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十分安靜。
雖然硃砂在場、公子昱亦正毫無生氣地躺在軟榻上,可這兩個人相處了半晌,根本連一句對話也沒有過。
硃砂一直忙個不停。
從公子醒來開始,她便一人擔負起數人的工作量,跑前跑後,公子的梳洗穿戴等等等等,全是她獨力伺候。
公子昱彷彿沒睡醒般,除了偶爾轉一下腦袋之外,連眼也懶得睜開。
硃砂幾次心不在焉,一面做事,一面偷偷瞥向……景善若正站在殿外,她手裡提著個盒子,沉甸甸地,還隱約有些香味飄出。
景善若是與硃砂一道來的,硃砂有稟報過,但公子並未回覆見或者不見,於是人就給晾在外面了。
硃砂的牽掛不安,公子昱不在意,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注意硃砂的舉動。
過了三刻鐘左右,硃砂手上的活計總算忙完,要是平時,她就該退下,在殿外候著了,然而今天她沒有告退。
公子閉目養神,同時慢慢伸手執起長筷,就近取了幾塊香片,丟進小爐裡。
「啊,」硃砂悄聲道,「公子爺,這香氛不合心意麼?」
公子昱冷冷道:「淡了。蓋不住生人氣味。」
硃砂忙說:「公子爺恕罪,奴婢這就請景夫人離開殿前。」說完,轉身就往門口去。
將要越過屏風時,她突然聽見身後傳來公子懨懨的聲音:「……罷了,許她進來罷。」
「是,公子爺。」
景善若正覺著有些頭暈,還順帶著些許睏倦,此時公子終於肯見她了,也算雪中送炭。她打起精神進了殿內。
公子並不正眼看她,只道:「盒子裡盛著什麼?」
景善若看看手中的盒子,道:「原本是為感謝公子收留與款待,特地將制好的菜食送來,可到現在已經擱得涼了,我想,還是不要獻醜的好。」
「是凡間的菜餚麼?」
「正是。」
硃砂提供的佐料與炭火都是極好的,阿梅雖是頭回料理海魚、難免有失敗的作品,但現在食盒裡裝著的都是比較成功的菜色。
景善若想到偌大座宮殿就硃砂一人服侍公子,或許膳食上一向辦得簡單,於是就大著膽子將做好的菜食送了來。
公子略轉頭,看了看那食盒,沉默片刻,道:「我不吃熟食。」
「啊?」
「白日裡,我不慣進食。」公子說著,抬手撐著額角,閉目休息。
「……是這樣的麼?」景善若有些失望地低頭。
公子又緩緩睜開眼,道:「呈上前來。」
景善若一愣,看看硃砂。
硃砂急忙備好朱漆大方木盤,讓景善若將菜食一碟碟放入盤中。她又匆匆忙忙去取了套餐具,擺放在另一座小食案上。
四五樣份量不算多的菜食放在了公子面前,按照公子的習慣,食案四角皆放著各式香片和香葉。硃砂換了座小爐點燃,蓋子揭開,移走上半層的晶瑩香珠,架上薄薄的銀盤作為加熱的鍋子。
然後她將香葉和礫石細細地鋪在銀盤上,用指頭長短的小鏟子輕輕翻炒。
見景善若愕然,硃砂解釋道:「夫人,公子爺不喜腥羶,對氣味尤其敏感,在進食時候必須將食物染為熟悉的氣味,方能享用。」
說完,她撕下一片魚肉,在香氣濃郁的礫石間烘烤加熱,待魚肉重新恢復軟嫩時,趁熱盛到小碟裡,呈予公子昱。
公子並沒有去接,只是略睜眼,看了看那碟子裡的魚肉。
那片魚肉竟然自行捲起,顫抖,升騰煙霧,繼而化為一股輕煙消失了。
「……」
景善若可從沒見過龍進餐,她原本以為會是跟蛇差不多用吞的(喂!),誰料過程竟然這麼優雅斯文、近乎病氣……
罷了,反正公子昱也還在養傷階段,說不定傷好了,那個活蹦亂跳勁兒比阿梅還歡脫呢。
公子闔目,冷淡道:「景夫人,你的感激之情,我已領受,請回罷。」
「啊?」
這就趕人了?
景善若覺著有些哭笑不得,遂告辭離去。
以公子昱的表現看,昨夜說不定真是她做了個怪夢來著,因為無論如何觀察,公子對她都不存在好感與親和,更不可能用龍那麼可怕的形態,來做那麼細微的關愛動作……
如果昨夜全是夢,那魚又是誰送來的?
景善若邊走邊琢磨,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唉,多想無益,好歹還有魚和糕點吃,不會餓死就好。」
此時,殿內。
公子默默地看著硃砂撤下食案,撤下小爐與廚具。
他突然喚道:「硃砂。」
硃砂將手上的東西一丟,立刻轉身:「奴婢在,公子爺有何吩咐?」
「你既與景夫人一行相處融洽,便學凡人的廚藝罷。」公子道。
硃砂一愣,隨後睜大眼問:「咦,很好吃嗎?」
公子不言語。
硃砂轉身看著那幾盤菜,掂了塊海菜放進嘴裡。
公子閉上眼,當做什麼也沒看見。
「真的挺有滋味,比生吃起來有趣多了!啊呀,嚼著嚼著,味道還會變呢,好好玩!」硃砂大叫起來。
不理正撒歡的她,公子將撐著下頜的手抽出來,重新躺下。
硃砂興奮地說:「公子爺,奴婢明天就去跟阿梅學做菜!」
公子聽出意外之處,略撐起身道:「怎麼,不是景夫人所為?」
「不是啊,剛才景夫人就只負責在旁邊看而已,都阿梅在忙活,奴婢有去打下手哦。」硃砂回答。
公子聽了,立刻將視線移開,瞥也不瞥那幾碟菜食了。
硃砂尚未察覺,只興致勃勃地又問:「公子爺,你是不是喜歡吃這種味道啊?」
公子索性翻了個身,道:「住口,撤下。」
硃砂吃了癟,但因習慣了公子的脾氣,倒也不驚恐,只頑皮地吐吐舌頭,飛快收拾了碗箸食具,告退出去。
午後時分,公子午睡方醒,就又聽見硃砂報說景夫人求見。
這回景善若來,手裡拿著的正是那卷道經。
「公子,我有事請教,是關於此經的。不知方便指點一二不?」她微笑道。
「請講。」
景善若撫著封皮,道:「這卷經書,即是給我帶來麻煩的《太息十二元經》,我曾聽竹簪女冠說,這卷經是仙家法寶。可我並不懂得使用這件法寶。」
「夫人,你希望從我這裡得到何物?」公子昱開門見山。
明相說得沒錯,被雷劈之後公子的心情變得更差了,如今看來果然如此--今兒早上來的時候,她都沒覺得公子有這麼大的火氣啊。
景善若悄悄地朝對方脖子處看:
這樣成天成天地躺著卻不吃藥敷藥,全靠自然癒合,也不知道恢復得怎樣。
捕頭說龍是傷在類似蛇七寸的地方,那是……相當於心臟?
她偷偷瞄公子的心口。
「公子幫助我太多了,我並不想再索取什麼,只是有意願弄明白這件法寶如何使用而已。若是公子懂得此經用法,能否告知呢?」景善若道。
公子昱冷冷道:「以水化服--吞下去。」
「啊?」
景善若嚇了一跳。
薄薄的一張紙符也就罷了,這麼厚一卷經文,吃下去?
公子強打精神,稍微坐起,瞥了景善若一眼,道:「景夫人,你當真了?我說笑而已。」
「……」
把玩著手邊的珊瑚枝,公子語氣中多了一份自在:「景夫人,你雖得臨淵道君贈寶,但終究是凡人。凡人應有凡人的路,掌握仙家法寶,窺視長生之秘,不是妥帖的作為。」
景善若道:「嗯,多謝公子勸誡。只是,夫君贈予我經卷,我卻無力保護,實在有負所托。此經非凡品,修得修不得,尚未可知,我不願在並無嘗試的情況下,便替自己劃地為限了。」
「景夫人好決心。」公子似笑非笑地正眼看了看她,道,「既然有意願將太息十二元經掌握在自己手中,那經書中的秘密,何不向著者當面討教?」
景善若一怔。
「……著者?」當面討教?
她低頭看了看封皮,上面並沒有著者的署名。
「敢問這經書的著者是……」她小心翼翼地詢問。
公子昱道:「便是你的夫婿,臨淵道君。」
「啊?」
景善若驚奇地盯著手裡的經卷。
--搞半天這個經是百川自個兒寫的?
那傢伙今年的目標是「書院院試不要被刷到三十名開外去」,結果在當初做神仙的時候……居然有那個文筆「著書立說」?
景善若遲疑道:「百川現在也不知過得怎樣--」
分開了這麼久,如果再見著越百川的面,夫妻倆歡喜都來不及,哪裡來那閒工夫讓他解釋經文?十二元經什麼的統統一邊去。
正是因為見不著他,才把他留下的東西當做寶貝啊。
「哼。」公子昱冷哼一聲,道,「想見臨淵道君,有何困難?」
景善若立刻抬頭,充滿希望地望著公子:「……公子,你現在可以帶我去見百川?不是說他正在閉關,要九日後才能出來麼?」
「我說過了,景夫人,你於我,有滴水之恩。」公子嘴角勾了起來,但那是不是一個笑容卻很難說,「若你有此要求,我必然作為最先考量。--便是去崑崙一趟,把閉關的道君叫出來見見他的夫人,又有什麼難處?」
「真的?」
「絕無虛言。」
景善若想想,又關切道:「可公子你傷處尚未復原,是否太過勉強?」
公子昱一怔,隨即轉開視線,道:「小小雷傷,不足掛齒。景夫人,去是不去,我只問這一次。」
「……那就有勞公子了。」景善若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