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善若對明相道:「公子與道君有這般想法,我當真感激。只是……議和方為大事,若兩族終能和平相處,蓬萊洲自然便遠離戰火了。」
明相面有難色,模糊地應了聲:「景夫人所言極是。」
見他神色,景善若猜到這回的和談恐怕有些懸,至少龍族這邊,心意不算誠摯。
她暗暗嘆了聲,仙家龍族結仇已久,能坐下來議和已是一大進步,只能希望雙方不要當場掀桌子開打就好。
憑心而言,到這份兒上,景善若是不願意出席的。
尤其是,雙方還說會約定都不進犯蓬萊洲什麼的……這不是讓島民眼睜睜看著他們劃分勢力範圍麼?雖然不曾說出口,但景善若心中隱隱不滿,覺著這兩邊都有點欺人太甚。
要是她有能耐、有人力戰力與雙方抗衡,這議和之宴,或許就是另一番景象。
「時候差不多了,景夫人請。」明相抱起盒子,請景善若先走。
景善若頷首:「既得公子相邀,那我便大膽入內了。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老人家多多提點。」
「景夫人客氣了。請。」
方丈洲人氏立在大廳之外,見景善若從正門過來,便高聲唱報一番。
明相跟隨在景善若身後,將盒子打開,請木緣國君出來。於是方丈洲人躬身確認其身份,抬頭再行傳報。
景善若先行進去了,見大廳裡儼然分作兩派,左側整齊擺放了三排茶案,仙家之人端坐其間。案上多是鮮花素果,也有美酒小菜,女仙面前多是糕點和堅果。
大廳右側是龍族地界,分為一個個雅閣,閣前垂掛珠簾,有錦衣女子捧著珊瑚等物立於閣間。雅閣之內應是龍神坐鎮了。
此時大廳階前尚有絲竹消遣,卻無歌舞助興,奏樂的多是方丈洲人,因此想來,應為龍族的安排。
景善若被引到大廳最深處,依然敬在主位之上。
她看看自己旁側,左首多出一座小案几,上面擺著袖珍坐具一套,應是木緣國君的位置。再往兩側,各有她不認識的生面孔數名,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
景善若喚了逡巡席間的方丈洲人來悄聲詢問,得知同席的是方丈洲、滄海島、瀛洲島之島主。
景善若點點頭。
她知曉玄洲、瀛洲是仙家所據之地,方丈洲目前正處於龍族保護之中,至於滄海島,則不得而知了。
處境相似的眾仙島皆有派出代表與會,如此看來……
她作為東道主,還是很有必要出席的。
越百川明知如此,卻依舊勸她迴避,不知是出於愛護,還是另有緣由呢?
景善若想著,趁木緣國君還在往仙島席位趕路(你是要走多久啊!),和談尚未正式開始,便四下打量,尋找越百川的席位。
這一張望不打緊,她立刻瞧見龍族那邊的首席處有異樣。
方才還以為是天工司構建時候出了差錯,將大廳那處做出一個內凹的屋角來了,現在仔細一看,景善若才發現,原來不是屋角,是龍公子那座金閣的一角!
他竟然活生生地把金閣車開進和談之所,還命屬下將大廳與金閣暫時融為一體了……
景善若為在場眾人的鎮定而驚嘆。
她研究了一番金閣車的構造,瞧著木緣國君還在努力朝這邊趕路,便又窺往仙家那一側,偷看越百川坐在何處。
原以為越百川這麼德高望重,應是居於仙座首席的,但景善若卻發覺首席上坐的是一位老神仙。
依稀記得先前登記名冊的時候,這位老神仙名號特長,佔的靈台福地也極多,寫了好幾行才算寫完。想不到現在尊為上座的是這人啊。
景善若繼續尋找越百川,在第二排坐席的中游位置才總算瞧見了他。
前後左右的仙人多是與自己帶來的小仙談話,也有跟鄰座仙者悄聲說笑的,但越百川就像一座孤島般,自個兒呆在一處,不與任何人來往。
景善若借喝茶的功夫,又盯著越百川看了一陣,見他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只是閉目養神。週遭仙家也像是沒他這人一般,連視線都不往他身上去。
景善若隱隱地覺著他可憐。
此時旁側的滄海島主過來,以茶代酒敬景善若一杯,後者急忙應酬,也就顧不及同情越百川了。
(木緣國君終於開始用小木梯爬石階了。)
一杯茶飲盡,景善若微笑著同滄海島主寒暄幾句,再瞥越百川一眼,發現他不知何時睜了眼,正朝這邊看。
兩人視線相交,越百川立刻收回,斂目作靜心養神狀。
景善若心底笑笑,將茶杯放回原位。
再抬眼窺視之時,她卻發覺有人在仙家席位之中走動,到了越百川身後便沒有挪窩了。
因席位上方垂了一層竹簾,景善若所在之位地勢又偏高,故而只能瞧見那人腰帶往下的部分,看不到臉。
那人似乎說了什麼,越百川應聲轉首去望著對方。
景善若也好奇地盯著兩人看。
不一會兒,那人在越百川的副席上坐下來了。
景善若一愣,隨即將視線轉開。
——竟然是身著道士裝扮的竹簪女冠!
腦中雜亂,景善若側首,與瀛洲島主閒談兩句,漸漸穩下心神,再正大光明地朝越百川與竹簪女冠那處看去。
卻見竹簪女冠也正抬眼盯著她。
越百川略微轉首,臉色不善地與竹簪女冠說了幾句話,似是在輕叱對方。
那竹簪女冠卻盈盈笑著,越百川說一句,她便回一句。景善若不知話語內容,只見其面上笑意不減,好似並不畏懼越百川的慍意一般。
更甚者,竹簪女冠回了幾句話之後,竟然款款地抬手,指向景善若。
同時,其視線也緩慢轉了過來,熠熠地盯著景善若的眼睛。
景善若神色一凜:對方到底在與道君說什麼呢?難道正談到與自己相關的?
此時越百川突然出手,拈起案上玉箸,用一雙筷子點到竹簪女冠的手腕之上,毫不客氣地,將她指著景善若的手給拍了下去。
竹簪女冠似是驚呼了一聲,順勢側伏於席間。
旁邊座上的仙者被驚動了,紛紛轉頭看著越百川與竹簪女冠。
情勢一時尷尬。
越百川說了幾個字,便沉著臉將玉箸放下,轉首望著末席的絲竹樂者。
竹簪女冠顏色難堪地自行坐起來,對關切的仙人微笑示意,隨後倒了茶,雙手奉給越百川,似是賠罪又像是在撒嬌。
越百川接了茶杯,只放在案上,不再理睬女冠。
景善若全程皆是大大方方地關注著事情進展,滄海島主問她在看什麼,她便樂呵呵地指給對方瞧。
「仙者那一席,可算是熱鬧。」她笑道。
景善若正樂呵著,竹簪女冠突然抬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隨即嗔越百川幾句,起身憤憤離席。
周圍的仙者皆不做聲,卻掩口偷笑起來。
越百川似有感應,回頭看看竹簪女冠的背影,再轉首瞧瞧景善若。後者正巧捧著茶杯,便遙遙地敬他一敬,狀甚悠閒。
收回視線,越百川倚在案上,一手扶額,一手輕叩桌面。皺眉,若有所思。
到這時候,木緣國君終於趕到了自個兒的席位,趴在豆腐乾大小的案桌上,累得直喘氣。
此時和談才算正式開始。
置身事外一點的仙人,怕是都已經打了場瞌睡又醒來了吧。
※※※
「兄長!兄長!你不要走來走去啊,我睡不著!」
仙草童子抱著被子,到仙豆芽門口抗議。
阿梅正在做繡活,她放下針線,開門放仙草童子進來。「豆芽有在走動麼?我都沒聽見……」她悄聲道。
仙草童子說:「自然是有了,我的耳力好啊!他從東踱到西,再來往復,就沒停過!」
他糾結地抱著被子往裡屋去:「若是想上茅廁,兄長你只需要跟阿梅姐姐說一聲便是了啊!」
仙豆芽呼地掀開門簾,馬著臉說:「去去去!誰要上茅房了,在蓬萊這般仙境之地,不要說掃人雅興的字眼!」
「兄長,你為何還沒睡下啊?」仙草望著他穿得整整齊齊的一身,納悶地問。
此時道童與虎妖也先後推開門,擠進一個腦袋。
道童腫著眼睛,面帶寒霜道:「我倒想知道,你倆半夜不睡在這裡嘰嘰咕咕,是又要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成?我要睡覺!明日要早起攻書!」
虎妖斜眼瞥她,然後對仙豆芽說:「別折騰了,早些睡。你明天也有事做的。」
仙豆芽不滿道:「景府前半是燈火通明,眾仙家龍神齊聚,你幾個還當真睡得香甜?若是一覺醒來,蓬萊洲歸龍族掌管,我等必然全被逐出海去了。」
他是很有危機感的!
可惜,這一群同伴全都不把仙龍雙方的議和當回事。
仙草童子抱著被子蹭了蹭,嘟著嘴回答說:「沒關係啊,我跟著景夫人走就是!」
「曲山長也是龍族屬下,我不覺得他是壞人。」虎妖撓撓頭,撇嘴,「豆芽你想太多了。」
道童則涼涼地說:「即便當真發生此事,仙豆芽兄長,你不吃不睡便能把仙島要回來?這島如今是景夫人的,她與仙家龍族皆有交情,若真決定依附於哪一方,我等自然只能附議。你啊,洗洗睡吧!」
阿梅不懂地左右看看:「你們在說什麼啊?」
「阿梅你別問。」仙豆芽叉手,對三名小仙童道,「我是生在蓬萊洲的,此島應有我一份,若是景夫人擅自決定,我必然不依。」
「想那些做什麼?」道童不耐煩地說,「你會法術嗎?你有兵力嗎?哦,你連人情都不沾。那你到底憑什麼宣稱自己是島主啊?快睡覺!少在此處吵鬧,趕明兒自然有人來收治你了。」
仙豆芽不解。
「你與小虎皆言我明日有事,究竟是怎樣?」
道童詫異道:「仙豆芽兄長,難道你不知?明日玄洲島太玄仙都的那位真公老仙人就要來接你了啊!」
「接我?」仙豆芽吃驚。
仙草童子道:「對哦,約定好的是一個月吧?就在明日了。兄長,快去歇下,明天要早起的!」
虎妖則好心地拍拍仙豆芽的肩膀,道:「仙豆芽,若是不願意跟神仙拜師學藝,也可以如我等一般,向方丈洲的修士求藝。」
道童也戲謔道:「我想啊,你名聲雖不太妙,很是頑劣。但山長等人……不至於當著景夫人的面拒絕收你為徒。哈。」
她說完,立刻全神貫注地等待對方反擊——跟仙豆芽拌嘴,她還沒贏過,不過屢敗屢戰也是一種執著啊。
只是,今天仙豆芽卻並未像往日那般,鋒牙利齒地回擊道童。
仙豆芽聞言,並未像往日那般,鋒牙利齒地回擊道童。
在眾人詫異的注視之中,他安安靜靜回了裡屋,一臉嚴肅地陷入了沉思。
四人面面相覷,不知仙豆芽葫蘆裡將要賣什麼藥。
話說回來,那玄洲島的島主似乎並沒有出席議和之宴?嗯,正是如此沒錯,因為……玄洲島早就被仙家接手,更建了一座名為太玄仙都的城池,如今入主仙都的,正是明日要來接仙豆芽的那位散仙——仙伯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