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砂睨著阿梅:「方才好懸,你倆都不知道吧?」
「啊?」阿梅不解。
景善若打岔道:「瞞過去就好,幸虧沒有被發現。」她可不想阿梅知道差一點點就被戳中腦袋事兒呢,事情都過去了,還是不要提的好。
明相亦點頭:「夫人說得對,趕緊上岸吧。硃砂,將小夥兒帶去下邊好好休息。」
硃砂不情不願地答應一聲,待眾人上了岸,她便把龜背上收拾乾淨,領著海龜潛下水。
卻說景善若,她在踏上所謂的「岸」時便覺得異樣,仔細一看,足下踏著的是金沙,眼前的散石是琥珀,樹木則是珊瑚上綴了玉片形成的造景。
「夫人這邊請。」明相拄著枴杖在前面引路,「這座小島比起歸墟王城來說,是寒酸得多了,夫人見笑。」
「老先生,對我等凡人就請不要謙虛了……」
景善若默默地遮著眼睛,上岸之後各種珠寶的反光已經對她眼睛造成很大傷害了,老人家還說這算寒酸的——這也太寒磣人了啊。
明相呵呵地笑著,將二人引到一座華貴非凡的宮殿外。
只見他枴杖上鈴鐺一響,宮殿大門應聲開啟,一眼看去,內中無人接應。
明相說:「夫人,請往裡走。」
「有勞老先生帶路。」
明相將主僕二人帶過了兩重門,又拐進一道長廊,彎彎扭扭地走了陣子,路上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阿梅拉拉景善若的袖子,小聲道:「少夫人,這裡好漂亮,可是也好冷清。」
景善若輕斥:「別胡說,安靜點。」
「是。」
三人行至最深處的金閣紅瓦殿前,終於看到了一個活人,卻不是生面孔,乃是硃砂。
她大概是抄了近道,比明相領路的還要先到裡殿,眼下不知正在忙什麼,只急匆匆從殿裡出來,手上還抱著一包東西。
「啊!」阿梅本就好奇地東張西望,這下一眼便看見了硃砂以及她手中抱著的物品。她連忙跑上前去:「硃砂,你受傷了?」
硃砂看看自己手中帶血的被縟,沒好氣地回答說:「不是我。」
明相見狀,擔憂道:「……這,應當是公子爺傷口又裂開了。」
景善若想想那條龍被雷劈了趴在山林間的樣子,再看看這座金殿……
她開始想像一條龍是怎麼把自己塞進去的,現在裡面到底還剩下多少空間啊?硃砂手上那條被子可以裹它一顆牙不?(喂人家不是牙痛!)
明相見狀,憂慮道:「罷了,既然公子爺傷勢不穩,想必心情也不甚寧靜。夫人,老朽先帶你去安頓歇息片刻如何?」
「好……」
景善若剛答應出一個字,突然聽得殿內傳來輕言細語:「讓她入內。」隨著那四個字,殿內刮來一股香風,清雅高貴,甚至帶著一種嫵媚的氣質。
這聲音柔和得很,彷彿平靜的海水刷過細沙一般,阿梅也不由得輕輕地啊了一聲。
「這……」
明相為難地看看景善若。
硃砂抱著血被縟,道:「既然公子爺讓進,那便入去吧。對了,阿梅你隨我來,公子爺的臉不是下人能看的。」
「嗯,我知道了!」阿梅對自己的身份並無反感,點頭答應著,主動伸手去接硃砂抱著的東西。
硃砂閃身避過,只讓她跟著自己往前面去就是了。
景善若與明相一同入殿。
抬頭可見的通氣窗格處只能進入一點點日光,殿中照亮全靠一排排的夜明珠,因此到處是模模糊糊的螢光。
散髮香味的是一種帶銀邊的貝殼,就像地上的香爐一樣,它並不張口,室內已經盈滿了優雅的香氣。
要是再濃一點,景善若或許就會頭暈了。
走過屏風,她轉頭朝殿內深處看。
富麗堂皇的畫壁前放著一張寬大的黑漆木榻,兩邊都堆放了不少的珊瑚和金銀,單在景善若一眼看去,珊瑚樹上掛著的珍珠串,便已經數不清了。
榻上鋪著幾層軟墊,色彩搭配得極其鮮豔奢靡,其上躺著一人。
是人而不是龍。
景善若鬆了口氣。
那人穿的是玄衣玄裳,外披著一層略淺的大氅,鬆鬆繫著,斜靠著銀絲線勾邊綴了水晶流蘇的虎皮軟墊,眉宇間一副睏倦惺忪神色。此人雖然懨懨無神,長得卻是俊俏精緻的模樣,甚至帶著股子邪氣。
他身上看不見傷處,但眼眉間實實在在地展現出了病氣,就像是陳年舊疾一般,令景善若看了難受。
半閉著的雙目毫無神采地瞥向景善若。
然後那人開口道:「我尚未准許抬頭觀視,階下凡人,你放肆了。」
「啊,」景善若急忙低首,「請公子恕罪。」
「……」公子軟趴趴地躺在榻上,看了她一會兒,突然道,「明相。」
「臣在。」明相急忙躬身。
「下去吧。」公子面無表情道。
明相恭敬地回答:「是,公子爺。」他轉身,對景善若樂呵呵道:「夫人,請。」
公子有氣無力地揚聲道:「慢著,凡人留下。」
明相一愣:「公子?」
「我說……人留下,你可以出去了。」公子閉上眼,很不舒適地微微動了動身子。
景善若無措地看了看明相。
老人家也不知這是演哪出,只得答應著,退出殿外。
直到他關上殿門,公子都沒有再說一個字。
景善若也不吭聲,低頭立在下邊,心中自然東想西想,琢磨著這幾天的際遇。
片刻之後,公子睜開眼,說:「你還真是沉得住氣。」
「非是沉得住氣,只是不敢再冒犯公子龍顏。」景善若回答。
公子道:「景夫人,你知道我請你來,所為何事?」
景善若斂目說:「我並不知道。原本以為是有意索取夫君遺留的道經,可從明相老先生的說法中看,不是這麼回事。」
「嗯。景夫人,你是個聰慧的女子。」
公子說著,終於轉頭,正眼看她。
端詳片刻之後,他覺得有什麼地方始終不滿意了,於是出言道:「你可以抬頭看我。」
「多謝公子。」景善若這才重新抬起頭來,溫婉嫻靜地望著他。
公子注視著她的眼睛,少頃,突然道:「公子昱(yu)。」
「嗯?」
「眾龍皆是如此稱呼我。」他說,「你可記住,但不可用。」
「……」那你告訴我幹嘛——景善若默默地囧著,回答說,「嗯,多謝公子。」
公子又道:「臨淵道……君贈予你的,是太息十二元經第一卷。」
「原來如此。」景善若口中應著,其實不以為然。
她翻來覆去看幾遍了,上面能看得懂的都是些像咒文又像開壇場景描寫的句子,但是至少她認得字,沒見著哪裡標註著「卷一」啊?
「我對道經並無興趣。」公子冷冷道,「眼見景夫人因此陷入危境,出手營救,乃是為報滴水之恩。」
滴水之恩?
景善若愣了愣,她想起自己給重傷的龍餵了點水……難道公子昱是指這事?
她正想著,公子又說:「救人乃舉手之勞,但我下令將你帶回,是為另外一事。」
「公子請講。」
公子換了個躺起來更舒適的姿勢,悠然道:「景夫人,你可知,我與你夫君有何關係?」
「……不知。」
——你總不能是百川與那啥竹簪女冠的孩子吧?
公子懨懨地閉眼,雲淡風輕道:「數千年前,臨淵道君破海而來,滅我全族,僅餘尚未孵化的龍卵一枚,那便是我。」
……
啊?
景善若心中一驚。
滅門、不、滅族之仇啊……百川你真是……
「聽聞臨淵道君重現,我輾轉尋得蹤跡本欲報仇,誰知其功力雖不濟,卻得高人相助,隱藏在側以天雷擊傷我,幾致喪命。」
「原來那道雷是……」景善若喃喃道。
難道說,那天晚上,越百川恰好就在她附近?
為什麼他不肯下凡來見上一面呢?
這麼看來,越百川與公子昱是仇不是恩,交情深淺更別提。
那公子昱等人把她「捉」(已經自動更換動詞了)來,目的是——
「景夫人。」公子半閉著眼,並沒有看景善若,他說,「請勿驚慌,我眼下並沒有殺你的念頭。」
只是眼下麼?
「請問公子,為何知道我的娘家姓氏,更是如何查得我與百川是夫妻的?難道說……現在越家人都已經……」
景善若沒有說下去。
對於越百川的牽製作用,她應該是與越家人同等要緊的吧?既然她這麼到處逃命的都被找到了,沒道理越家人不先被捉來,對不對?
「越家人?」
出乎意料地,公子昱只是反問了一句而已。
「嗯,我夫君尚未飛昇時候,本姓為越。」景善若沒有透露更多,她只是悄悄地觀察公子表情,看是不是對方當真不知情。
公子冷然道:「他曾姓甚名誰,與我無關。」
「那公子是如何得知我……」
「數日前,崑崙堞竹簪女冠前來敝處,告知臨淵道君已歸仙位,希望雙方言歸於好,並透露景夫人行蹤與樣貌。」公子道,「至於臨淵道君在凡間的其他家人,竹簪女冠並未提及。」
景善若略略皺眉。
——竹簪女冠這一招狠啊,什麼言歸於好,有見過滅門之仇外人說兩句好話便算了的嗎?她分明就是想借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