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家三少爺出走,是庚子年三月初九的事情。
說起來,那年四月初二是越家老太爺六十大壽,所以當時,三少爺跟書院的山長告了假,正不緊不慢往家裡趕。
聽隨從說,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事,那天夜裡地火旺,一陣賽一陣地暖,三少爺睡不著,起來開了窗朝著東方看。
同屋裡服侍的是十二歲的書僮,主人起身,他只好迷迷糊糊地伺候著,也沒記得三少爺說了些什麼。他覺著那星星沒啥好看的呀,可三少爺就跟入神一般,眼都發亮了。
後來,三少爺突然急得很,跟書僮討文房四寶。
這深更半夜的,沒啥準備,就算主人文興大發,也得現磨墨啊!手忙腳亂的當兒,三少爺又說等不得了,便讓小童捎話給家中長輩--
他說孩兒不孝,無法侍奉祖父母及雙親終老。
又說他原本仙家人,投凡胎下界十八年,如今塵緣已了,是時候回天上去,故在此叩謝越家生養之恩,還請眾親長盡享天年、莫要牽掛為感。
三言兩語交代完畢,三少爺將披風搭在肘間,匆匆走了出去,連一個銅子兒也沒帶。
小童呆愣片刻,等門被風帶上了才反應過來,大叫著追出客棧。此時哪裡還能見著三少爺的蹤影,人往哪裡走的都不知曉了。
隨行的幾個人,包括趕車的,都打著火把,山前山後地尋了一通,待天亮時候又去報官,花銀子請差役幫忙找人,但都沒能把三少爺追回來。人是徹底丟了。
半月之後,下人失魂落魄地到了家,說話顛三倒四,個個都躺了半日才能下地。
三少爺要捎的話,那小童好容易記起來,撲在幾位當家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了。長輩人厥的厥、嘆的嘆,厥倒的醒來時候數落著罵了一通,又心疼了一通,末了在場的小輩上前去,安慰並落淚感慨片刻,道木已成舟,也只能這麼著了,且慢慢尋著,說不定來年在哪兒能遇上……
眾人緩過氣來,這才想起一事。
那三少爺清楚明白地交代了「後事」,卻不慎遺漏一人。他有一房妻室,新娶過門不足一年。這位少夫人芳齡十六,娘家姓景,閨名善若。
--他忘記安置了。
越大爺忙往廳裡看了一圈:「善若?善若沒在麼?」
「唉,她還真的沒到前面來,大概又在曬太陽……」
越家眾人急急趕往偏院,有丫鬟開了門,說三少夫人剛用過午膳,正在花苑裡讀書習畫。可是,等她帶人去苑中尋找的時候,眾人卻發現,少夫人畫了一半的畫還在石桌上,人卻已然失蹤了。
※※※
崑崙外界第一層距東海四萬丈高,是仙俗相交的地界,相傳在此潛修易得仙緣,又有人說,並非仙緣,乃是因此處天淵靈脈交匯、有助修行,故眾家以此為靈台福地之首。
當然,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飛昇至此的,更甭提佔一塊地皮來自家用了。
此間有一座仙山,名為崑崙堞,崑崙堞上有寺、有廟、也有雜教講院。其中的道廟為女道士居處,住持的女仙別號竹簪,人稱竹簪女冠。
這位女仙馭下甚嚴,是以,兩位座前使女從不敢嬉笑輕佻。
但今日,她的使女躲在一旁,好奇地竊竊私語著。
「女冠大人今天自己下廚呢……」使女之一悄聲道。
另一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神秘兮兮地答說:「因為道君借住在觀中嘛,嘻嘻!」
「聽說道君還差一道仙脈才能飛昇到崑崙第二層呢。」
「所以他現在還是凡人身?」
「對啊!不僅戒不掉吃喝之俗,恐怕還……」
兩人曖昧地對視,其一突然聽見腳步聲傳來,立刻眼神示意對方,於是雙雙斂目靜立,紋風不動。
竹簪女冠從偏院出來,手中提著食籃,姣好的臉蛋上冰冷一片,雙目含威,掃向二人。
她朱唇輕啟,道:「雲英女佩、雲華女環。」
兩名使女心中一咯登,躬身:「女冠,屬下在。」
「隨我來。」
竹簪女冠轉身,朝道觀後方去。
使女互看一眼,自覺僥倖地吐吐舌頭,連忙跟上。
竹簪提著的食籃,蓋著層黑漆的雕花木隔,內中不知放著什麼好菜,香味四溢,連走在後邊的使女嗅著了,也禁不住腹中饞蟲亂鑽,二人皆羨慕道君的口福。
三人出了道觀後門,沿著蜿蜒的山路再向高處去,轉過拐角,卻有一處陰冷乾燥的山洞出現。
「在此等候。」竹簪對使女吩咐著,想想,轉身又道,「不許任何神仙妖怪靠近。」
「是,女冠。」
竹簪拎著食籃進去了。
兩位使女好奇地朝內中張望,卻只能見著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
卻說竹簪女冠踏入洞中,每邁出一步,洞壁上都跟著亮起一絲螢光,轉瞬即逝。她徑直朝深處去,只見過了最黑暗的關隘之後,洞內反倒漸漸寬敞明亮起來。
洞中另有石屋,屋外桌上有石盤,薄如紙張,表面光滑似漆。
將食籃放在石盤旁,竹簪女冠側首,看向石屋的竹門。
門內有人,一道道白光如水般流瀉而出,將地面鋪得光華四溢,這光彩散發著馨香之氣,觸之卻只覺溫暖怡人。
「道君,」竹簪輕聲喚道,「是時候用膳了。」
門動了動,隨後輕巧地開啟,從中湧出一陣香風。
竹簪道:「打擾道君了麼?那竹簪晚些時候再來。」
「女冠多慮了。」一個聲音應道。
隨著這聲回答,披著雪青色大氅的男子出現在門內。
「道君,」竹簪抬首,快步走到道君面前,伸手替他將大氅的繫帶重新拴過,一面繫,一面輕言細語道,「不知道竹簪弄的飯食是不是合道君的胃口……」
那道君有些尷尬地退了半步,對竹簪說:「女冠提供的膳食絕非凡品,在下能得一而嘗,已經是三生有幸。只是--」
竹簪急忙道:「道君,請不用擔心眾仙友尋你不著,竹簪早派人通知各位仙官,告知他們道君已覺醒,目前飛昇至崑崙第一層……」
「不是的,女冠。」道君面有難色,解釋道,「在下只是覺著,自己體內塵根不淨,囫圇修行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呢?」竹簪女冠不解,「道君,你原本就是仙胎,非是凡人飛昇而成的仙君啊!記得當年,你只是躬身拾起竹簪,便使竹簪受到點化,孕出人形。這份恩情,竹簪永世不忘!」
道君聽了,神色更是為難。
竹簪女冠繼續道:「竹簪苦苦尋了數千年,終於尋得道君下落,將你請回仙境……這崑崙上好山好水好仙風,為何道君仍面露苦色?難道道君在塵世間還有何事戀戀不捨?」
「沒有!沒有!」道君立刻否決。
竹簪看著他的眼睛,含笑問道:「道君,你想回家麼?」
道君急忙搖頭:「不想!」
竹簪露出笑容,貼近道君,輕聲道:「請道君莫要擔憂,專心修行,你只差一脈仙靈,便可以飛昇至上一層境界了。竹簪……會一路陪著道君的!」
說完,她笑吟吟地將人拉到桌邊,擺好飯菜,催促著對方進食。
待竹簪提了食籃離開,道君才暗暗鬆了口氣。
他除下道袍,匆匆換上一身書生裝束,笨手笨腳地給自己綁好儒巾,然後從屋中翻出一卷經文,小心翼翼藏在袖中。「啊!扇子、扇子!差點忘了!」又從床邊的包袱裡找出一柄摺扇,別在腰間。
打扮完畢,他從水缸裡舀了碗水,薄薄地倒在桌上的石盤裡。
水面渾濁了一小會兒,繼而慢慢浮現出鄉間景象來。
道君深吸口氣,閉目伸手入水中。
只聽「嘩啦」水響,石桌邊已再無人影。
書生打扮的道君出現在鄉間小路上。
他左右看看,琢磨片刻,從足邊的草叢裡拎出一隻蛐蛐,吹了口氣。那蟲子立刻搖身一變,化作十來歲的小書僮,跟在書生後面。
「快些趕路了。」書生說。
書僮咧著嘴可愛地笑起來:「是,少爺,跟著您吶!」
兩人走了一刻鐘,路上遇見擔著柴火的村人,也遠遠地打個招呼。到了山腰上的岔路口,兩人一前一後地拐向另一頭,沒出走一里地,就見到了獨立在村外的農家小院。
那院子修了簡單大方的籬笆,籬笆上曬著成串的乾果,院裡搭著個小棚子,權作炊間了,灶上似乎還煮著什麼東西。
「咦,你嗅見什麼味道麼?」書生回頭。
小書僮用力吸了吸鼻頭,點頭:「是啊,好像有什麼糊了!」
「唉呀!」
書生急忙推開籬笆門,快步趕到炊棚下。
他往鍋裡一看,不意外地發現,煮的粥已經變成焦糊大半的米餅了--中心的部分甚至都還沒熟呢。
書生指尖一轉,鍋子憑空飛起,轉了一圈,落到灶台旁。
此時,院內小屋的門「吱呀」一聲開啟,一名女子小心地探出頭來:「有誰在外面麼?」
書生回頭:「是我。」
那女子小小地吃了一驚:「啊,百川,你幾時回來的?……我飯還沒煮好……」
「剛回來。」書生應著,回頭給書僮一個眼色,「愣著做什麼呢,到後面看看柴火夠不夠!」書僮銜命而去。
此時,書生打扮的越百川才鬆了口氣,上前牽住女子的手:「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這樣早就下廚煮飯燒菜?」
「人家不知道你幾時回來……」女子怯生生地回答,低著頭,偷偷看夫君的臉。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古怪的東西?」
越百川摸摸自己的臉頰。
他的妻子--景善若不由得臉紅了,悄聲道:「沒有啦,只是白晝時分,很少與夫君這樣親近……」
越百川一愣,看看自己拉著她柔荑的手,不禁也臉紅了,急忙放開。
景善若繞過他,望向灶台:「咦,鍋呢?」
越百川一激靈,么指輕輕動彈,灶邊滾出一個斗笠,將焦糊的米鍋遮得嚴嚴實實地。「啊!或許是下學的小童頑皮,順路端走了。我改天去村裡問問。」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一個鍋子而已!」越百川復又拉起她的手,將她帶進屋去,領到桌邊坐下,「娘子,餓了麼?」
「有一點點。」景善若羞赧道。
「看我給你帶了桂花糕!」越百川從不知何處摸出個紙包,解開繫繩來看,果然是切得四四方方的桂花糕。
景善若捧著糕點,小心翼翼地拈起一塊,放進雙唇間。
「好吃麼?」
「嗯,夫君你也吃……」
「我剛在鎮上吃過,這是給你留的!」越百川滿臉是笑意,坐在桌對面,看著她一點點像蠶蟲般秀氣地吃東西。
景善若面上飛起紅霞,小聲說:「百川,你這樣天天往外跑,書院的夫子不會責備的麼?」
越百川一愣,隨即道:「不會!我也沒走多遠啊,轉個山頭就是書院了!再說,我那些同窗,聽聞我娘子跟來陪讀,一個個都羨慕得要死,我每回離開書院,都要費老大的心思甩開他們的跟蹤呢!」
「跟蹤?」
「是啊!他們都想看看,我這位娘子究竟長得是怎樣國色天香啊!」
景善若連耳朵都紅起來了:「夫君,你分明是在取笑人家。」
「哪有?在我眼中,娘子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絕色佳人,才不給別人看呢!」越百川笑嘻嘻地湊近了,教景善若羞得直想找條地縫鑽下去。
兩人相處一陣,景善若又道:「真不知家中怎樣了,你那天突然回來,拉了人家就走……」
「哈,就是怕二老不許嘛。」越百川說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既然會不許,那你我應該聽老人家的話啊。」
越百川立刻搖頭:「那怎麼行,接下來我好幾年都不回家的,你就不怕我回來時候帶個小姑娘給你做姐妹?」
景善若低首道:「若是如此,也是夫君的心意,怕人家寂寞……」
「你啊!」越百川無奈地捏了捏她的臉,「根本沒有的事,別突然難過起來好不好!我都把你接來就近陪讀了,敢問娘子大人,還有什麼不滿?」
「再戲弄人家,晚飯也不煮給你吃了。」景善若噘嘴。
--就你那凶殘犀利的手藝?再吃一頓真會毒死神仙的啊!
越百川心中苦笑,面上卻仍裝可憐道:「那可不行,餓著了明兒怎麼去書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