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過,新的一年又來了。但在東國,宋冉感受不到一絲新年氣息。
一月的第二個週末,倉迪的政府軍、反軍和恐怖組織三股力量之間爆發了大規模交戰,各方均是傷亡慘重。
戰後宋冉去了趟前線,目光所及之處,斷壁殘垣,屍橫遍地。她已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回旅館的路上,人群熙攘。許多家庭搬著行李打算逃難。其中不少人最初就是從其他城市逃過來的,早已習慣了漂泊之道。
宋冉在路邊找了個觀察點,拍攝著戰亂之下的浮世光影。
一個妻子站在車前跟丈夫抱怨,她想帶上那漂亮的白瓷花瓶,丈夫認為沒有必要;
小孩子蹲在車邊,眼淚汪汪撫摸著他心愛的小狗;小狗不知它將被遺棄,爪子搭在小主人膝蓋上,親舔安慰著小主人,急咻咻地搖著尾巴;
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門廊上,望著陽光下的街道,目色平靜而空茫。
半路,宋冉手機響起。
冉雨微打來電話,不到一個月就要過春節了,問她什麼時候回國。
宋冉支支吾吾:「還早呢,到時候再看吧。」
「見到李瓚了?」冉雨微問。
「我跟阿瓚和好了。」她說,又道,「不是和好,我們本來就沒分手。」
「……」冉雨微無話可說,只叮囑注意安全。
宋冉拍攝完畢,剛回到住處,收到李瓚的消息。他們隊這幾天修整,去山裡野營訓練,問她想不想去。末尾加一句:「你可以當素材寫進書裡。」
宋冉好笑。他邀她,哪裡需要「寫書」誘惑。指頭一勾,就顛顛跑去了。
半小時後,李瓚來接她。
他戴了副墨鏡,露出英挺的眉骨和高高的鼻梁,襯得臉龐俊朗,還有點兒酷。
宋冉小跑過去,盯著他瞧,眼波盈盈。
李瓚好笑:「不認識了?」
「你戴墨鏡好帥。」宋冉毫不遮掩地說。
「不都一樣?」他沒什麼表情地別過頭去,看向一側,嘴角卻忍不住彎起,臉頰泛紅。
「阿瓚!」宋冉湊到他身側貼住他,他回頭:「嗯?」
她一揚腦袋,嘴巴湊上去親了下他的臉頰。親完麻利地爬上摩托車後座,環住他的腰身,一串動作行雲流水。
李瓚淡笑,回頭:「坐好了嗎?」
她將他的腰摟緊:「坐好了。」
李瓚發動摩托。
沿著破破爛爛的水泥路行駛,不一會兒就出了城向西而去,很快追上兩輛軍用越野。
摩托與越野並駕齊驅,後排車窗落下來,戴著墨鏡的摩根沖宋冉打招呼:「嗨,RUAN RUAN!」
RUAN RUAN在英語裡發音是「軟軟」。
宋冉懶得糾正,笑:「嗨,摩根。」
摩根手指在彼此之間繞了一下:「你想和我換位置嗎?」
宋冉把李瓚的腰摟緊了,搖頭:「不要。」
駕駛座上,本傑明提議:「或許你想讓我和LEE換個位置?」
李瓚回頭,拿英語問她:「或許你想遠離這群煩人的傢伙?」
宋冉咯咯笑著點頭,腦袋在他後背上摩挲。
李瓚突然加速,摩托飛馳向前,揚起一陣沙土飛進車窗。
車內眾人:「FUCK!」(操!)
湛藍的天空,一望無際的原野,他駕著摩托帶她一路馳騁。風在吹,鼓起他的衣衫,揚起她的長髮。
宋冉忽然坐直身板,仰頭將下巴搭去他肩膀:「阿瓚!」
「嗯?」
「要是這條路可以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她在風裡笑,大聲說,「我想跟你一直走!」
走一輩子。
他的聲音從風中傳來:「回國了買輛摩托好不好?」
「誒?」
「還有兩個月就回國了。那時候正好三月份。油菜花開了,江水也清,到時候我騎摩托帶你,沿著省道從梁城去江城,好不好?」
她眯眼望天,想像那個場景,笑得眼角彎彎:「好呀。」
她用力摟住他的腰,臉靠在他後背。她太喜歡此刻的感覺,緊緊摟著他的身體,便彷彿擁有了他的一切,滿滿的全是心安。
天知道,她願意永遠這樣抱著他,和他一路飛馳去天空的盡頭。
摩托車快很多,率先抵達目的地。
那是一處人跡罕至的貧瘠山林。山上都是荊棘灌木,除了偶爾幾株橄欖,沒有別的野生果子,是以荒無人煙。
李瓚停好車,說:「他們還有一會兒,我們去附近走走。」
「好啊。」宋冉溜下車,走幾步活動筋骨,伸一下懶腰。身後咔嚓咔嚓響。
李瓚從車座底下拿出幾節鐵塊配件,咔咔幾聲,麻利地組成一把步槍。
宋冉眼睛直了,李瓚瞥她一眼:「很簡單的。」
她問:「你們過會兒要練槍?」
「嗯。」他將槍抬起來,瞄了一眼,扭頭看她,問,「你想玩麼?」
宋冉驚喜:「我可以碰嗎?」
李瓚低頭壓上車座,兀自淺笑:「你以為我為什麼先帶你過來。」
他牽住她的手,帶她走上山坡。
李瓚在山坡上選了個地點,坐下來,將步槍支在地上,下巴指指地面:「趴下。」
宋冉很聽話,立刻在草地上趴好。李瓚跟著趴到她身邊,右手臂將她的肩膀攏起來。他偏頭靠近她,給她講解:「這兒是槍口,這兒是瞄準框;目標、槍口、瞄準框,三點一線。瞄準的時候,用單眼。」
「哦。」宋冉瞄了一下,從框框裡看見了遠處的樹丫。她剛要抓扳機,「急什麼?」李瓚握住她右手,又把她左手拉到前邊,托住槍身,說,「扶住了。」
「好。」
「肩膀這兒,頂著槍托。」
宋冉調整姿勢,拿肩膀頂住。
他這才將她的右手握到扳機上,叮囑:「瞄準前邊那棵樹,看能不能打到。」
他說著,不經意朝她腦袋靠近,整個人籠罩住了她。
宋冉縮在他懷裡,狹小的空間內都是他的氣息,她有些心跳不穩。
李瓚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反應,低眸瞧她:「想什麼呢?上課開小差?」
她回神,立馬找到藉口:「我是擔心……打樹不太好,破壞森林。」
李瓚人就在她耳邊,輕笑出聲:「放心吧,你打不著。」
宋冉:「……」
她拿手肘杵了一下他胸口。
「喔!」他輕呼了聲,多半是笑意。她這力道對他無疑是撓癢癢。他道:「你打我又不疼。」
宋冉加重了力量要杵他,他收緊臂膀將她箍進懷中:「好了好了。先試試,看能不能打中。瞄準了啊。」
李瓚握緊了槍的後座,減小對她衝擊力。
宋冉低下頭去,眯眼瞄準那棵樹,確認準了,扣動扳機。
「砰!」
毫無動靜。
宋冉抬起腦袋:「誒?子彈呢?」
李瓚:「從樹旁邊飛過去了。」
「不可能。」她道,「肯定是子彈有問題。」
他笑:「你這人?自己瞄不準,怪子彈?」
「那你給我打一個。」宋冉原本要讓位置給他,他直接把槍拿過來用左手臂架著,瞄了一眼,「免得你說我破壞森林,就打樹枝吧,最下邊那根。」
「打得到麼?」宋冉質疑。
話音未落,他薄唇一抿,眼睛一眯,舉槍瞄準,扣動扳機。
「砰」的一聲,那根樹枝斷了下來。
宋冉張大嘴巴,扭頭看他。
他被她這崇拜的目光看得窘迫,摸著鼻子笑笑:「練多了就好了。」
「那我再試試。」
「來。」他給她架好了槍。
她突發奇想:「是不是拿手架著更穩?」
「你覺得呢?」
「……不是。」
宋冉這次認真地瞄準了,非常認真,一會兒擺槍身,一會兒挑肩膀,眼睛瞄了又瞄,分外專注。
李瓚垂眸看她,忽低頭湊去,在她柔軟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宋冉眨眨眼,繼續弄槍,下一秒卻綳不住,趴在手臂上笑起來。他見她笑得眼睛彎彎,肩膀直抖,愈發忍不住又在她臉上啄了兩口。她癢得縮脖子,在他懷裡動來動去,笑得臉都紅了:「還練不練的!」
他不鬧她了。
她重新趴好,認真瞄準,開了槍。
「砰!」
「……」
子彈再度飛進了空氣裡。
她下巴搭在槍托上,喪氣道:「不行,太難了!」
李瓚卻說:「打得挺好啊。」
她抬起腦袋,納悶而又希冀:「哪裡好了?」
「你不就是瞄準了空氣嗎?」
「……」宋冉一下子扔了槍,把他掀倒在地,壓趴在他身上抓他撓他。天光映在他臉上,白皙清亮。他笑個不停,拿手阻擋,輕握住她貓兒般亂撓的手腕,兩人在草地上鬧成一團。
不遠處傳來車響,本傑明他們到了。
宋冉這才趕忙坐起來,瞪了他一眼。卻又在他起身的時候,麻溜地幫他拍掉頭上身上沾著的雜草。
李瓚也斂了神色,收了槍。
他回到隊伍之中,完全換了狀態。畢竟是團隊訓練,不是遊山玩水。
宋冉也回歸記者身份,儘量淡化存在感,跟在附近記錄,絶不打擾。
隊中七個人,訓練有條有理。先是體能訓練,如負重跑,俯臥撐之類。之後是格鬥訓練,一一對打,切磋招式。
隊裡格鬥最厲害的是李瓚和摩根。摩根力量最強,但靈活性和反應速度稍遜於李瓚。
到了下午,則是實戰訓練,考驗隊員之間的配合默契度。這在戰場上是至關重要的。一點失誤,哪怕只是反應速度上一秒的缺口,都有可能造成同伴的傷亡。
宋冉在旁觀察,發現他們隊內關係非常融洽,輕鬆的時候總愛玩笑互罵。尤其是本傑明和摩根,動不動就能杠上。摩根嘲笑本傑明力量不如他,
本傑明張嘴便罵:「Fuck you!」(我操死你!)
摩根:「Fuck you!」(我操死你!)
而後李瓚淡淡補一句:「Get a room!」(你倆開間房吧。)
本傑明性格外放,不正經的時候騷裡騷氣,這邊撩一下,那邊撥一把。李瓚性格內斂,不愛主動挑事,只偶爾淡淡回幾句嘴。本傑明喜歡他,總愛衝他示愛,每每李瓚跟他搭檔默契,他就熱情表白:「I love you!」
李瓚基本無視,不予理睬,偶爾被他惹煩了,也回一句:「Fuck you!」
本傑明一臉驚喜:「真的嗎?當著SONG SONG的面嗎?」
「……」李瓚說,「摩根,給我彈夾。」
宋冉哈哈笑。
不過,雖偶有輕鬆笑鬧,大部分時候都嚴肅冷靜,將模擬當做生死戰場,毫不懈怠。
一天下來,體力消耗量跟平日任務時差不多。
黃昏時分,最後一項模擬解救人質行動完成,眾人收拾裝備,打算撤回營地紮營。
凱文跑去山坡外小解,意外發現一條小溪,立刻招呼同伴過去。
山澗裡頭,流水潺潺。
忙了一天累得滿頭大汗的小夥子們嘩啦啦跑下山坡。
坡上陡峭,灌木叢生。可對特種兵們來說,完全不在話下。一幫人飛沙走石,幾秒就速降下去。
宋冉站不穩,被李瓚牽著,繞過凌亂的樹枝往下挪。挪了沒幾步,腳下打滑,李瓚乾脆轉身蹲下,說:「上來。我背你更穩當。」
宋冉不肯:「坡這麼陡,你摔了怎麼辦?」
李瓚好笑:「我在部隊裡訓練,背著上百斤的包袱上下山,你有一百斤?」
宋冉於是小心爬到他背上,摟住他脖子。
他背她起身,腳步又快又穩,一會兒就下了坡。
本傑明他們早脫光了衣服只剩褲衩在溪水裡洗澡。
宋冉:「……」
這兒水源稀缺,可不得撒歡。
她一個多星期沒好好洗澡了。要不是有男人在,她都想洗。
宋冉還在看,李瓚摸著她臉,把她腦袋偏過來:「看上癮了?」
宋冉:「……」
他道:「也虧你在,不然他們內褲都脫了。」
她臉發燙,見李瓚也開始脫鞋子和衣服。她不自覺盯著他看,跟著他的動作把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幾遍。
李瓚被她看得不太自在,低聲:「看什麼?」
「你……還是有點兒結實的。」宋冉小聲說著,偷偷伸手在他腹肌上留戀地摸了幾爪子。
他瞥了同伴們一眼,迅速湊近親了下她額頭:「你就不下去了。水冷,過會兒著涼了。」
「嗯。」
李瓚下了水,宋冉坐在溪邊的石頭上等他們。
這群小夥子脫了軍裝,到了水裡一個個全跟孩子似的,玩水仗,打架,鬧騰,哪兒還有半點兒特種兵的樣子。也是,隊裡年紀最大的本傑明都不到二十五歲。
宋冉拍了幾張照,看見李瓚的衣服隨意扔在溪邊。
這邊氣候乾燥,衣服乾得快。她趕緊撿起他的軍裝,蹲去水邊清洗。
軍裝一入水,藍色的硝灰、紅色的血跡、灰色的塵土一溜兒順著溪水流出去。她找了塊石頭輕輕拍打,很快把衣服洗乾淨,用力壓乾水分,又找了塊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大石頭,衣服鋪展上去,烘烤曬乾。
她心滿意足,一回身,忽見一條小魚從溪裡游過。
宋冉以為看錯,定睛一看,果然是。
「魚!」她指著水裡,呼道,「魚!有魚!」
這下子,還在打鬧的大男孩們全低頭在水底找。
果然有!
本傑明和摩根跳上岸,拔槍就朝水裡打。
砰砰砰!激起一陣陣水花。
喬治跳腳大罵:「你他媽往哪兒瞄?!」
李瓚:「蠢貨。水裡有光線折射!」
宋冉:「……」
蘇克和凱文展開衣服帽子,在水裡兜。眾人七手八腳,紛紛找工具跳進水裡忙成一團。
鬧到最後抓到八九條小魚,拿軍刀刮了鱗,剖了內臟,扯幾片樹葉子包了兜回去。
回到營地,男人們搭帳篷去了。
宋冉用卡式爐和氧氣瓶煮了魚湯。她也不知那魚的品種,胡亂燉了。外頭沒有調料,只有清水跟鹽巴。她隨意丟了幾顆野生青橄欖進去。
不想煮熟後,聞著還挺鮮。
宋冉蓋上蓋子,悄悄溜到營地邊。李瓚正幫本傑明搭帳篷。她伸著脖子朝他望瞭望,想喊又不太好喊。
李瓚正往土地扎釘子,抬眸看見她,她立刻衝他招手。
李瓚放下手中的東西,朝她小跑過來:「怎麼了?」
宋冉不答,牽住他的手就往灌木叢裡跑。
她把他拉到鍋邊蹲下,揭開蓋子,魚香四溢。她趕緊往他的飯盒裡舀了一勺魚湯和一條最大的魚,塞給他:「你先吃。」
李瓚捧著碗,有些好笑:「過會兒等大家……」
宋冉小聲:「一共八個人,九條魚,多了一條。肯定有人得多吃一條,但你又不喜歡爭,絶對不會是你。」
所以給他開小灶。
李瓚一愣,仍是不太好意思,說:「誰多吃不都一樣,還是你吃吧……」
「你快點兒吃啊!」宋冉皺了眉,不高興地訓道,「隊裡就你最瘦,你還不多吃點兒!」
「行行行。」他笑得無奈又溫暖,乖乖接過勺子,舀著魚湯吃了起來。
他舀一塊魚肉給她,宋冉搖頭不吃,憐惜道:「我都懷疑你平時吃飽了沒有。」
「哪有那麼誇張。」李瓚含笑,「我不算很瘦,人種不同,跟他們比不了。」
「但你們平時吃的都是麵包之類的東西。想想胃口都不好。」
這倒是。他笑了一下。
「你小心點兒,別卡到刺。」她伸著脖子望,「好吃麼?」
李瓚舔下嘴唇,點點頭:「不過沒有家裡的魚好吃。」
「那肯定了。哪裡的魚有我們家鄉的好?」宋冉念道,「等回家了天天給你做,好不好?」
「好。」
魚本就不大,很快就吃乾淨了。宋冉又給他舀了一勺湯,盯著他吃完了才肯放他走。
走的時候,她又拉住他,仔細把他嘴巴抹乾淨了,這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