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1/2老鼠

  後來我跟穎如一起回到了老宅。

  跟她並肩走在一塊的時候,我的呼吸已經不會凌亂急促、也不會下意識地同手同腳。

  要說我已經不懼怕穎如了嗎?那真是大錯特錯。

  我只是覺得親近,或者說一種被認同的感覺。

  我、還、沒、到、盡、頭、嗎?

  被認可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對穎如崇仰了起來,連呼吸都開始畢恭畢敬。

  但我還是害怕穎如。

  因為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認同她的起點。

  「以後有機會多聊聊。」我說,站在樓梯口揮手。

  「好啊。」穎如說,一貫淡雅的微笑。

  穎如回到她的房間。

  我回到了電視前。

  我一邊想著怪怪的問題,一邊看著電視裡陸陸續續回到自己房間的房客們。

  問題一。

  如果穎如邀我進她的房間喝咖啡,她一樣會將我迷昏嗎?

  「會的,她會令我害怕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總是嚇我一跳,她才不管我到了盡頭沒有。」我舉手,自問自答。

  所以,將來我依舊會拒絕奪命的邀約。

  問題二。

  穎如說她看得見盡頭,她是有精神病還是怎樣?還是異能力者?還是胡說八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不想走到週而復始的盡頭,所以乾脆卯起來大幹一場?」我舉手,自我議論。

  但這種直接因果式的推論一定不適用於穎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還嵌著幾個晦澀離奇的人生理論,說不定還有一個叫「人生就是不斷的進行實驗」理論,或是「靜態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論,或是她有信手捻來種種奇怪人生理論的習慣?

  我零零碎碎地想著,後來老張回來了,七點十二分喝下不乾不淨又色不溜丟的過期牛奶,柏彥八點回來,九點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沉睡泡麵,九點四十分就趴死在電腦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點半回來,現在是十點零八分,離王先生天人交戰還有一段時間。

  老張喝下的春藥藥劑其實並不重,因為我必須「控制」老張決定性爆炸的時刻。前幾次的份量都要輕,只需要觸發老張遐想就行了,但最關鍵的一次,必須要由超重的份量來轟炸。

  所以今晚的老張,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邊聽著陳小姐的呻吟聲難過地蠕動身子,過了半小時後,便一個人逕自拎著望遠鏡上了天台。

  一個人只要腦子裡只存在一件事,行為便相當好預測,老張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所有的行為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綁在單單「色」一個字上,我只需要蹲下來,摀著耳朵點鞭炮尾巴,老張自己就會飛上天去。

  趁著王先生還沒吞下藥丸,我觀察了穎如在房間裡的動靜後(她渾不理會倒在浴室黑色塑膠袋旁的年輕男子,沖了澡,舒適地躺在床上敲打電腦),便輕輕走下樓,打開柏彥的房間。

  柏彥電腦螢幕上的聊天視窗甚至還開著,對方的訊息不斷丟將過來,等待著柏彥答覆。

  我將柏彥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亂丟幾個訊息過去,對方似乎是柏彥在網路上認識的女孩子,叫「躺在鋼琴上的貓」。

  我沒跟人在網路上聊過天,我過了那年紀;但我還認得鍵盤上的注音符號,以及「Enter」鍵,還有我前幾天特地去書店買的暢銷網交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可是為了整死柏彥徹底研究了它一遍。

  「嘟嘟──你睡著了嗎:(」

  好噁心,柏彥這死大學生居然自己起了個「嘟嘟狗」的花名。

  「嗯──我剛剛發現另一個我──:)」我敲著。

  「^^另一個你啊???那是什麼???」

  「另一個我已經睡著了??現在的我好像破殼而出的蝴蝶耶??感覺很奇妙??」

  「聽不懂:P」

  「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隻醜陋又平凡的毛毛蟲?但現在我連呼吸都感覺到自己在蛻變了*^^*」

  「呴呴──那麼厲害啊──是不是因為遇見我啊(大心)!」

  大心?那是什麼東西?這個年代的年輕人都在胡亂造字嗎?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險了???探險我的與眾不同!」

  「怎麼探險啊?(期待的眼神閃閃發亮@o@)」

  「我會消失!咻????」

  打完最後四個字,我就不再理會那隻蠢貓繼續丟過來的訊息。

  我將柏彥身上的衣服脫得精光,胡亂將脫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

  「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兮?整天光會亂叫!」我笑笑拉著柏彥的雙手,將他塞進自己的床底下,然後將衣櫃打開,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再將衣櫃仔細關上。

  「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電腦上又打了一槍,淅哩嘩啦射了一地後,將擦過老二的衛生紙丟在地上。

  回到房間,盯著另一個黑暗的螢幕。

  我坐在床上,看著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馬桶上,精赤身子淋著熱水。

  他半個小時前吞下了藥丸,而王小妹早已唏哩呼嚕睡得香甜。

  「應該淋冷水的吧?淋熱水可見沒好事。」我旁白。

  王先生赤著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視著她。

  我從這個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猙獰的臉孔,不禁徒呼負負。

  那種天人交戰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

  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沒用,假裝猶豫也沒意義。沒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給自己的良心看罷了──如果你還以為自己身上有那種叫做良心的內臟的話。」我恥笑著王先生的多此一舉。

  這個世界上經常發生這種事情。

  爸爸會強姦女兒,不管女兒是智障、年幼、還是根本就好大一隻,只要爸爸想插女兒,想必都會來上一段天使與惡魔的例行作戰,但這些都是假惺惺的作戲。

  我提過,我所奉守的第二條人生守則告訴我,只要是需要天人交戰的戲碼,良心都是自己唱出來的。

  唱完了,好戲就會登場。

  所以我決不浪費時間在跟良心對話,畢竟會做的事終究還是會去做的。久而久之,我也找不到良心跟我對話了。

  「快動手吧。自己的女兒還不是自己生出來的?這種事你同意就行了不是?」我旁白。

  但王先生是個龜毛人,他就這麼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腳焊著,老二也焊著。

  就這麼焊了兩個小時,我在介於半夢半醒與全睡不醒之間盯著螢幕,都快無聊死了,王先生還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樣屹立在女兒面前,我猜想他是不是站著睡了。

  我不斷切換著螢幕,等待,又等待。

  哈欠一個又一個。

  終於,王先生像隕石一樣墜落在床邊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他的良心戲唱的太長,導致藥效就這麼從他胯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麼近親相姦界的英雄好漢?」我罵了幾句後,也睡著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個晚上都這麼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次,我都因為攝影機的角度錯漏他精采的慾望獨白,漸漸的,我不禁從不屑的眼神,轉為佩服他驚人的忍耐力。

  但王先生一直這麼捏著睪丸不肯發難也不是辦法,我只好拿出我的劇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結果還是不能改變的情況之下,編撰劇本的難度大增,讓我著實苦思了好幾天。

  ※※※

  我還是得提提穎如,在我跟她聊過的第二天下午,她打開櫃子,拿出一個超大的旅行箱,從宅子背後的升降梯下樓,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

  我看著監視器裡的升降梯,穎如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與跑鞋,真是莫名其妙,她出門的時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連身洋裝啊?

  穎如不只換了衣服,靠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也顯得特別沉。從她拖箱子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

  箱子裡一定裝了個人。

  死人。

  只有切成一塊一塊的死人,才可以塞進這樣大小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妳打敗了,別人都是裝屍體出去丟,妳老人家是去外面撿屍體回來堆。難道又打算煮湯給我們吃啊?」我不解,卻開始懂得欣賞她的黑色行動風格。

  我看著螢幕中穎如拉著行李箱走進房間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好笑,她的浴室裡堆了一個黑色屍袋、一具屍體,但她卻嫌不夠麻煩,居然還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

  穎如將行李箱打開。

  我看得傻了,差點要鼓掌!

  裡頭是一個小女孩,披頭散髮,小學制服、藍色百褶裙。年紀大概──

  「國小五年級?」我將鏡頭放到最大。

  她雙眼緊閉,看來是給迷昏了。

  穎如一反常態,將小女孩綁在椅子上、用膠布封住嘴巴後,就打開床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懼怕的玻璃瓶子。

  浸泡著死老鼠的那一隻。

  然後坐在床上看著小女孩。

  「啪!」

  穎如一巴掌打紅了小女孩的臉,力道之強差點打翻了椅子。

  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鮮血,眼睛緩緩睜開。

  茫然。

  「乖乖小女孩,張姊姊要幫妳鑿開人生的盡頭嚕!」我忍不住大笑。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著,眼神充滿驚怖與張徨──

  咳,坦白說,我從小小的螢幕上根本看不清楚、那倒楣的小女孩眼睛裡有著什麼樣的恐懼,我只是將「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下,就足以令我遍體生寒。

  穎如拿著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隻浮腫的死老鼠懸浮在不明液體中,張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臉上逼近、撤退、逼近、撤退。

  小女孩亟欲閃躲這恐怖的夢靨,雙腳掙扎著往後退,椅子差點往後摔倒。

  我好想知道,穎如是怎麼樣將小女孩綁架到箱子裡的──不過我想這個問題對穎如來說反而是次要的娛樂,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

  小女孩閉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屍,全身的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度很激烈的晃動。

  穎如看小女孩閉上了眼睛,滿意地站了起來,在櫃子上拿起一瓶澆花用的噴霧器,朝小女孩的臉上噴了過去。

  小女孩身上的劇烈震動驟然停止,像是操縱線突然被剪斷的木偶。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驚恐久久不能平復。

  「如果當時我進去穎如的房間──」我喃喃自語。

  除了那只平凡的噴霧器,穎如的房間裡到底還有什麼隨手可得的兇器?

  我無法為死裡逃生感到慶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齊揪著。

  穎如走到浴室,將死老鼠倒在臉盆上,拿出我借給她的大裁縫剪刀。

  喀擦。

  老鼠的腦袋立刻被剪離牠的屍身。

  穎如拿了湯匙,將鼠頭捧在湯匙上,走出浴室。

  「唔──」我發覺我的腳已經懸空離地,被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穎如撕開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膠布,將模模糊糊的鼠頭放進她的嘴巴裡,她的動作像是讓小女孩的舌頭壓著那髒東西。

  要是我,也會那麼塞。

  然後,穎如將封條重新貼好,回到浴室裡,將死老鼠的殘身與屍水重新倒進玻璃罐子,那畫面有說不出的詭異,她對躺在地上的男屍與黑色大塑膠袋視若無睹。我不禁開始擔憂屍臭惱人的問題。

  然後然後然後然後──

  穎如將大行李箱收好、將身上的運動服換下,躺在床上看書。

  書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個理由。

  我笑不出來。嫌惡與崇仰的兩種情緒同時在我的身體裡碰撞。

  矛盾,卻相互茁壯著。

  我已經忘記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醒來的。

  不過要忘掉她那張臉可是千難萬難,穎如拿著玻璃罐子,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晃著。

  一隻沒有頭的老鼠。

  舌頭底下蠕蠕刺刺。

  小女孩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從未想像過人類的臉上可以出現這種表情。

  那是極度的恐懼、毀滅性的崩潰。

  椅子腳斷了,那股狂亂的情緒在不對稱的稚齡中從未歇止,像一頭猛獸,從螢幕中嘶吼著爬出。

  向我襲來。

  半小時後,穎如拿起噴霧器,再度暫停小女孩噁心的惡夢。

  撕掉封口、倒出鼠屍、剪下上半身、湯匙、嘴裡、封住、裝罐。

  然後小女孩重又醒來。

  失卻上半身的鼠屍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著、祟動著。

  穎如的雙眼透過玻璃罐彎彎曲曲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種飽滿充實的感覺根本無須聯想。

  她無法大叫,我卻清楚聽見淒厲尖銳的嚎叫聲。

  她甚至沒有哭,但我已經流下眼淚,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

  小女孩瞪大雙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

  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表情。

  我也不再是人類。

  穎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剛剛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將小女孩裝好。

  放在牆角。

  後來穎如上樓跟我要了一隻大黑色塑膠袋跟菜刀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害怕又興奮的手足無措、言語錯亂。

  我只是打開抽屜,遞了一捲厚厚的塑膠袋給她。

  那是一種見識過黑洞的無盡虛無後的精神萎靡。

  我懷疑我暫時沒有了心跳,暫時失去了對穎如的恐懼感,或者,暫時失去了對任何恐懼應該有的恐懼。

  然後我靜靜地吃著無味的便當,在電視前看著穎如用菜刀將躺在浴室裡的年輕男子切一切,一塊塊裝進塑膠袋裡。

  兩個塑膠袋,一大一小。

  一隻靜默在牆角的大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