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記一次失敗的金屋藏嬌

越百川翌日便回書院去了,說或許隔日來見景善若一次,主要看書院講課的安排決定。

景善若被一個人留在小院裡。

她想寫封家書回去。

雖然越百川再三叮囑,不可以將他倆偷跑出來的事情告訴雙方家裡人,但是就這麼跟著外出求學的夫君離家出走,會被夫家人說成什麼樣呢?去向與安危也總得有個交代吧。

她從越百川留下的包袱裡揀了些零錢,出門去。

沿著山路,往有炊煙的地方走,倒是頗行了會兒,才算進了村口。

她一開始都是跟著越百川來的,中途上了雇來的馬車,人有些暈暈乎乎地睡著了,也不知道這兒離越家大宅究竟多遠。

「我與百川也就只走了一兩天而已吧……」她想著,向村民詢問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誰知,對方用來回答的語言,她完全聽不懂!

「咦?」景善若詫異,「這是哪裡的方言麼?」

她琢磨了一下,這兒總不能是世外桃源之類與外界脫節的地方吧?

排除以上猜測之後,她開始不安了,拾起樹枝在地上寫字,試圖與人交流,可是村中竟然無人識字……

正當她一籌莫展之際,村中有幾家人開了院門走出來,看到她之後,唧唧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其中一人大叫著跑開,從村子另一頭帶了批老年人過來,大夥兒一起圍觀景善若。

景善若越發莫名了,見眾村民臉上並無友善親切的神情,於是心底暗叫不妙,轉身便走。

走出數十步,她略一側首,驚見村人大多跟在她身後,而且還有少數人手裡拎著農具!那鋤頭跟鎬子的寒光一現,景善若心中頓時害怕起來。

她扭頭,逕直朝家裡跑。

村人彼此遞了遞眼色,紛紛大呼大喊地追了上來!

景善若給嚇著了,再加上不熟悉山路,好幾次差點踩滑,摔進路邊的溝渠裡。

那些山民其實也不怎麼敢靠她太近,多是拿器物敲敲打打,然後扯著嗓子大吼,當真追得緊了,跑在最前面的反倒縮著腳往後面鑽,好像生怕被人推擠著過去碰到景善若一般。

景善若也沒功夫去注意這一點,她一個勁地朝家裡逃。

雖然這麼多人追著趕著……就算逃回家裡,那道觀賞性大於實用價值的籬笆牆應該一點作用也起不到,可是,在慌不擇路的時候,首先能想起的,還是只有那個能遮風避雨的小窩啊!

還好,村子離小院並不遠,也就不出兩里地而已。

景善若氣喘呼呼地逃回院子,將籬笆門往後一帶,隨即衝進屋,把門關得嚴嚴實實地,整個身體靠在門板上,直打哆嗦。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聽著外邊的呼喝聲,嚇得摀住雙耳,不敢起身。

但是不知為何,村民只在外面走動吵鬧,並沒有闖入院子裡,更別提拍打門窗,砸壞屋子了。

景善若蹲了一會兒,聽見院外沒啥人聲了,這才驚魂未定地爬到窗下,悄悄推開一道窗縫朝外看。

當真沒人了。

她拍拍心口,隨手整理整理頭髮,從屋裡出來。

這時候已經過了晌午,村中升起的炊煙消失了,不過景善若記得村子所在的方向,心有餘悸地朝那邊張望張望。

她回過頭,想著越百川送來的米還有很多,可以熬點粥,給自己壓壓驚……

景善若到簷下去,正預備搬走鎮石、揭開水缸蓋子舀水,卻突然又聽見村民唧唧呱呱的方言呼喝聲!

「啊!」難道他們又來了?

景善若一激靈,急忙抱著水缸蓋子轉過身。

奇怪的是,那些村民咋呼著、扛著農具,打小院旁的山道就這麼三三兩兩地走過去了。

景善若呆愣。

剛才這些人不是還追著她跑麼?

現在為什麼都好像根本看不到她一樣?

景善若一頭霧水,但是她知道,這裡面必然有詭異。

她感覺身上一陣陣發寒,立刻放棄生火燒飯的打算,躲進屋內,專心等越百川回來。

越百川並沒有說隔日什麼時辰就能回家,他只是與景善若大概約了日子而已。

眼見天色轉暗,景善若驚心吊膽地點上燈燭,將夫君留下的經卷翻了又翻,默默唸誦,給自己壯膽。等到月亮快落下的時候,她才睏了起來,吹了燈,回床上去眯一會兒眼睛。

這一覺竟然睡得暈暈沉沉,不知過去多久。

她睜眼時候,窗紙上映出的日光正亮堂,外邊樹葉沙沙響著,應是有風。越百川與書僮好像在院裡悄悄地談話,正是這聲音將景善若驚醒的。

她聽著外邊二人嘀嘀咕咕,具體的字眼聽不真切,只是覺著心安:只要越百川回來了,她就是安全的。

她撐起身,將睡亂的長髮鬆鬆挽起,又把被子粗略疊了疊,轉頭看看室內。

經書還留在桌面上。

她伸手去拿,誰知卻意外地觸了滿指的灰塵。

「嗯?」

她抬頭看看房梁--是上面有老鼠,弄落了厚厚的揚塵?

再仔細一摸,整個桌面都是灰塵。

回頭摸摸床沿和被蓋表面,竟然也是如此!

「……」景善若心中疑惑,抽了手帕擦擦自己的臉,隨後開門。

院中二人轉頭,看著她。

越百川道:「娘子,你起得真早。」

景善若怯生生地答說:「我……睡了多久?」

「不知呢,我們也剛回來!」越百川隨意應了聲,吩咐書僮去後面看看柴火夠不夠。

景善若撓撓頭,她覺著這一幕好像有些熟悉,又彷彿有些什麼被她給忽略了?

「百川……」她輕聲喚。

越百川過來,拉著她的手:「怎麼了?」

「我好像覺得怪怪的。」景善若悄聲道。

越百川眼中精光一閃而過,他詫異地說:「怪怪的?你是指何事?」

「我、我也不知道。」景善若低頭,「人家好像忘記了什麼,待我想想……」

越百川注意著她的神色,在旁道:「莫不是娘子想家了?」

景善若原本想的不是這回事,可是,這個也很重要!她立刻放棄回憶之前發生的事情,抬頭對夫君道:「啊對!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去啊?」

「你難得陪我出來,不可以多呆幾個月麼?」越百川失望道。

景善若有些愧疚地說:「可是,這裡諸多不便……」

「我還是替娘子接個丫鬟來吧。」越百川說。

「也好。」

其實景善若真的很好養,想到不用再獨自一人守在家中等越百川,她就露出笑容,答應下來。

越百川鬆了口氣,可是看到景善若全然信任的神情,又隱隱心虛。

待翌日,越百川離開二人小窩,走出去不到百步便瞥見路旁有人手持拂塵,坐在石山上,似笑非笑地瞅著他。

「唷,金屋藏嬌哪!」那人笑道。

「岳卿!」越百川暗中心驚,回頭看一眼小院,立刻上前,將那人拉住往路邊偏僻處引,「你怎麼會知道……」

被喚作岳卿的人抿著唇,看好戲般偏著頭瞄他,道:「竹簪說你時常不見蹤影,她怕你生氣,不敢追,讓在下查探查探。」

「她知道了?」越百川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還不知。」岳卿收起笑意,道,「臨淵道君,你好大的膽子,連竹簪女冠都敢欺瞞!」

「岳卿上人,你莫要信口臆測!我沒有存心瞞她!」

「哼。」

「不是……唉。」

越百川為難地嘆了一聲。他拉著岳卿上人坐下,對其詳細解釋緣由。

原來從一開始,他是並沒有覺醒的,他作為仙君,尚還要在自家靈脈上經一世,才能真正達成飛昇的根基。不過,竹簪女冠沒給他這機會,她不知從何處得知這一世道君的投生之處,用仙藥與天音強行喚醒了道君。

所謂揠苗助長,越百川雖然覺醒,記起作為臨淵道君的過往種種,卻只有道君不到一成的神通。

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心中對家人和妻室的情感,還放不下。

岳卿上人看著他,道:「你這聲『放不下』,還真是說得理直氣壯啊?」

「岳卿?」

「你是將責任全推在竹簪身上了。」岳卿上人一針見血。

「這……」

「你不想想,你出事時,竹簪姑娘幾近崩潰,幾千年才重新尋著你。她就算行事草率了些,你忍心責怪嗎?」

越百川不言語。

岳卿上人冷冷道:「我看,你不是放不下你家□子,真正放不下的,是『越百川』這一世的人生。臨淵道君,你根本無心歸位!」

「不是的!」

「哪來的不是?」岳卿上人哼道,「你若還有良心,無論是人或是仙的良心,都給我好好地回去,跟竹簪賠禮道歉,保證再也不會見你凡間的家人!」

「啊?」

「--當然,也包括你的妻子!」

越百川立刻站了起來:「岳卿,你過去是我好友,我不欺你。這話,我說不出。」

「你還翅膀硬了?知道歸墟龍潭的神龍已經醒了麼?」岳卿上人冷笑道,「就憑你那點皮毛把戲,是龍神的對手不?或者說,你已記不得自己跟龍族結下多大梁子了?」

越百川皺眉不語。

「就憑你現在這樣子,除了連累你的親友內人,還能做什麼?」

岳卿上人見他不說話,便伸手拍拍他的肩頭,放緩了語氣道:「你也不要鬱鬱寡歡,待到你再進一步、坐忘凡塵之時,就算我捉著你來見你的親人,你也不再覺著他們有什麼特別了。」

「忘?」

「是啊,不將凡塵的牽絆淡忘,你怎能飛昇到第二層呢?竹簪女冠去求仙丹,待你服下,再借此修習數日,便應達到坐忘之限了。」

「可是……」越百川搖頭。

岳卿勸道:「就算是為了你凡間的親人罷,你成仙,庇護蒼生,他們也在其中。你被龍神所殺,他們必然也逃不過誅連,不是麼?」

越百川閉目沉思,隨後嘆氣道:「讓我去與善若道別。」

「不用了,我替你解釋,她才會聽信。」

「我--」

見他還拖泥帶水猶豫不決,岳卿上人拂塵一掃,說:「道君,你看,誰來了。」

越百川轉頭,只見竹簪女冠不知何時已立在了山路上。

她靜靜地注視著他,雖並無表情,但精緻的臉龐上卻堆滿黯然的淚珠,令人望之不忍。

「女冠……」

越百川上前,兩人對視卻無語。

最後,竹簪拭淚,勉強露出笑容來:「道君,竹簪煮了些你喜歡的菜食,希望道君不要嫌棄……」

說完,她輕輕拉住了越百川的袖角,兩人一同消失在山間。

※※※

水盆裡浮現的畫面,將方才發生的一切回放。

景善若默默地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