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不知何時開始下的。
如此之大,彷彿一群蝶無聲無息地從冷灰色的雲層間降落,穿過茫茫的冷杉林,鋪天蓋地而來。只是一轉眼,荒涼的原野已經是蒼白一片。
等到霍展白喘息平定時,大雪已然落滿了劍鋒。
紅色的雪,落在純黑色的劍上。血的腥味讓兩日一夜未進食的胃痙攣起來,說起來,對於他這個有向來手不沾血習慣的人來說,這次殺的人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他劇烈地喘息,身體卻不敢移動絲毫,手臂僵直,保持著一劍刺出後的姿式。
那是一個極其慘烈的相持:他手裡的劍貫穿了對手的胸口,將對方釘在了背後深黑的冷杉樹上。然而同時,那個帶著白玉面具的殺手也刺入了他的身體裡,穿過右肋直抵肺部——在這樣絕殺一擊後,兩人都到達了體力的極限,各自喘息。
只要任何一方稍微動一下,立即便是同歸於盡的結局。
荒原上,一時間寂靜如死。
雪還在一片一片落下,無休無止,巨大的冷杉樹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指向蒼穹。他和那個銀衣殺手在林中沉默地對峙著,保持著最後一擊時詭異的姿態,手中的劍都停留在彼此的身體裡。
霍展白小心地喘息,感覺胸臆裡擴張著的肺葉幾乎要觸到那柄冰冷的劍。
他竭力維持著身形和神智,不讓自己在對方倒下之前失去知覺。而面前被自己長劍刺穿的胸膛急也在促起伏,白玉面具後的那雙眼睛正在緩緩黯淡下去。
看來,對方也是到了強弩之末了。
儘管對方幾度竭力推進,但霍展白右肋上的劍卡在肋骨上,在穿透肺葉之前終於頹然無力,止住了去勢。帶著面具的頭忽然微微一側,無聲地垂落下去。
霍展白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畢竟還是贏了!
那樣寒冷的雪原裡,如果再僵持下去,恐怕雙方都會被凍僵吧?他死死地望著咫尺外那張白玉面具,極其緩慢地將身體的重心一分分後移,讓對方的劍緩緩離開自己的肺。
只有少量的血流出來。
那樣嚴寒的天氣裡,血剛湧出便被凍結在傷口上。
他花了一盞茶時間才挪開這半尺的距離。在完全退開身體後,反手按住了右肋——這一場雪原狙擊,孤身單挑十二銀翼,即便是號稱中原劍術第一的霍七公子,也留下了十三處大傷。
不過,這也應該是最後一個了吧?
不趕緊去藥師谷,只怕就會支持不住了。
劍抽出的剎那,那個和他殊死搏殺了近百回的銀衣殺手失去了支撐,靠著冷杉緩緩倒下,在身後樹幹上擦下一道血紅。
「嚓」,在倒入雪地的剎那,他臉上覆蓋的面具裂開了。
霍展白驟然一驚,退開一步,下意識地重新握緊了劍柄,仔細審視。然而這個人的生氣的確已經消散,雪落到他的臉上,也不會融化。
「唉,那麼年輕,就出來和人搏命……」他嘆息了一聲,在那個殺手倒地之前,劍尖如靈蛇一般探出,已然連續劃開了對方身上的內外衣衫,劍鋒從上到下的掠過,靈活地翻查著隨身攜帶的一切。
然而,風從破碎衣衫的縫隙裡穿出,發出空空蕩蕩的呼嘯,繼續遠去。
什麼都沒有。
霍展白一怔,頓時感覺全身上下的傷口一起劇痛起來,幾乎站不住身體。
怎麼會這樣?這是十二銀翼裡的最後一個了,祁連山中那一場四方大戰後,寶物最終這一行人帶走,他也是順著這條線索追查下來的,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人應該是這一行人裡的首領,如果那東西不在他身上,又會在哪裡?
霍展白忍不住蹙起了眉,單膝跪在雪地上,不死心地俯身再一次翻查。
不拿到這最後一味藥材,所需的丹丸是肯定配不成了,而沫兒的身體卻眼看一日比一日更弱。自己八年來奔走四方,好容易才配齊了別的藥材,怎可最終功虧一簣?
他埋頭翻找。離對方是那麼近,以至於一抬頭就看到了那一雙眼睛——死者的眼尤未完全閉上,微微闔起,帶著某種冷銳空茫又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望向天空,露出的眼白裡泛出一種詭異的淡藍。
那種淡淡的藍色,如果不是比照著周圍的白雪,根本看不出來。
只是看得一眼,心就猛然一跳,感覺有一種力量無形中騰起,由內而外的約束著他的身體。那種突如其來的恍惚,讓他幾乎握不住劍。
不對!完全不對!
本能地,他想起身掠退,想拔劍,想封擋周身門戶——然而,他竟然什麼都做不了。身體在一瞬間彷彿被點中了穴道,不要說有所動作,就是眼睛也不能轉動半分。
怎麼回事?這種感覺……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身體和視線一起,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牢牢的「釘」在那裡,無法挪開。
然後,他就看到那雙已經「死亡」淡藍色的眼睛動了起來。
那雙眼睛只是微微一轉,便睜開了,正好和他四目相對。那樣的清淺純澈卻又深不見底,只是一眼,卻讓他有刀槍過體的寒意,全身悚然。
不好!他在內心叫了一聲,卻無法移開視線,只能保持著屈身的姿態跪在雪中。
比起那種詭異的眼白,瞳孔的顏色是正常的。黑,只是極濃,濃得如化不開的墨和斬不開的夜。然而這樣的瞳映在眼白上,卻交織出了無數種說不出的妖異色彩。在那雙琉璃異彩的眼睛睜開的剎那,他全身就彷彿中了咒一樣無法動彈。
那一瞬間,霍展白想起了聽過的江湖上種種秘術的傳說,心裡驀然一冷——
瞳術?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瞳術?!
雪一片片落下來,在他額頭融化,彷彿冷汗涔涔而下。那個倒在雪中的銀翼殺手睜開了眼睛,嘴角浮出了一絲笑意,眼神極其妖異。雖然甦醒,可臉上的積雪卻依然一片不化,連吐出的氣息都是冰冷的,彷彿一個回魂的冥靈。
「這是懾魂。」那個殺手回手輕輕按住傷口,靠著冷杉掙扎坐起,「鼎劍閣的七公子,你應該聽說過吧?」
霍展白驀然一驚:雖然他此行隱姓埋名,對方卻早已認出了自己的身份。
殺手淺笑,眼神卻冰冷:「只差一點,可就真的死在你的墨魂劍下了。」
霍展白無法回答,因為連聲音都被定住。
攝魂……那樣的瞳術,真的還傳於世間麼?不是說……自從百年前山中老人霍恩死於拜月教風涯祭司之手後,瞳術就早已失傳?如今天下武林中,竟還有人擁有這樣的能力!
「沒想到,你也是為了那顆萬年龍血赤寒珠來……我還以為七公子連鼎劍閣主都不想當,必是超然物外之人。」殺手吃力地站了起來,望著被定在雪地上的霍展白,忽地冷笑,「只可惜,對此我也是志在必得。」
他轉身,伸掌,輕擊身後的冷杉。
「喀嚓」一聲,蒼老的樹皮裂開,一顆血紅色的珠子應聲掉落手心。
霍展白低低啊了一聲,卻依舊無法動彈。
就是這個!萬年龍血赤寒珠——剛才的激鬥中,他是什麼時候把珠子藏入身後樹上的?秋水她、她……就等著這個去救沫兒的命!不能死在這裡……絕不能死在這裡。
然而無論他如何掙扎,身體還是被催眠一樣的無法動彈,有強大的念力壓制住了他。在那樣陰冷黑暗的眼光之下,連神智都被逐步吞噬,眼神漸漸渙散開來。
怎麼……怎麼會有這樣的妖術?
這個殺手,還那麼年輕,怎麼會有魔教長老才有的壓迫力?
銀衣殺手低頭咳嗽,聲音輕而冷。雖然佔了上風,但屬下傷亡殆盡,他自己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這一路上,先是從祁連山四方群雄裡奪來了龍血珠,在西去途中不斷遇到狙擊和追殺。此刻在冷杉林中,又遇到了這樣一位幾乎算是中原裡首屈一指的劍客!
他急促的呼吸,腦部開始一陣一陣的作痛。瞳術是需要損耗大量靈力的,再這樣下去,只怕頭疼病又會發作。他不再多言,在風雪中緩緩舉起了手——
隨著他的舉手,地上的霍展白也舉起了同一隻手,彷彿被引線拉動的木偶。
「記住了,我的名字,叫做『瞳』。」面具後的眼睛是冰冷的。
瞳?魔教大光明宮排位第一的神秘殺手?
魔教的人,這一次也出現在祁連山爭奪那顆龍血珠了!魔教修羅場三界裡殺手如雲,數百年前鼎劍閣的創始人公子舒夜便是出自其門下,百年來精英輩出,一直讓中原武林為之驚嘆,也造成了極大的威脅。
而眼前的瞳,是目下修羅場殺手裡號稱百年一遇的最頂尖人物。
那一瞬間,霍展白才知道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大意的失誤!
瞳的手緩緩轉動,靠近頸部,琉璃般的眼中煥發出冰冷的光輝。
霍展白的眼神表露出他是在多麼激烈的抗拒,然而被瞳術制住的身體卻依然違背意願地移動。手被無形的力量牽制著,摹擬著瞳的動作,握著墨魂,一分一分逼近咽喉。
雪鷂,雪鷂!他在內心呼喚著。都出去那麼久了,怎麼還不回來?
「別了,七公子。」瞳的手緩緩靠上了自己的咽喉,眼裡泛起一絲妖異的笑,忽然間一翻手腕,凌厲地向內做了一個割喉的動作!
不由自主地,墨魂劃出凌厲的光,反切向持有者的咽喉。
「嘎——」忽然間,雪裡傳來一聲厲叫,劃破冷風。
瞳脫口低呼一聲,來不及躲開,手猛然一陣劇痛。殷紅的血順著虎口流下來,迅速凝結成冰珠。
一隻白鳥穿過風雪飛來,猝及不妨地襲擊了他,尖利的喙啄穿了他的手。
然後,如一道白虹一樣落到霍展白的肩上。
是……一隻鷂鷹?儘管猝及不妨的受襲,瞳方寸未亂,劇烈地喘息著捂著傷口,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對方的眼睛。只要他不解除咒術,霍展白就依然不能逃脫。
但,即使他從未放鬆過對霍展白的精神壓制,雪地上那個僵硬的人形卻忽然動了一下!
彷彿體內的力量覺醒了,開始和外來的力量爭奪著這個身體的控制權。霍展白咬著牙,手一分分的移動,將切向喉頭的墨魂劍挪開。
這一次輪到瞳的目光轉為驚駭。
怎麼可能!已經被懾魂術正面擊中,這個被控制的人居然還能抗拒!
來不及多想,知道不能給對方喘息,殺手瞳立刻合身前撲,手裡的短劍刺向對方心口。然而只聽得「叮」的一聲,他虎口再度被震出了血。
墨魂劍及時地格擋在前方,攔住了瞳的襲擊。
地上的雪被劍氣激得紛紛揚起,擋住了兩人的視線。那樣相擊的力道,讓已然重傷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眼裡盛放的妖異光芒瞬間收斂,向後飛出去三丈多遠,破碎的胸臆裡一股血砰然湧出,在雪裡綻放了大朵的紅,隨即不動。
龍血珠脫手飛出,沒入幾丈外的雪地。
霍展白踉蹌站起,滿身雪花,劇烈地喘息。
雪鷂還站在他肩膀上,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井穴,扎入了寸許深。也就是方才這只通靈鳥兒的及時一啄,用劇烈的刺痛解開了他身體的麻痺,讓他及時格擋了瞳的最後一擊。
終於是結束了。
他用劍拄著地,踉蹌走過去,彎腰在雪地裡摸索,終於抓住了那顆龍血珠。眼前還是一片模糊,不止是雪花,還有很多細細的光芒在流轉,彷彿有什麼殘像不斷湧出,紛亂地遮擋在眼前——這、這是什麼?是瞳術的殘留作用麼?
他握緊了珠子,還想去確認對手的死亡,然而一陣風過,衰竭的他幾乎在風中摔倒。
「嘎!」雪鷂抽出染血的喙,發出尖利的叫聲。
明白了——它是在催促自己立刻離開,前往藥師谷。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要把拄劍勉強站立的他吹倒。搏殺結束後,滿身的傷頓時痛得他天旋地轉。再不走的話……一定會死在這一片渺無人煙的荒原冷杉林裡吧?
他不再去確認對手的死亡,只是勉力轉過身,朝著某一個方向踉蹌跋涉前進。
反正,從十五歲進入江湖起,他就很少有將對手趕盡殺絕的習慣。
大片的雪花穿過冷杉林,無聲無息地降落,轉瞬就積起了一尺多深。那些純潔無暇的白色將地上的血跡一分一分掩蓋,也將那橫七豎八散落在林中的十三具屍體埋葬。
巨大的冷杉樹林立著,如同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
※※※
白。白。還是白。
自從走出那片冷杉林後,眼前就只餘下了一種顏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齊膝深的雪地裡跋涉了多久,也不知道到了哪裡,只是一步一步朝著一個方向走去。頭頂不時傳來鳥類尖利的叫聲,那是雪鷂在半空中為他引路。
肺在燃燒,每一次呼吸都彷彿灼烤般刺痛,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起來,一片片旋轉的雪花彷彿都成了活物,展開翅膀在空中飛舞,其間浮動著數不清的幻象。
「哈……嘻嘻,嘻嘻……霍師兄,我在這裡呢!」
雪花裡忽然浮出一張美麗的臉,有人對他咯咯嬌笑:「笨蛋,來捉我啊!捉住了,我就嫁給你呢。」
秋水?是秋水的聲音?……她、她不是該在臨安麼,怎麼到了這裡?
難道是……難道是沫兒的病又加重了?
他往前踏了一大步,伸出手想去抓住那個雪中的紅衣女子,然而膝蓋和肋下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只是一轉眼,那個笑靨就湮沒在了紛繁的白雪背後。
奔得太急,枯竭的身體再也無法支撐,在三步後頹然倒下。
然而他的手心裡,卻一直緊緊握著那一枚捨命奪來的龍血珠。
「嘎——嘎。」雪鷂在風雪中盤旋,望望遠處已然露出一角的山谷,叫了幾聲,又俯視再度倒下的主人,焦急不已,振翅落到了他背上。
「嚓」,尖利的喙再度啄入了傷痕纍纍的肩,試圖用劇痛令垂死的人清醒。
但是,這一次那個人只是顫了一下,卻再也不能起來。
連日的搏殺和奔波,已然讓他耗盡了所有體力。
「嘎嘎!」雪鷂的喙上鮮血淋漓,爪子焦急地抓刨著霍展白的肩,抓出了道道血痕。然而在發現主人真的是再也不能回應時,躊躇了一番,終於展翅飛去,閃電般地投入了前方蔥蘢的山谷。
冰冷的雪漸漸湮沒了他的臉,眼前白茫茫一片,白色裡依稀有人在歡笑或歌唱。
「霍展白,我真希望從來沒認識過你。」
忽然間,雪中再度浮現了那個女子的臉,卻是穿著白色的麻衣,守在火盆前恨恨盯著他——那種白,是喪服的顏色,而背景的黑,是靈堂的幔布。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哀痛徹骨,冰冷得接近陌生,帶著深深的絕望和敵意。他怔在原地。
秋水……秋水。那時候我捉住了你,便以為可以一生一世抓住你,可為何……你又要嫁入徐家呢?那麼多年了,你到底是否原諒了我?
他想問她,想伸出手去抹去她眼角的淚光,然而在指尖觸及臉頰前,她卻在雪中悄然退去。她退得那樣快,彷彿一隻展翅的白蝶,轉瞬融化在冰雪裡。
他躺在茫茫的荒原上,被大雪湮沒,感覺自己的過去和將來也逐漸變得空白一片。
他開始喃喃念一個陌生的名字——那是他唯一可以指望的的拯救。
但是,那個既貪財又好色的死女人,怎麼還不來?在這個時候放他鴿子,玩笑可開大了啊……他喃喃唸著,在雪中失去了知覺。
來不及有覺察在遠處的雪裡,依稀傳來了悉索聲。
——那是有什麼東西,在雪地裡緩慢爬行過來的聲音。
※※※
「叮玲玲……」
雪還是那樣大,然而風裡卻傳來了隱約的銀鈴聲,清脆悅耳。鈴聲從遠處的山谷裡飄來,迅疾地幾個起落,到了這一片雪原上。
一頂軟轎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銀鈴在風雪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咦,沒人嘛。」當先走出的綠衣使女不過十六七歲,身段裊娜,容顏秀美。
「綠兒,雪鷂是不會帶錯路的。」轎子裡一個慵懶的聲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個使女悄無聲息地撩開了簾子掛好,退開。轎中的紫衣麗人擁著紫金手爐取暖,發間插著一枚紫玉簪,懶洋洋地開口:「那個傢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總是讓我們出來接,實在麻煩啊——哼,下回的診金應該收他雙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還不是以身抵債?」綠兒掩嘴一笑,卻不敢怠慢,開始在雪地上仔細搜索。
「嘎——!」一個白影飛來,尖叫著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準確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撲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個僵臥在地的人形。
「咦,在這裡!」綠兒道,彎腰扶起那個人。
「……」那個人居然還開著一線眼睛,看到來人,微弱地翕動著嘴唇。
「別動他!」然而耳邊風聲一動,那個懶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側,一把推開使女,眼神冷肅,第一個動作便是彎腰將手指搭在對方頸部。
怎麼?
綠兒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一些藥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狀先吃了一驚。跟隨谷主看診多年,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那些大大小小傷口遍佈全身,血凝結住了,露出的肌膚已然凍成了青紫色。
這個人……還活著麼?
「還好,脈相未竭。」在風中凝佇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個滿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彷彿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誰,露出一絲笑意,嘴唇翕動著,吐出了一聲微弱的嘆息:「啊……是、是你來了?」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膽地昏了過去。
「倒是會偷懶。」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傷者的左手緊緊握著,她皺了皺眉,伸手掰開來,忽地臉色一變——一顆深紅色的珠子滾落在她手心,帶著某種逼人而來的凜冽氣息。
這、這是……萬年龍血赤寒珠?!
原來是為了這個!真的是瘋了……他真的去奪來了萬年龍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顆用命換來的珠子,咳嗽了幾聲,抬手招呼另外四個使女:「幫我把他抬到轎子裡去——一定要穩,不然他的臟腑隨時會破裂。」
「是!」顯然是處理慣了這一類事,四個使女點頭,足尖一點,俯身輕輕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穩地將凍僵的人抬了起來。
「咳咳……抬回谷裡,冬之館。」她用手巾摀住嘴咳嗽著,吩咐。
「是。」四名使女將傷者輕柔地放回了暖轎,俯身靈活地抬起了轎,足尖一點,便如四隻飛燕一樣托著轎子迅速返回。
風雪終於漸漸小了,整個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滿了冰冷得讓人窒息的空氣。
「咳咳,咳咳。」她握著那顆珠子,看了又看,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悲哀。
這個傢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小姐,你幹嗎把轎子讓給他坐?難道要自己走回去麼?」她尚自發怔,旁邊的綠兒卻是不忿,嘟囔著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個惹人厭的傢伙啊,手裡只拿了一面回天令,卻連續來了八年,還老欠診金……小姐你怎麼還送不走這個瘟神?」
「咳咳,好了好了,我沒事,起碼沒有被人戳了十幾個窟窿。」她袖著紫金手爐,躲在猞猁裘裡笑著咳嗽,「難得出谷來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綠兒擔憂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體禁不起……」
「沒事。」她搖搖手,打斷了貼身侍女的嘮叨,「安步當車回去吧。」
然後,逕自轉身,在齊膝深的雪裡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臉上,天地蒼莽,一片雪白。極遠處,還看得到煙織一樣的漠漠平林。她呼吸著凜冽的空氣,不停地咳嗽著,眼神卻在天地間游移。多少年了?自從流落到藥師谷,她足不出谷已經有多少年了?
多麼可笑……被稱為「神醫」的人,卻病弱到無法自由的呼吸空氣。
「小姐!」綠兒擔憂地在後面呼喊,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來,「你披上這個!」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頓住了腳步,抬手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瞬間雪亮。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側頭傾聽著風雪裡的某種聲音,她喃喃,霍然轉身,一指,「在那裡!」
「唰」,話音方落,綠兒已然化為一道白虹而出,懷劍直指雪下。
「誰?」她厲喝。
一蓬雪驀地炸開,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動,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劍!
然而,應該也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那人勉強避開了那一擊後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裡,再也不動。綠兒驚魂方定,退開了一步,拿劍著對方的後心,發現他真的是不能動了。
「是從林裡過來的麼……」小姐卻望著遠處喃喃,目光落在林間。
那裡,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跡從林中延出,一路蜿蜒著灑落依稀的血跡,一直延伸過來。顯然,這個人是從冷杉林裡跟著霍展白爬到了這裡,終於力竭。
「小姐,他快死了!」綠兒驚叫了一聲,望著他後背那個對穿的洞。
「嗯……」小姐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麼?」
「沒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綠兒氣餒。
看來這個人不是特意來求醫的,而是捲入了那場爭奪龍血珠的血戰吧?這些江湖仇殺,居然都鬧到大荒山的藥師谷附近來了,真是擾人清靜。
「那我們走吧。」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捧著紫金手爐,「虧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這個武林向來不太平,正邪對立,門派繁多,為了些微小事就打個頭破血流——這種江湖人,一年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個,如果一個個都救她怎麼忙得過來?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藥師谷那麼高的診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綠兒居然沒聽她的吩咐,還在那兒猶豫。
「可是怎麼?」她有些不耐地駐足,轉身催促,「藥師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這是規矩——莫非你忘了?」
「綠兒不敢忘。」那個丫頭絞著手站在哪裡,眼光卻在地上瞟來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這個人長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麼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氣的。
除了對錢斤斤計較,谷主也是個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現多個病人,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先挑年輕英俊的治療;比如,雖然每次看診都要收極高的診金,但是如果病人實在拿不出,又恰好長得還算賞心悅目,愛財的谷主也會放對方一馬。
——例如那個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麼?」
「嗯。」綠兒用劍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比那個討債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麼?」薛紫夜終於回身走了過來,饒有興趣,「那倒是難得。」
她走到了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身側,彎腰抬起他的下頷。對方臉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臉色霍地變了,捏緊了那個碎片。這個人……好像哪裡看上去有些不尋常。
她抬手拿掉了那一塊碎片,擦去對方滿臉的血污。凝視著。
面具裂開後露出的那張臉,竟然如此年輕。
的確很清俊,然而卻孤獨。眼睛緊緊閉著,雙頰蒼白如冰雕雪塑,緊閉的眼睛卻又帶著某種說不出的黑暗意味。讓人乍然一見便會一震,彷彿喚醒了心中某種深藏的恐懼。
「啊……」不知為何,她脫口低低叫了一聲,感覺到一種壓迫力襲來。
「怎麼樣,是還長得很不錯吧?」綠兒卻尤自饒舌,「救不救呢?」
她的臉色卻漸漸凝重,伸出手,輕輕按在了對方閉闔的眼睛上。
——這裡,就是這裡。
那種壓迫力,就是從這一雙閉著的眼睛裡透出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居然讓能讓她都覺得驚心?
「還沒死。」感覺到了眼皮底下的眼睛在微微轉動,她喃喃說了一句,若有所思——這個人的傷更重於霍展白,居然還是跟蹤著爬到了這裡!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命力?
她隱隱覺得恐懼,下意識地放下了手指,退開一步。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那個垂死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琉璃色的眼睛發出了妖異的光,一瞬間照亮了她的眼眸。那個人似乎將所有殘餘的力量都凝聚到了一雙眼睛裡,看定了她,蒼白的嘴唇翕動著,吐出了兩個字:「救……我……」
她的神智在剎那間產生了動搖,彷彿有什麼外來的力量急遽的侵入腦海。
妖瞳攝魂?!只是一剎那,她心下恍然。
來不及想,她霍地將攏在袖中的手伸出,橫擋在兩人之間。
「啊。」雪地上的人發出了短促的低呼,身體忽然間委頓,再也無聲。
她站在風裡,感覺全身都出了一層冷汗,寒意遍體。
手心裡扣著一面精巧的菱花鏡——那是女子常用的梳妝品。
方才妖瞳張開的瞬間,千鈞一髮之際,她毫不猶豫地出手遮擋,用鏡面將對方凝神發出的瞳術反擊了回去。
——那,是克制這種妖異術法的唯一手段。
然而在脫困後,她卻有某種強烈的恍惚,彷彿在方才對方開眼的一瞬間看到了什麼。這雙眼睛……這雙眼睛……那樣熟悉,就像是十幾年前的……
「谷主,你沒事吧?」一切兔起鵠落,發生在剎那之間,綠兒才剛反應過來。
「好險……咳咳,」她將冰冷的手攏回了袖子,喃喃咳嗽,「差一點著了道。」
綠兒終於回過神來,暴怒:「過分……居然敢算計小姐?這個恩將仇報的傢伙!」
「算了。」薛紫夜阻止了她劈下的一劍,微微搖頭,「帶他走吧。」
「啊?」綠兒驚訝地張大了嘴。
這種人也要救?就算長得好,可還是一條一旦復甦就會反咬人一口的毒蛇吧?
「走吧。」她咳嗽得越發劇烈了,感覺冰冷的空氣要把肺腑凍結,「快回去。」
「噢……」綠兒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將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腳上頭下地拖了起來,一路跟了上去。
※※※
她走在雪原裡,風掠過耳際。
寒意層層逼來,似乎要將全身的血液凍結,宛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夜。
然而,曾經有過的溫暖,何時才能重現?
「雪懷。」她望著虛空裡飄落的雪花,咳嗽著,忽然喃喃低語。
雪懷……是錯覺麼?剛才,在那個人的眸子裡,我居然……看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