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時曲山長領著人從大廳後側巡過來,發現旁邊的小樓裡有人影晃動。
眾修者進去查看,見是臨淵道君,雙方都沒好臉色。
礙於這是景府,景夫人待臨淵道君還算有那麼一份兒好,曲山長等人也就忍住冷嘲熱諷的衝動。眾人儘量克制地詢問道君,說閣下是否打算再留一宿,若是,他們這就準備一間客房去。
話語間,逐客之意是顯而易見的。
越百川則道不勞諸位費心,待景夫人得空了,他就向後者告辭離開。
——景夫人正在做什麼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曲山長等人繼續巡院。
彎彎拐拐地過了迴廊,眾人發覺明相在廊下閒坐,便趕緊上前問候。
曲山長詫異道:「明老相爺,你怎會在此處歇息?……既無茶水,也無座椅,是學生怠慢了!」
「噓。」明相示意眾人不得喧嘩,隨後用枴杖指了指數丈開外的金閣。
眾人轉頭去看看,驚訝地悄聲問:「明老相爺,公子尚未離去?」
明相點頭。
「公子是否龍體欠安,因此逗留蓬萊?」方丈洲藥王司之人急急地問。
明相立刻把眼睛瞪得銅鈴一樣大,嚷嚷道:「你才欠安呢!公子爺一貫都是懨懨地,但那副身子骨比誰都妥當!胡說什麼!」
他這邊還沒罵爽快,金閣內就傳出龍公子的輕聲呵斥:「明相,勿吵嚷。」
明相立刻摀住自己的嘴巴,用刀一般的眼神惡狠狠地剜那幾名修者,對方只得可憐兮兮地縮到人後去。
有前車之鑑在此,其餘眾人皆不敢再出聲了,庭院內頓時安靜得連一片樹葉落到地上也能聽見。
不過,現在飄進大夥兒耳中的,不是簌簌落葉聲,而是金閣中傳出的……硃砂小姑娘的聲音。
她講話是那麼輕那麼細,若不是眾人全都噤聲,那可一定注意不到的:「公子爺,快快收回啊!你是幾時將此物給揭下的,咱趕緊回歸墟,找御醫……」
嗯?這是在說什麼?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包括明相。
「公子爺,就算你不愛惜自個兒,也要……」硃砂的聲音更低了,僅能斷斷續續地聽見隻字片言。
期間,龍公子是一句話也沒說的。
眾人面面相覷。
明相拄著枴杖站起來,一馬當前走到金閣門外,正大光明地,抵著門縫偷聽。
曲山長等人訝然,雖同樣好奇,但可不敢跟著學了。
正在此時,金閣的門突然開了,硃砂衝了出來!
明相猝不及防,險些給她撞翻在地,幸好扒住了門柱,只是踉蹌到一旁而已。
硃砂衝出門,乍見這麼多雙眼睛等在外面,愣了愣神。
她隨即就反應了過來,轉頭,找見蹲在一旁的明相,哭訴道:「明相啊,你可得好好勸公子爺了!」
「怎麼了?你先莫哭啊?」明相手慌腳亂地勸硃砂去了。
硃砂大哭道:「公子爺活生生地揭了自個兒一片鱗啊!」
眾人大驚。
明相急道:「怎麼如此!發生何事這是?」
「公子爺喚我進去,要我把一樣東西贈給景夫人。我一看就嚇軟了腿啊,那可不就是公子爺的龍鱗嘛!」硃砂哭喪著臉,把明相往閣內推,「明相你趕緊勸著公子爺啊!嗚嗚嗚!」
明相心急火燎地進了金閣,把門帶上。
硃砂抹著眼淚轉過身,掃了眾人一眼,嘟著嘴坐在階上。
有修者趕緊遞了手帕過去,好言好語地勸:「沒事的,硃砂姑娘,明老相爺德高望重,定能……」
話還沒說完,就給硃砂打斷了。
硃砂鼓著腮幫子道:「公子爺嫌我嘮叨!」
「呃……」
「我也就勸了幾句而已!」硃砂忿忿地咬住手帕,「公子爺堅持要把自己的鱗片送給景夫人!」
眾人這才聽明白。
頓時炸了窩。
「公子送鱗給景夫人?」
「從未聽聞過龍族這款風俗啊,裡面有何道理?」
「必然有啊!」
「真的?吾立刻查!」最末一人不知從何處翻出一卷書文,當場嘩嘩嘩地查找起來。
曲山長猛然反應過來:「稍等,景夫人在裡邊?」
眾人又是一陣大驚。
「單獨相處?」
「不對不對,方才有硃砂姑娘在的。」
「硃砂姑娘入內之前呢?」一人用手背拍著手心,認真道,「那時候,難道不是兩人獨處?」
「公子幾時與人這般相處過?」
方丈洲人互相遞著眼神,即刻心領神會。
幾人齊齊地轉頭,瞄著金閣大門,意味深長道:「噢……」
硃砂這才覺著不對勁,手帕一揮:「你們!在亂想什麼呢?」
曲山長攔住硃砂,嚴肅地問:「硃砂姑娘,請教一下,景夫人可曾見過公子相貌?非是神龍之形,而是指人一般的相貌。」
硃砂愣愣地回答說:「有啊。怎麼了?」
「果然啊!」
方丈洲人聞言,一下子沸騰起來,個個喜形於色。
「你幾個這到底是在鬧什麼啊!」硃砂越發不明白。
「硃砂姑娘,來來來。」曲山長趕緊拉著硃砂到廳裡去,嘰嘰咕咕地提點對方。硃砂聽了他的解釋,半信半疑,但又覺著似乎沒有別的解釋能更通情理了。
此時明相推門出來,低聲道:「又在吵鬧什麼!」
眾人歡天喜地一擁而上,把明相架到廳內,再同樣說上一遍。
明相一聽,頓時兩隻眼都直了,抱著枴杖琢磨個不停:「難道當真如此?唉喲喲……那可是大事啊,老朽實在愚笨竟沒看出來……」
他沉思片刻,抬眼看著一屋子興高采烈之人,肅然道:「各位,此事關系甚大,在公子爺有所動作之前,不得走漏風聲!知曉?」
「是,謹遵明老相爺吩咐。」眾人喜氣洋洋地作揖道。
硃砂狐疑:「明相,難道當真如此?」
「這……等老朽試探試探公子爺的意思,嗯……」明相捋了捋鬍須。
※※※
方才閣外吵嚷得厲害,現在卻又安靜得彷彿一個人也不在了。
景善若告退出來,輕輕推門,朝外邊一看:還真的沒人了。他們都去哪兒啦?
她心事重重地退出門外,將大門關嚴實,然後轉身下台階,一手探入袖中,摸到那片冰冰涼涼的龍鱗。
龍公子將鱗片送給她,說是需要他相助的時候,可以刺破指尖,往鱗上滴一滴血。
——如此,即便是在萬里之外,他也會立刻有所感應。
景善若輕柔地撫著那鱗片上的紋路,心說龍公子想得如此周到,真是要教人過意不去了。
正想著,她一抬眼,便瞧見旁側的小樓二層窗戶開著,越百川正倚在窗前,朝這邊張望。
——他在那兒多久了?
景善若沒來由地心驚了一下,隨後仰頭,坦坦蕩蕩地與其視線相會。
越百川看了她一會兒,冷淡地移開目光,望向遠處。
不知為何,對於他的表現,景善若並未因鬆了口氣而覺著慶幸。她低首,只感到一種好似失落般的情緒瀰漫開來,致使自個兒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壞了。
她低低地嘆了一聲,轉身沿著走廊朝大廳去。
在她走入簷下之後,越百川突然回過頭,居高臨下地望向對面的長廊。
視線沿著瓦片的邊緣向內去,他只能見到景善若緩步走動的繡鞋。那鞋子如同小貓一般,於裙襬邊或進或出,時而頑皮地避開他的視線,時而又大膽地跳了出來,在日光之下,顯得格外活潑可愛。
景善若越走越遠。
她略一抬足,邁入門檻內,越百川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他靜默地望著那處,彷彿正等候她從原處出來。但不知為何,他覺著身上越發地寒冷,再這麼看下去,只怕自己是會被心底不知名的寒意給凍起來的。他只得作罷,從窗邊離開。
越百川輕輕下了樓,沒將樓梯踩出一點聲響。
大廳裡吵鬧得厲害。
景善若進去之後,廳內安靜少頃,繼而又鬧了起來。龍公子帶的那小姑娘,其尖細嗓門尤其具備穿透力,老遠也能聽見。
越百川就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別人的熱鬧。
庭院裡日光白生生地,格外刺眼,他半眯起眼,轉首往景府大門口去。他暗忖,若是路上有人問起,便說方才已與景夫人告辭過了,現在要去耳島。
可是沒人問他什麼,遇見的人都忙,且皆不待見他。
一路到了大門內,石僕恭敬地立在兩旁,卻遲遲沒有替他開門。因為,它們與金翅鶴一樣,都是一個眼神便能通他心意的。
越百川只好吩咐道:「開門。」
大門打開了,竹簪女冠帶著兩名侍女,笑吟吟地等候在外。
「道君,你再不出來,竹簪便要入內尋去了。」竹簪女冠微笑道。
越百川道:「蓬萊洲北面那座山丘,女冠去遊玩過了?可曾見了何種的稀奇景象?」
竹簪女冠一驚。
她小心地看了看越百川的臉色,隨後道:「道君,竹簪說說罷了,你當真了麼?」
兩名侍女禁不住掩口而笑,其中之一說:「女冠哪裡會離開半步?若是四處走動,與道君錯過了,那才是得不償失呢!」
「住口。」竹簪冷冷地瞥了侍女一眼,後者立刻不敢再吭聲。
對此,越百川只是笑了笑,並不說話。
竹簪女冠邀請道:「道君若是欲回崑崙,何不先往崑崙堞做客一番?」
「嗯,走吧。」越百川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