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善若覺得很詭異。
她剛一進大廳,就看見好些人擠在角落裡,神神秘秘地商議著什麼。
待其中幾個窺見她了,立刻提醒眾人:「噓!景夫人來了!」
——景府上下,有什麼事情是必須得瞞著她的?
景善若疑惑更深,瞧見曲山長也在人群之中,便招手道:「曲山長,煩請你派兩三人,尋明相老人家過來。就說,公子那兒閒下了,或許需人伺候。」
她正說著,突然瞥見曲山長肩膀後面冒出一個枴杖握柄。
「唔?」景善若盯著那處。
只見枴杖晃了晃,溜到曲山長左側去,緊接著,明相緊抓住枴杖,從人群裡鑽出來了。
「老人家?」
「景夫人,老夫在此呢!公子爺喚麼,這就去了!」明相略顯尷尬地露齒笑了笑,趕緊往大廳側門走去。
景善若納悶:「老人家,曲山長,你們這是在說什麼呢?」
「沒有沒有!」明相回頭連連擺手,突然又改口道,「喔,是在說方丈洲的事兒,對吧?」他沖眾人擠擠眼。
「是啊!」修者立刻接住話頭,對景善若道,「景夫人,學生許久沒回過方丈洲,藉著明老相爺難得來一回,便打聽打聽家鄉事兒。」
另一修者也道:「對對對,正是如此!景夫人,吾等並未議論它事啊!」
「呃,我知道了。」
景善若應了聲,詫異地暗忖:看這反應,難道是心虛了不成?
方丈洲這群修者,不說教養有多好,至少,紀律嚴明,在曲山長的教導下,一個個無論作息還是穿戴,都規整得很。
因此景善若原本是壓根沒往壞處想的。
但他們這麼著力地澄清,反倒讓景善若懷疑起來了——莫非難道可能竟然會是在扎堆說她壞話?
她今天沒做啥引人側目的事兒吧?
便是算上往日情仇(……),她好像也就是與仙家走得近了些,並且還把修者們當做家僕使喚?
呃,貌似想起來還是有點過錯的。
景善若添了份內疚,便道:「各位修士,若是想家了,何不與山長告個假,回去探望親友?」
「啊?」
那些方丈洲人原本只是說說而已,遇上景善若這同樣只是說說而已的建議,立刻原形畢露。
方才跟景善若說念家的兩人,生怕被曲山長調派回去,趕緊轉首表態道:「山長,此次學生前來蓬萊教習生靈,乃公子欽點之要務,學生怎能因小小思鄉情結便棄戰而逃呢?山長,學生絕無此意!」
曲山長板著臉,私底下襬擺手,示意他都明白,不用急著表決心。
此時明相本是出了門的,突然又折回來,對景善若道:「景夫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老人家?」
景善若隨他出去,到偏僻處,便聽得明相為難地問:「景夫人,老夫有一事打聽,不知會否冒犯夫人……」
「老人家請講。」
明相猶豫得很,拿指甲在枴杖上磨了好一陣子,才吞吞吐吐地問:「景夫人覺著公子爺如何?」
「……」景善若怔了怔,一面琢磨一面道,「公子恩怨分明,行事光明磊落,即使愚笨如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顧。公子是大善人,更是我的大恩人……」
她挑揀著說了幾處,明相卻聽得來勁了。
——這、這是在誇公子爺啊!他親手拉扯大的公子爺啊!
明相雙眼都閃著光,興沖沖地搶過話題,道:「是啊是啊!公子爺向來不屑善迎奉之人,又討厭繁文冗節,當真如老鼎王公一般風骨!景夫人,不是老夫賣弄,公子爺幼時,就算攤平了躺著,也不到這手杖長短!那時候公子爺性子就喜靜啊,壓根不與那惹是生非的龍子龍孫來往……」
明相說得高興了,捧著枴杖,就像捧著剛出殼的龍公子一般,滿眼都是喜悅之情。
理解老人家的心情,景善若便含著笑,專心聽他講。
明相比手劃腳,越說越來勁,連公子爺第一次學騰雲駕霧時候摔得大哭都扯出來講,最後,他終於收到了龍公子的警告。
從遙遠的金閣裡,龍公子幽幽地傳出話音來:「明相,回歸墟。」
「公、公子爺?」明相立刻給嚇得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回首,「公子爺尚未入睡?」
待他屏息聽時,龍公子又無聲息了。
明相只得哭喪著臉,領了景善若往金閣那邊去。
聽聞公子告辭,府裡除了石僕與仙童,其餘活物全都趕來相送。連木緣國民也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出動數十人的隊伍,列隊等候在通往景府的那條小道上。
然後,他們就目瞪口呆地看見景府的大門轟然倒塌。
亂石瓦礫中,六隻手八隻爪子的海裡兵將紛紛湧現,飛快地清理現場,打掃出一處平坦大道來。
龍公子的金閣車就這麼喀喀喀地駛出來了。
大海龜小夥子緊跟其後,慢吞吞地在陸上爬動。
景府大門在極短時間內被重建完畢!連門口石獅子上落的一片樹葉,都精準地歸了原位。
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耳島去。
待路面變窄,容不得金閣車與海龜通過的時候,蝦兵蟹將便雄糾糾地把道旁的樹連根帶土移開,空出道兒供二者通行。一旦順利通過,眾兵將就立刻再次協力,將樹木栽回原地,並多謝其為公子爺讓道。
木緣國民看得愣住了,因此全部都沒能跟上。
景善若此時正坐在金閣車裡,與龍公子一道看著外邊的景色。車內將帷帳撤了一半,因此採光極佳,人在其內,也並不覺著顛簸,觀書賞景皆可隨意。
龍公子閉目養神,慢悠悠地說:「此車留於蓬萊。」
「哦?」
「我再臨時,即復啟用。」龍公子道。
景善若笑說:「好,那我便請人善加照管,定不使其蠹損或是蒙塵。公子敬請放心。」
「嗯。」
短短幾句話,龍公子便又安靜了。
硃砂盤腿坐在海龜腦袋上,豎著耳朵,於喀喀喀的□轆聲中辨識二人嗓音。
偶爾捕捉到兩個可疑的字眼,她立刻對明相道:「在說話了!在說了!」
「講的是什麼?」明相瞪大眼。
曲山長等人騎著機關馬,此時也全都向海龜這邊傾過身,等著聽最新消息。
見眾人都一副期待模樣,硃砂陡然感到肩上壓力沉重。
可是此時,無論她再怎麼仔細聆聽,都聽不見兩人的對話了!(當然了,因為沒說話嘛 ̄)
她那叫一個急啊!
「如何?如何?聽見怎樣了?」明相也急,一個勁催促硃砂。
「莫要催啊!」硃砂攥著自個兒的袖角,全神貫注,還是連隻字片語都聽不見。她咬了咬唇,索性惡向膽邊生,對明相道:「公子爺與景夫人在說私房話呢!我雖聽見了,可不能跟別人說!」
明相又驚又喜,也不追問了,就抱著枴杖,樂得直顛腦袋。
諸位送行的方丈洲人聽了,更是震驚,紛紛言說想不到景夫人與公子是這般關係,難怪公子對景夫人格外敬重關愛……
除了他們,還有另一人,也是將上述對話全數收入耳中的。
龍公子閉目,試圖入睡。
景善若見他突然抬手扶額,便關切道:「公子,是哪裡不適麼?」記得越百川說自己還「舊傷未癒」,那龍公子與前者應是差不多時候受的重傷吧?也不知道他好得怎樣了。
龍公子並不回話,只微微睜眼,從帷幔間看了景善若一眼。
「公子?」景善若不若明相與硃砂,後兩者在公子不高興答話的時候便知道作罷,可景善若並不如此以為。
她繼續問道:「公子,是感到眩暈麼?」
龍公子懶得言語,只是瞅著她而已。
景善若道:「公子,若你再不答,我便當做事態緊急,立刻請藥王司的修士進來替你診治了。」
此言有效。
龍公子雖然不想說話,但更討厭見到其他人,哪怕是自己的屬下,也同樣如此。
於是他悻悻然道:「無事。你多慮了。」
「無事便好。」景善若點點頭,轉首繼續欣賞海岬風景。
硃砂的聲音再次傳進龍公子耳中:「又說話了,景夫人說不太舒服,公子爺在安慰她呢!別吵別吵,我聽不見了啦!」
太陽穴上默默地暴起一根青筋,龍公子用力閉目,強迫自己睡覺,不再聽外邊的人嘰嘰喳喳。不然,他真保不準什麼時候會按捺不住,一口氣化出龍形,衝出去,對硃砂咆哮……
吼哭硃砂什麼的不打緊……
景夫人可是凡人,要是被驚到,說不定會出事的。
這麼想著,龍公子便當真睡著了。
眾人到了耳島,也不敢喚醒他,等上半個多時辰,龍公子才悠悠轉醒。他一言不發地變出龍形來,沿著小灣滑入海水之中。
方丈洲眾人伏地,口中齊稱恭送神龍。
聽見這響動,龍公子才想起原來還有人送行的,它嘩嘩地從海水中探出頭來,看了一眼海岸上的人,示意「我知道了」,扭頭一個猛扎子入海,再也不見蹤影。
明相來到景善若身側,樂呵呵地說:「景夫人,莫多心呵!老朽最知曉公子爺的脾性,他這是在害臊呢!」
「咦?……哈?」景善若聽得莫名其妙。
明相用「你懂」的表情沖景善若擠了擠眼,帶上硃砂與小夥子入海,開開心心地回歸墟去了。
景善若回首,狐疑地看著眾人。
且不說他們一天的表現都很奇怪,現在這種看到她就滿是欽佩和祝福的神態……到底是怎麼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