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在戴雲縣,齊天磊是健康又自由的!即使齊家大名響遍泉州各地,他這個三公子到底是個深居簡出的人物,極少外人見過他,一出了富林縣齊家地盤,他便不再有所忌諱。囑咐劉若謙自己找樂子玩,一大早齊天磊興匆匆的挖起宿醉的玉湖,灌她喝下解酒茶,拉她出門去逛了。

  總有一天她會變成酒鬼!玉湖埋怨的瞪著丈夫,他正拉著她逛大街;一大清早,卻相當熱鬧!到處有小販的叫賣聲,也有人耍雜技賣狗皮膏藥,賣早點的人也四處吆喝著,香味迷人。不過,這對玉湖而言毫不稀奇,她打小到大看到不想看了!這陣仗那一個縣沒有?倒是齊三公子很有興致得很。

  「我餓了!」她在一家乾淨的客棧前定身,抓住她老公。不僅餓了,也討厭許多投注在她臉上的注視。以前當姑娘時還會覺得招人注目挺有趣,一旦成了人妻,那些眼光就顯得討厭了。

  齊天磊回身輕點著她小鼻尖。

  「好吧,先吃些東西墊底。」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嗎?」跟著他轉入客棧,問他的同時,眼光不經意的瞥到一條巷子中佇立的綠衣纖影,遠遠看去是個長相柔美的姑娘,那兩翦秋波似乎定是的看著他們!被男人看還正常些,被女孩子看倒令她納罕了!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怎會招來特意的注視?那眸光是極感傷的。

  柔弱的女子在男性為首至大的社會中是百分之百吃香的。大唐朝的風氣開放,允許女子上街行走,見見世面。有點身價的姑娘家仍須丫頭家僕來前呼後擁表示尊貴;體態輕盈若飄的女子往往是由人扶著,顯示嬌弱惹人愛憐。這樣的女子,先天上便激起男人膨脹的保護慾,美不美倒是次要了!

  而她自己,長相也許過得去,會引人回首多看兩眼,但那走路的果決姿態可稱不上婀娜,好聽點叫「英氣俐落」,難聽一點叫「粗俗不雅」。一路上大街從頭走到此,無不見到丈夫扶著妻子小心呵護著,就連夫妻共同做小生意,在大街上叫賣,也是妻子扮著柔弱,恭立在一旁操勞。高頭大馬的女子獨自上街,也會小碎步的走著,怕招人批評。可是,惺惺作態違反天性是很可笑的!玉湖坐在面對巷口的位置,再打量了那女子,那女子會引她注意是因為那種柔弱天生的模樣非常讓人心疼,巴不得捧在手心好好呵護!面孔不太清楚,太遠了!看得出來長相不錯,但沒有舒大娘那種絕代的嬌媚,也比不上杜冰雁的絕俗高雅。唉!這麼些天了!冰雁不知過得好不好?這麼美的一個女孩,適合有怎樣的丈夫?

  「酒還沒醒嗎?」齊天磊手指勾了下她下顎,見她回神,笑道:「喊餓的人是妳,包子上桌了又不見妳動手!等會騎馬上戴雲山可有妳餓了。」

  玉湖訝異。

  「我們要上山?那麼多山頭你要上那一個?」他那來的體力?也許他沒有病,可是他是書生型的人,別半途脫虛死在山腰就很好了!而且──「你會騎馬?」嗯──記得八百年前他騎馬的時候是在迎娶她的途中,左右各置四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扶持,預防他跌下馬摔死。大平地都這麼可笑了,更別說崎嶇不平的山路。

  齊天磊只是笑著,雙手忙替她張羅早點,一手替她的豆漿加鹽巴,一手拿筷子排開湯包的開口散熱,完全不在意別人以奇怪的眼光看他一個大男人替女人服務。

  玉湖也沒有在意,急道:「不會騎馬不要逞強,咱們租馬車上去吧!還是我載你!天磊,我對當寡婦沒什麼興趣的。」這個男人,永遠教人擔心!但他竟可惡的塞了她半個湯包!

  來不及逼齊天磊答應她,一道翠綠的香影移了過來,站定在他們夫妻面前。

  是巷子口那位姑娘,近看之下誰都會為她細緻精磨出的雪肌玉膚感到讚嘆!中上姿色,但那眼瞳的柔美足以使男人銷魂。此時那雙美麗得不得了的大眼睛正定是的瞧著玉湖的老公看。軟軟的叫了聲:「齊大哥。」

  齊天磊起身笑道:「啊!不是秀波嗎?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有空暇出來?來,見見我的妻子玉湖,叫她大嫂即可。玉湖,她是秀波,舒大娘的結拜姊妹。」一下子將搞不清楚狀況的玉湖攬到身側,可憐她口中剛被塞了半個湯包,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好胡亂點個頭,臉埋在他懷中努力吞嚥。好不容易順過了氣,已被丈夫安排坐在身側,而綠衣姑娘則坐在對面玉湖坐過的位置上。

  「吃了沒?一同吃吧!」玉湖很客氣的問著;這女孩年紀應該與她不相上下,但表情卻很徬徨,眼光又太過哀傷,很奇怪的。

  「不了!謝謝『大嫂』。」

  「妳叫秀波?與舒大姊同姓本家嗎?」玉湖對人向來熱誠親切,尤其對嬌弱的女性同胞。

  但這女孩並不領她的情,有點嘲弄的掃了她一眼,似乎笑她無知似的;一旦眼光轉到齊天磊身上,又變成可憐兮兮了!弄得玉湖詫異不已!這秀波竟不屑與她說話!

  「齊大哥,你昨日已達這兒,為何不來找我?二年來你在此落腳一定會來看我的呀!我已經背好詩經等你來考我了!我沒有偷懶,我很認真的。」她的聲音輕柔甜軟,聽起來會讓男人失魂。

  但齊天磊沒有雙眼發色光,也沒有渾身虛軟,他只是以一種兄長的面貌對之。

  「妳是很有點天份的,我相信妳書背得很好,舒大娘非常稱讚妳,將來妳只要跟著她,學到的會更多。」

  秀波咬住粉紅的下唇。

  「你不再管我了嗎?你說過你會照顧我的。」

  「沒有人可以永遠照顧另一個人的,親生父母也有將子女送去高飛的一天,妳長大了!將來有資格照顧妳的,是妳的夫婿,不是我。」

  沒見過齊天磊用這麼冷淡的口氣與人說話!玉湖怔怔的瞧了他一會,覺得他今天很失禮,對一個怯生生的女孩冷漠是很不妥的,何況她又這麼依賴他──如果她昨夜還有幾分清醒的話,聽到的應當是天磊買下了這女孩,放在舒大娘那邊;那麼,他對她是有責任的,所以她很衝動的開口:「可是她還沒嫁人,你已打算放她無依無靠!」

  天磊只是對她寵溺的笑著,不置一詞。他的小妻子出身於市井,卻相當天真,竟不明白有人打算與她分享丈夫!對別的女人存仁心,人家可未必領情!玉湖對好人壞人是很敏銳的,但對外表柔弱的女人分外沒有戒心,這是她的大弱點。

  轉頭對泫然欲泣的秀波道:「妳回去吧!我們夫妻還有事要辦呢。」立即召來店小二算帳,且包了幾分酒菜要帶走。

  「天磊你──」

  只見秀波狠狠掃她一記白眼,掩面跑出去了。

  玉湖的話梗在喉嚨,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弄得兩面不是人反而遭人白眼,她在做什麼?呆呆的,她望著秀波的背影失神。

  「她比妳更堅強的,放心。」他扶起她,又道:「女孩兒家未婚前總是心思不定,趕明兒叫舒大娘替她物色好男人嫁了才是。」

  「但她──」她霎時若有所悟。

  「妳不會想找幾個女人來服伺我吧?」他口氣不善。

  她連忙道:「才沒有!」

  「那就閉嘴,什麼也不要說。」淡淡的語氣,卻十分威嚴。

  他可是生氣了?玉湖偷偷覷他失去笑容的俊臉,心上忐忑不安!他板起臉很嚇人的呢!嚇得她垂低了頭,任他牽了出去,所有的話全化為口水吞了下去。

  也因為她低著頭,因此沒看到她丈夫偷笑的賊面孔!偶爾嚇嚇她挺好玩的齊天磊心中輕快的想著,看到小母老虎溫馴可人是件多麼有成就感的事呵!

  可憐看似強悍的李玉湖,恐怕今生今世都會被齊天磊將得死死的了!那個她以為弱不禁風、會比她早死的人!

  ※※※

  她以為不到半刻齊天磊便會被那匹馬甩到地上;可是對於齊天磊的事,她沒有一件料得準!真可悲,從來沒有!

  他的馬術不錯,至少在過了一個半時辰的現在,他公子還安好的把屁股黏在馬背上,背也直挺挺的。看來他適應良好,害她擔心得半死,緊跟在他身側以防萬一。結果,現在全身酸痛的人是她!她馬術不錯,但沒有攀山的經驗,迂迂迴迴的,她全身骨頭都快鬆成一堆殘骸。幸好,他說目的地快到了!

  今天要去的地方是「成佛崖」,簡單的說就是斷崖。他不會想去自殺吧?她不明白一處斷崖有什麼好看的!而她的問題只換得齊天磊的微笑。今天開始,她決定討厭他那種怪異的笑容,即使微笑使他英俊不已!可是太詭異了,沒有人會高興給人當成呆瓜看。

  「到了。」他勒住韁繩,跳下馬。

  此刻他們到達的是一處山頭的頂端。在戴雲山還有更多更高的山頭,同樣被白雲圍繞,這地方也看不出特色,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幾塊大石頭罷了。最特別的也不過是一塊橫立路面數尺高的平滑白石而已。所以玉湖有些失望,居然稱為「成佛崖」?這地方?

  「在這裡就可以成佛?」

  「來!時間差不多了。」他拉住她的小手,沿著白色大巨石繞到另一邊;白石的背後除了丈餘見方的平地外,就是斷崖了。沒有千丈也有百丈,掉下去絕對可以一命嗚呼,但能不能成佛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什麼時間差不多了?這些雲在山下就看得到了,身在其中也不過像起霧的感覺一般。」

  齊天磊摟住她看向大石。

  「妳看!上面刻了很多人名。」

  的確,白石上頭有不少字,各式各樣的,有的刻了上去,有的以筆寫上,差一點的就以墨泥蓋著手掌,至少有上百人的名字。

  「真不道德,是否來此的人一定非證明他們來過不可?好好的一塊白石,糟蹋了。」

  「不!不是證明他們來過,而是證明他們成佛了!」

  玉湖訝異的看向他,低呼:「他們以為跳下去就可以得道成仙了?天下間怎麼會有這麼笨的人!神仙這麼好當,西方淨土早住不下人了!」

  「咦!妳不盲目嘛!」他哈哈一笑。

  她手指搓他胸膛。

  「我說過,沒讀書並不代表我笨!」

  「是是是!我的好娘子!」他立即誇張的打躬作揖,逗笑了玉湖。她搥了他一拳。

  「怎麼回事?」

  齊天磊將隨手帶上山的酒菜拿出來,玉湖舖上布巾;他是很懂得享受一切的人,居高望遠,即使不是詩人也該雅興大發的以酒應景。玉湖心想自己可能被他傳染了,覺得這種享受生命的方法真好。唉!那麼辛辣的酒都能一再去沾,他與她,是有些臭味相投的。

  一邊喝酒吃菜,他一邊告知戴雲山「成佛崖」的傳說了。

  「『成佛崖』又叫『捨身崖』;會有這個傳說全是因山頂那片終年籠罩的雲層作怪。在某日的某一個時刻,陽光由雲層背面投射進來時,各山頭都可見七彩的光華炫麗,早已不是新聞。但在這片山頭可不同,也許是角度剛好,加上折射什麼的,又背抵一片巨大的白石,陽光直射過來時,再反射回雲層間,若此時有人站在白石前方,會看到對面雲海中有自己寶相莊嚴、虹光萬丈仿若羽化成仙的影像;愚笨一點的人便以為這是上天給的指示,證明他天生神骨,已償盡劫數,可回歸天庭,當下撲通一跳,愉快的碎屍萬段!數千年來,在此『成仁』的英魂不斷,所以才喚『捨身崖』或『成佛崖』。不甘沒沒無名的『神仙』們便在巨石上寫下『某某某成仙於此X年X月』,不要臉一點的人甚至寫下後人要如何如何的替他建廟追思膜拜。」(P.S.絕非作者杜撰:大陸境內真有其崖,但不知在那一山群便是)玉湖的杏眼眨呀眨的,當下跳起來眺望對面那一大片美麗的雲海,日頭正漸漸往雲堆升去,悄悄把棉絮似的雲朵漸漸染成萬道霞光。

  「真的會有這種奇事?」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是有道理的,再等一刻便知分曉。三年前我與劉兄為了印證這個傳說,用了一個月,天天日未出就奔上山來,日落才下山,才看到這奇景。咱們這次時間算得準,妳可以一睹為快。將來還有更奇特的名川勝景可看,我會帶妳一起去的。」

  玉湖坐在他身側,整個身子偎入他懷中,忽然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

  「天磊,你對我真好,我不知道男人會對妻子這樣的。」

  「不然妳以為該如何做才是夫妻之道?」他揚眉,順手餵她一杯白干。

  「我不明白,我以前又沒嫁過。」她聳肩。「但是,我爹從不允許我娘亂走的;出門絕不允許她一起,總是派給她一大堆家務,直到他回家還做不完。然後他們夫妻會吵架,我娘生氣時會回娘家,只有這樣了!夫妻似乎是這麼相處的!你對我太好,人家會奇怪吧?」

  「或者說我懼內?怕什麼?我又不為他們而活!將來我成了頂尖人物,來巴結的人還怕沒有?是錦上添花還是貶抑踩壓,與我何干?」

  她輕輕笑著,用力親了下他臉。

  「對!所以你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全然不理他人批評,任謠言流傳,反正無傷於你。」

  齊天磊背靠著白石,輕撫她秀髮,低聲道:「齊家做生意是不擇手段的。生意人當然以賺錢為第一目的,但做人要心存厚道才好。每年二次分糧濟貧不過是買善名的虛華舉動,做生意時搞到別人家破人亡又算什麼。玉湖,我不介意齊家落到誰手中,太君那種霸道手腕我做不來,所以我才與瀲灩、劉兄合力創『鴻圖』。在齊家的種種,也難為妳包容了!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無用的丈夫,但妳,唉──」他笑了,想起玉湖挺身要保護他的神情。

  玉湖呼了口氣。「原來你那幾天在試我,怎麼?合格了才帶我出來?倘若不合你意又如何?」

  「不如何,努力放小娃娃到妳腳底便是!哇!」

  他的愛妻狠狠擰了他的腰側一下。

  「大色魔!你專找機會欺負我!」

  他哈哈大笑,緊摟住她又親又吻。

  「妻子只有一個,我不欺負妳,要欺負誰?」

  玉湖正想痛揍這個壞人時,卻突然一怔,對面的雲彩迅速變幻著。她坐回丈夫身側,凝神看這神奇的一刻。

  他們夫妻的影像漸漸在雲彩中浮現,在日光的中心點,他們的影像罩著金色的暈輪,然後萬道霞光自他們身邊散開直射白雲間。的確,很像成仙的感覺,放大了三、四倍,衣袂飄飄!一般圖畫上的神祇身旁都有一道金色暈輪,如今他們也有。

  「就差沒有腳踩蓮花了!」她輕呼。

  也就那麼剎那的一刻,日光緩緩移了一丁點角度,幻象全告消失!玉湖才吐出憋了良久的氣。難怪歷代以來的文人墨客永遠吟詠名山勝景!也實在只有在這片大好河山生長的人,才能了解,也才有資格成為才子詩人。一瞬間,玉湖也希望自己是才高八斗的曹植,可以在七步內造出一首詩,能將此刻神妙的意境傳達出來。她一定要好好的識字讀書,即使成不了詩人,懂得看別人創造的詩也滿足了!

  「如果此時別處飄來仙樂,咱們就可以往下跳了!當一對快樂的殉情夫妻。」

  他喚回她的失神。

  「不要!一跳下去全身碎成三百六十片,多醜!最怕的是摔不死卻剩半條命。」她是很實際的,莫名其妙想死的人她一律認定是笨蛋。

  「是呀!咱們還沒放夠小娃娃呢!」他低喃。

  「齊天磊!你不要跑!」她霍地起身追殺他!

  就見一夫一妻跳上了馬,往山下奔去,聲音漸行漸遠原來戴雲山低處的山頭全是「鴻圖」植木的地方。下午他們去視察伐木情形,以及植林保護水土的工作。砍下了一棵樹齡百年的老樹,就得栽種一百棵樹苗來補上,又須兼顧水上流失的保護。以前常見的山崩土崩,全在劉若謙與齊天磊的鍥而不捨追查下,找出了原因,所以他們很重視山坡地的保護。

  泉州最出名的木製品是棺材,全國各地有錢一點的人都堅持來泉州買壽木。所以這麼賺錢的行業,是木材商人的主要市場。

  聽起來怪可怖的,但是這些造就了泉州的商業活動。除了棺材外,齊天磊對造船有著特別的興趣,所以大力投資造船業。三年前還被嗤笑,但滾滾而來的訂單使得「鴻圖」船業的營利比「棺材」的收入還多!畢竟壽木的生意全攬在齊家太君手中,全國各地要的貨全被齊家壟斷。「鴻圖」成了老太君的心頭大患,她要挖船業的客戶,「鴻圖」要搶壽木的客戶。

  在舒瀲灩的解說下,玉湖才明白兩家商行已到了各自眼紅互挖對方根基命脈的地步。因為老太君知道「鴻圖」是所有新秀中最不容小覷的一家,若不現在踩低,將來必會威脅到齊家「泉州第一」的招牌。

  晚上在舒府用餐,舒大娘一談起老太君就有著一種類似恨意的神情。玉湖楞了一下,不明白其中過節。像舒大娘這種人,背後應該也有一段故事吧?!

  這一餐,秀波並沒有出來,兩個男子互道今天去的地方,除了正經的巡視工作之外,他們不會忘記玩樂的。而舒大娘不談生意,只與玉湖談天。只要這兩個男人來,就是她的休息日,工作全交給男老闆。

  「夫人,小姐醒了。」一個中年富泰的婦人抱著一個小女孩過來。

  那女孩三四歲左右,與她母親同樣的美麗無比,穿著紅色棉襖短衣,一出場就摟住母親撒嬌,有些睡眼迷茫,一張小臉很迷人的。

  「來,善善,叫嬸嬸。」

  「嬸嬸。」舒善善是不怕生的,睜大一雙圓圓大眼,看著玉湖,甜甜笑著。然後又發現了兩個帥哥,急急跳下母親的膝蓋,叫道:「劉叔叔,齊叔叔,好久好久沒來了!」

  兩個大男人遇上一個小女孩,當然玩瘋了!當場捧著小女孩到庭院去玩鬧了!

  「好漂亮的女孩!將來若我生了,有善善一半美好,我非生他十個八個不可。」玉湖嚮往的說著,但心中可惜舒大娘年紀輕輕就守寡。真可惜!這麼如花似玉的一個美人兒!

  舒瀲灩似是看透她的念頭,呷了杯熱酒,向天空星子嘆息:「三年前,劉兄買下了我。」

  「呀?」玉湖愣了下。明白舒大娘要說故事了,連忙凝神恭聽。

  「當時,我已有八個月的身孕,那男人卻仍是將我賣了。」

  玉湖張大了嘴!不!不像!舒大娘的舉止有著一種貴氣,即使她再豪飲大笑也折損不去那股與生俱來的威儀。她應當是出生在好人家、在錦衣華服中成長的小姐,完全沒有村姑的味道!玉湖知道出生平民的姑娘會有什麼舉止。舒大娘怎麼可能會被賣來賣去!

  「為什麼?」

  「因為他缺錢。」舒瀲灩語氣中有著模糊的怨懟,似恨非恨的:望向不敢再探更深入隱私的玉湖,她笑了。「有這麼一個笨人,天生四海為家,做人海派,連路邊餓死的狗也會令他偷偷垂淚。呵!大熊也似的體格,真要流淚會笑死人的!這個人笨到即使被人打劫也會替打家劫舍的人找藉口!所以他身上的錢永遠放不到三天。然後,在四年前,我爹生意失敗,被債主們逼得上吊,母親病死;而我,被賣入妓院。因為我死不肯安份跟鴇母走,幾乎在拉扯間被打死!然後那個笨人正好雲遊到此,那時他好不容易在前夜交了一趟鑣銀,分了一批銀兩可以過一年好日子,卻遇上了這種事!當下,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財,以及新買的馬與劍,本來還不夠的,但他打昏了所有打手,鴇母立即放人!然後,我便是他的人了!兩人擠在縣外漏水的破屋中,他問我要不要嫁他。這麼一個笨人兼莽夫,又那副落魄樣,我根本不要,不是嫌他醜或沒錢,而是我明白這種男人注定一輩子建不成家,爛好人一個!又是江湖人,我十七年的生活中全當這種人是廢物!幸好他也不佔我便宜,出去找營生,打算安排我嫁人後才離開此地。我不知道江湖人不事生產怎麼弄銀子,可是我至少知道不會有江湖人笨到像他一樣去做苦力!上山砍柴,搬貨什麼都做,替縣衙抓大盜拿賞銀,賣命的也做,不到一個月,他在縣北買了幢屋,可以住得像樣些了,才問我要什麼樣的丈夫,他要替我找來。想想我也真沒用,輕易的改了心意,覺得他不錯,這種笨人需要精明一點的女人來為他打算,也就嫁給了他。原本我以為一切會很平順的,加上我開始摸索經商上的事,打算建立更好的生活以及重振家風,不料來了兩件意外。第一,齊兄派了劉兄來為我贖身,他們以為我仍在青樓,或成了人家小妾;總之要買回我的自由身。第二件事,是那笨人遇劫了!這次可不是散財為他們哀悼一番而已,那一批盜匪只是一群由別地山崩災區逃過來討生活的莊稼漢,因找不到工作,無處生存才幹起打劫的勾當。第一宗就遇到了他,被他制伏後為他們的遭遇垂淚,連忙打包票說要買地讓他們耕種,幫他們重建家園!

  「唉,恰巧劉兄找上了他,要以鉅資買回我,並且再三保證不存壞心。那笨人正缺錢,也就賣了我!因為他相信沒有一個男人會喪盡天良的欺負一個大肚婦!而他打算在兩個月後再買回我。」舒大娘說到此,大大的嘆氣。

  玉湖氣憤道:「他難道不懂賣錯了人?妳是他妻子呢!太過份了!舒大姊,而妳居然乖乖跟劉大哥走嗎?」

  「這是兩回事,我知道齊三公子不是壞人,託劉兄帶來一封計劃書給我,我立即明白重振我家基業有望!不管有沒有被賣,我一定會與他們合作創業。只是,那笨人賣了我!當天,我提著他的大刀一路砍他出門!」

  「他活該!」但,似乎又不通。「妳沒有功夫他有哇!為什麼是妳砍他?」

  舒瀲灩低沉輕笑,扶著下巴。

  「一向是我打他,他不還手,拼命罵我潑婦而已!何況當年我挺著一個大肚子,他不逃行嗎?砍傷他不打緊,他怕我身子捱不住會動到胎氣!」

  這對夫妻自有其閨情記趣,只是比較暴力而已──

  「舒大姊,妳──應該不是寡婦吧?那為何不叫夫人而自稱大娘?」那麼年輕稱大娘都叫老了。

  「因為我當他死了!」

  聽起來有賭氣的成份!玉湖心中直泛笑意,心想等會回客棧一定要找天磊問明白。想必還有其他值得說的!不知舒大姊口中的「笨人」是何面目,她相當的好奇!

  ※※※

  雖是心想得知舒大娘的事情,但昨夜一回客棧即被齊天磊抓去惡補功課及練字,練到怎麼睡著的都不知道。所以最後仍是什麼也不知道,但最精采的一幕並沒有讓她錯過。

  原來打算今天要一同去遊蓮湖的,說好不上舒宅,但劉若謙突然想到有一本帳冊的數目不對,要去與舒大娘核對;於是三人先往舒宅而去,結果正好對上一場好戲!

  早在大門內傳出砸東西的聲音時,三人立即止住腳步。玉湖是一頭霧水,而劉若謙與齊天磊只是瞭然的對看一眼,忍住笑意,拉著玉湖悄悄往大門口走進去。只見佣人全部坐在前院喝茶納涼,置後院的吵鬧聲不理!玉湖詫異的低聲問丈夫:「怎麼回事?」

  「噓!別開口,咱們去看好戲!」

  三人小心翼翼的去到後院。

  就見正在抓花盆砸向一名碩壯男子的舒瀲灩完全是潑婦本色,原本扶疏美麗的後院已被砸得滿地碎片,慘不忍睹!嘴邊還中氣十足的尖聲大罵:「你當我這兒是什麼地方!想到有女兒才回來!想到那些病狗才回來!缺錢才回來!說!你為什麼回來?」這回沒有東西可丟的舒瀲灩索性抓起一把大刀一步一步逼近背對眾人的壯碩男子。

  拿刀的女人是可怕的,就算是大美人也一樣!

  「我這次不是缺錢──我拿錢回來,今年寨裡的田地不但有收成,也賣了錢,我──」男子以渾厚又老實的聲音叫著:「妳別又拿我的刀!妳會傷到妳自己!」

  「我這邊不是錢莊!不收你的銀兩!你說!你是不是回來看我的?」她刀子已架在他脖子上,瞇著雙眼,危險又嫵媚的問。

  「妳──妳──這女人真不害臊!問這個做什麼?還有,我的錢是要給女兒買衣裳布偶用的。」男子的聲音起先結結巴巴,後來又理直氣壯。

  「你敢不承認,我馬上將你的頭剁下來餵那些你撿回來養病的狗!」

  「妳這個潑婦!欺人太甚!」男子怒喝一聲,大手揮了下,將舒瀲灩連同大刀給揮到十步之外,正好她跌坐在石椅上,大刀落了地。還來不及尖叫,她已被巨大男子扛上肩,男子發狠道:「我是想妳也二十三歲了!再不給我生個兒子恐怕再也生不出來!所以我才會回來看妳!妳別以為老子真的思念妳!」

  「舒大鴻!你這殺千刀的將我放下來!你做你的春秋大夢!我不會替你養兒子!你不是有一大堆村女投懷送抱,何必我來生!別來找我!」

  舒大鴻伸手往她臀部打了兩下。

  「當真不找妳,妳不氣死才怪!如果我真有碰那些丫頭,又何必回來?季瀲灩,妳這隻母老虎只有我制得住,就是太愛聽肉麻話了!」

  「你去死!」她雙踢又咬又打!

  他又打了兩下。

  「妳再使潑吧!讓人看笑話了!你們出來吧!好戲散場了!」舒大鴻對著他們三人藏身的地方叫。

  劉若謙與齊天磊大大方方的走出來,大大方方的笑著,倒是玉湖又呆又不好意思,也實在是嚇到了!

  「舒兄,久違了!聽說那百來人的山寨今年大豐收,自給有餘又將餘糧賣到了好價錢。恭喜。」

  舒大鴻是一個有著濃眉利眼的男子,方方正正的面孔一副老實相,不出色,不迷人,看來像個莊稼漢。只有那一雙湛然的眼能看出他有高深的武功修為。

  「好說!今天瀲灩沒空與你們閒談,你們看到了,好不容易馴服她,這次我得讓她生兒子才行。」

  「舒大鴻!你這渾人,放我下來!」季瀲灩潑辣大叫,一張美艷的俏臉全紅到脖子了!但沒有人理她。

  齊天磊拱手道:「那好,我們今天要去遊湖,不打擾了!不知舒兄預算佔住我們的合夥人多久?」

  「明天以後你們白天來都可以!晚上不行唔!」他悶哼了下,反手打了她一下,因為她的牙齒正努力要咬下他後背的肉。「反正我會住到六月,今年她再不生,就老得不能生了──」他又皺眉,這回他妻子連雙手也一併用上,捏住他兩塊肌肉扭動!他忍不住了,低吼:「妳這臭女人!別以為我不敢揍妳就這麼囂張!我要讓妳生孩子生到累死!」

  說完他已扛著妻子回他們住的東廂小樓了!

  玉湖呆呆的看向他們消失的方向,久久回不過神。

  老天爺!這是一對怎麼樣的夫妻?像是怨偶,卻又感覺得到他們之間深刻的聯繫;他們並沒有真正傷害到彼此,卻愛弄得像是雞犬不寧!呼!她還以為只有自己沒一點氣質呢!有多少夫妻關起門來是這般的?

  「他們一直是這樣嗎?」

  齊天磊牽她的手往外走。

  「這是他們表示恩愛的方式,沒看到那些僕人多悠閒的在喝茶?打打鬧鬧四年了,還不是這麼回事!放心,大鴻是個好人,他一向只有任瀲灩捶打的份,最多還手打她尊臀,小小幾下,沒有其他了!不信妳明天來看,滿頭青紫的一定是大鴻。」

  劉若謙補充道:「瀲漣非常愛他,也完全支持他做善事;不過,她喜歡以茶壺架式來與他吵鬧,因為大鴻有時楞得讓她生氣,完全的不解風情。」

  玉湖吐吐舌。

  「那位──舒大鴻居然可以順利活到現在?」

  「他可是江湖排名十大的高手哦!偶爾讓身上多幾處傷口只會讓瀲灩更溫柔待他;他可不笨,要殺死他太難了!瀲灩大抵也是篤定這一點才會弄得他處處有傷痕。」也就是說,他們這對怪異夫妻完全是周瑜黃蓋,一人願打,一人願挨,外人何需操不必要的心?

  三人正要上馬車,不料大門口走出一個綠色身影,是那位俏麗的秀波姑娘,輕盈又哀怨的輕道:「劉大哥,齊大哥,你們要去遊湖是嗎?我也一同去可好?」

  躲過了昨夜,秀波決心奮戰到底。

  劉若謙不回答,眼光表示得很清楚:她是齊天磊的事。所以齊天磊只好回應:「若妳今日無事有閒情,不妨一同來吧!」

  「謝謝齊大哥!」秀波整張小臉亮了起來,以為自己尚有一丁點希望。上了馬車,始終將滿是愛意的眼光瞅著齊天磊,似乎也決意與玉湖好好相處,共事一夫,所以玉湖今天沒有感受到任何敵意。

  要搭船之前,齊天磊貼心的去買蜜餞甜梅之類的零食,打算讓玉湖吃個盡興;而秀波佔地利之便也硬跟了去,等在船上的,只有劉若謙與玉湖了!

  玉湖輕輕壓下心中的不滿,但不說什麼,她對齊天磊有信心。可是叫她不出一絲酸澀醋意是不可能的,忍不住問劉若謙:「天磊怎麼會買下她的?」

  劉若謙站在她身邊,笑道:「二年前來此視察生意時,偶爾會上煙花之地談生意,秀波也是因為父親生意失敗而被推入火坑,抵死不接客而企圖逃亡,正巧被天磊救了!買下了她,將她安置在舒大娘那邊,禁不住秀波一味的要以身相許。妳知道女人的,一旦救命恩人長得俊俏,非要以此報恩不可!逼得天磊只好收她為義妹,給她「齊」姓,以預防她的死心塌地。在這邊,天磊沒有『病弱』為屏,又長得俊美,女人大為傾心者不在少數,連我也要靠邊站了!妳吃醋了嗎?」

  玉湖笑了笑,即使小心眼也不肯在他面前表現出來,這人很愛逗弄人的!

  「我吃醋?吃一個沒有威脅性小女人的醋?你們之間深刻的友情我都不介意了,倒來介意天磊無意的人,我這麼無知嗎?」

  「妳不介意?齊宅上下傳的話不會好聽到那裡去。」劉若謙揚眉,一直好奇她會有的反應。

  「該介意的是你們!我?頂多被別人可憐而已。何況我很感激你在天磊孤立無援時出現。在齊家,他的處境艱難,與其去與你這個拜把大哥爭寵,還不如結合力氣來對付柯世昭那狂徒。要作掉你,得先作掉敵人才行!天磊昨夜教的:狡兔死,走狗烹!」她妙眸靈轉,偏不讓劉若謙取笑她。

  劉若謙大笑道:「說得好!天磊說對了,不讓妳念書太可惜了!要是妳不是天磊的人,我會追求妳當我的伴侶,我需要聰明的女人當妻子,但又不能若舒大娘那般潑辣,妳的確是個寶。」

  玉湖甜笑道:「我只適合天磊,不適合你這浪子!要當你妻子的人想必得千變萬化來讓你保持新鮮感才行!莫怪你已年近三十卻無伴侶,成天讓女人追著跑!我想,這應也是你的樂趣了!」

  「是極!是極!劉大哥正是不安定的浪子型!沒有女人絆得住他!」不知何時,齊天磊已上了船,卻不見齊秀波,直吩咐船夫開船。

  「秀波呢?」玉湖看向岸邊,又關心又開心。老公被別人黏著,相信沒有一個做妻子的會放心,可是齊秀波獨自一人不見了,又怕她出什麼意外。

  齊天磊拉她入船屋,擺上買來的酒菜甜食。

  「她該清醒了。」淡淡地不願多做贅述。

  玉湖聳了聳肩,坐在他身邊吃酒菜,改了話題:「為什麼我覺得『鴻圖』專門在扯齊家後腿?那一旦我進入齊家商行,要當內應還是專心經營?」

  「妳做妳良心能安的事。相信一旦有公事涉及侵佔別人生計一事,妳不會去做。」齊天磊悠閒的靠在椅墊上。打擊自家生意對他而言也是個掙扎。

  「齊家做事真的不擇手段,弄到別人家破人亡嗎?」

  劉若謙代為回答:「並非蓄意。其實商場上的爭鬥,沒有心慈手軟這回事。霸道可以,但若咄咄逼人,則流為強佔,截斷別人的財源叫人活不下去,間接害人也算造孽了!」

  她有些明白了!握住丈夫的手,兩人心意相通的緊緊交握。齊天磊笑道:「齊家長時期的意氣風發、富甲一方仍不滿足,自喻積善之家,卻忘了在生意上存些厚道,該有人來打擊他們,讓他們看清事實了!我寧願讓齊家重創後,再東山而起,這等忤逆,太君知道了必不輕饒!」

  「我不會讓你有任何損傷。」她低柔的聲音埋入他懷中,誓言保護他的決心。

  她得好好想一想──

  齊天磊一手摟著愛妻,一手舉杯與劉若謙乾杯飲盡,含笑交流的雙眸,有著欣慰與喜悅。

  突然間,劉若謙也湧起了尋找他命定之人的念頭,因為他開始感到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