「嗯。」李瓚下巴指指反方向,說,「我也要走了。……嗯,元宵節快樂。」

  他忽然說出這樣一句話,宋冉愣了愣,噗嗤一笑:「對哦,今天元宵節。你也快樂。」

  「嗯。」

  來往的行人在兩人身邊擦肩而過。人影穿梭,划過他和她相對的視線。他始終目光不移,看著她,忽問:「你吃午飯了嗎?」

  ……

  十字路口正好有家不錯的茶餐廳,李瓚和宋冉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李瓚把菜單遞給她,說:「看看喜歡吃什麼。」

  宋冉瞧著菜單,無意識拿鉛筆戳著臉:「白芷燉魚頭,要麼?」

  「行。」

  宋冉打了個勾,又問:「白灼菜心?」

  「好。」

  「這邊的米飯是一小鉢的,你要幾碗?」

  李瓚看了下鄰桌的米飯,說:「兩碗。」

  宋冉寫了個「3」,說:「夠了。」

  「就兩個菜?」

  「點多了吃不完。」

  李瓚拿過菜單,勾了個豉汁蒸排骨和流沙包,又問:「想吃甜品嗎?」

  宋冉猶豫半刻,忽然眉心一展,說:「芝麻糊煮湯圓吧,今天元宵節。團團圓圓。」

  李瓚原本只是想讓她吃甜品,聽她這麼一說,自己也來一碗,寫了個「2」。

  李瓚把菜單遞給服務員了,對宋冉說:「你還是老樣子,一直都這麼客氣。」

  在加羅城的時候就是。吃烤肉那次,她也是各種不願多點,後來還是他給她加的飲料。

  宋冉說:「我是不願意浪費。」

  李瓚沒在這個話題上深究,只是彎了彎唇角。

  窗外稀薄的陽光照在他臉上,有種淡淡的舊時光的味道。

  宋冉又看見了他耳朵上助聽器折射出來的光,說:「能恢復好嗎?」

  「什麼?」

  宋冉指了下耳朵。

  「聽力沒什麼問題。」李瓚說,「有時候周圍太吵,取下來,能安靜很多。像我現在要是不想跟你講話了,摘了就好了。」

  宋冉原還有些憂心,一秒被他逗得輕笑起來。

  李瓚看著她笑,手指無意識在桌面上劃了幾下,終於問:「你……那次受傷了吧?」

  他還記得那天的第一次爆炸後,她倒在地上,臉色慘白雙眼緊閉的樣子。

  他不太舒服地皺了下眉,將那絲記憶撇去。

  宋冉說:「眼睛傷了點兒,但不是很嚴重,很快就好了。」

  李瓚不經意看住她的眼睛,和以前一樣澄澈透亮,黑白分明。

  「你呢?受傷嚴重嗎?」

  李瓚搖頭:「沒什麼事兒。」

  「那就好。」她信了,又問,「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之後不久就回來了。」李瓚低頭拿手指搔了下額頭,「你呢?」

  「我也是,剛好記者輪換。」

  李瓚聽言,微笑道:「最近總在電視新聞上看見你,好多次了。」

  宋冉抿唇笑:「都是因為照片拿獎了。」她手指一下一下撥弄著筷子,說,「對了,跟你講哦,我現在在向獨立記者發展,可以自由地做很多事,還能選自己感興趣想要關注的題材。」

  李瓚眼裡含著笑,認真聽著她的話,真心地說:「挺好的。」

  她點頭:「嗯。不過,有時覺得這個社會真現實,只因為一張照片成功了,就能獲得很多。太結果論了。我反而覺得……」她心裡忽隱痛了一下,說,「一件事情,起初真實正確的目的和過程比較重要。拿結果去反推初心,有些偏頗。」

  李瓚聽言,沉默半刻,說:「我曾經也這麼想,但現在覺得,有些時候正確的目的並不能給錯誤的結果一個豁免權。錯了就得擔責,不論初心多麼良善。」

  宋冉安靜了一瞬,垂下眼眸,輕聲道:「可……因為錯誤或者不完美的結果,而徹底否定或歪曲一個人原本好的初心,有些殘忍。」

  李瓚想著這句話,一時沒做出回答。

  服務員上菜了。

  李瓚舀了一碗清魚湯給她。

  「謝謝。」宋冉慢慢地喝了幾口,抬眸,「對了,羅政委,江林他們呢?」

  「羅政委剛回來,江林估計下個月吧。」

  「哦。」宋冉點點頭,隔了幾秒,又問,「江林現在還抓雞麼?」

  李瓚一愣,笑了下:「應該還抓吧。聽說是新開闢的一塊地。」

  「換駐地了?」

  「嗯,加羅也開戰了。駐地往南挪了60公里。」

  「哦,」她忽又想起來,「本傑明他們呢?」

  「受了點兒傷,回美國了。」

  「你們還有聯繫?」

  「有。上次去美國,還見了他一面。」李瓚看她一下,「他還問起你了。」

  「誒?」宋冉眼睛微瞪,「問我什麼?」

  「也沒什麼,就說好不好,過得怎麼樣之類的。」

  「……噢。」

  「那個叫薩辛的記者還好嗎?」李瓚問。

  提到薩辛,宋冉又笑了:「他沒事,早就搶救過來了。」

  「那就好。」李瓚說,「是你救了他吧。」

  宋冉正吃著湯圓,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那天發生的很多事,她都刻意避免了回想。

  她含著湯圓,含糊地「唔」一聲。見他還沒動甜品,提醒:「這個湯圓很好吃,你嘗一下。過會兒涼了。」

  李瓚舀了一顆含進嘴裡,又軟又糯,不會過分甜膩,味道正好。

  「好吃吧?」

  「嗯。好吃。」

  「你會在現在的崗位做多久啊?」

  「目前不確定。至少現在……」他目光移向窗外,「還不錯吧。挺輕鬆的。」

  「也是。在軍隊裡都沒有自己的時間。」宋冉真切地說,「回歸生活挺好的。沒有誰一定要為某一件事付出一生。」

  李瓚聽著這話,沉思了會兒,問:「你還會去東國嗎?報導,之類的。」

  宋冉捏緊湯匙,抬眸微笑:「不會吧,暫時。現在手頭的工作還蠻多的,抽不出時間。」

  「也挺好。女生一個人在外面跑,還是容易受傷。」

  「嗯。我媽媽一直都不同意我去東國,說在國內發展,好好關注國內新聞,也是一樣的。」

  「對。」李瓚說,「認真做事,並不需要拘泥在某個特定的地方或環境裡。」

  宋冉點點頭。

  一頓飯吃完,已過了下午一點。

  李瓚結的賬,宋冉這次沒說AA:「下次我請你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好啊。」

  走出餐廳,兩人在路口分別。

  李瓚說:「下次見了。」

  「嗯,下次見。」宋冉衝他招招手。

  她隨著人流走向路對面。走了幾步,沒忍住回頭看,他也在過馬路,側影高高的,中午淡淡的光線灑在他頭髮上。

  李瓚隨著人群走到路邊,這才扭頭看了一眼十字路口的斜對面。宋冉已經過了馬路,走遠了。

  他收回目光,手落進兜裡,繼續往前。走過兩棟樓房的縫隙,有風吹過。

  他心底安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