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艘船在海上行得還算穩,仙草這回暈得沒那麼嚴重,只是夜裡稍微難過一些,由著阿梅陪陪,也就過去了。
眾人回到蓬萊洲,剛從小灣上岸,就得知了一個不太妙的消息。
之前曲山長派到中原去尋人的部下已經回來了,還帶回幾封書信,分別是靜洲某地知縣、知州等官老爺的信函。
書信中寫著,已知海外仙島當真存在,靜洲王深感興味,目前留了仙島之人在敝處做客,希望韶華主親臨靜洲,並商議仙島與靜洲通商通航之事。
景善若再開幾封信,發覺其中一封是所謂靜洲王的親筆函。內言慈母早年勞苦,罹患久治不癒之症,症狀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特向韶華主求仙藥醫治。
「韶華主?」景善若見了幾次這詞兒,不由得納悶起來。
曲山長道:「世人傳言,蓬萊洲上百花齊盛,島主又號韶華主。想來是外人誤解,將此名號附會在景夫人身上了。」
景善若皺眉:「喔……那此事無關緊要。倒是上次送漁人歸鄉的修士,似乎被中原人給捉了起來,對方以此威脅蓬萊洲之人……」
「要求景夫人何事呢?」
「通商通航。」景善若道。
「名曰通商,實際必定是覬覦蓬萊洲仙草靈藥,若估價不得,十有八九是預備行搶掠之實的。景夫人,此事萬萬不可答應。」
「嗯,我也知道。」
景善若說著,將書信放到一旁,說:「目前要緊的,是先將被扣押的修士救回。曲山長,你處是否有足夠人力,可以行探聽、營救之舉?」
曲山長測算一番,回答道:「真正善武者不出五人,不知能成事否……」
「算上擅長術法之人呢?」景善若提醒道,「中原凡人,例如我,應是絲毫不懂得術法玄奇的,而此項,則恰好是方丈洲諸位的長處啊!」
「景夫人說得對。」曲山長道,「在下這就著力部署,先派數名學子前往中原打探,若能伺機救下被扣押之人,自然是最好。」
景善若點頭:「還望修士萬事小心。若是遇見危難,可以用我的名義,先答應些許條件以敷衍對方,尋找機會脫身。」
「是,在下一定好生叮囑生徒,不使再落險境。」曲山長應道。
兩人正在議事,突然聽得書房外邊風聲雷動,連房瓦都匡匡作響,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得揭下來一般。
「發生何事?」
匆匆出了屋子,只見熟悉的黑霧由海面上升起,怒吼著,橫掠過天際,往景府大門處落下。兩人對視一眼,詫異道:「是公子來了?」
——龍公子這次回歸墟,是解決族內動亂去的,準確說,是身上落著龍族裡的通緝令,自己殺回去要個說法的……如今也不知究竟怎樣了。
景善若想著,腳下更是快了幾步。
硃砂也發現了龍公子的到來,她立刻通知方丈洲眾人,準備迎接龍公子。
然而,待到景府大門一開,那黑霧便唰地衝了進去,壓根不給眾人列隊恭迎的時間。
方丈洲人面面相覷,反應倒還也快,齊刷刷地轉了個身,面朝府內行禮,唱道:「恭迎公子——」
硃砂卻噠噠噠地追了過去,沿路跟著那黑霧跑,直接追到了大廳之外。
此時景善若二人也已經趕到,正與硃砂撞上。
硃砂匆忙道:「景夫人,曲山長,公子在廳內。尚未見著人身,不知如何了。」
「嗯。」景善若應了一聲,道,「硃砂你先入內看看,若是有事,趕緊告知我們。」
硃砂依言入內,沒一會兒,就慌慌張張撲了出來:「不好了景夫人,趕緊傳御醫!」
「御醫?」
曲山長立刻道:「來人,速傳神農司與藥王司!」
聽聞龍公子負傷,方丈洲眾人都趕緊忙活了起來。藥王司的修士吩咐出什麼藥材,神農司立刻帶人去挖。
幸好蓬萊洲盛產各種奇妙藥草,不乏世上千年才出一株的那種奇葩,故而所需藥材都是可以在極短時間內備妥的。
景善若在外立著,心裡沒底,見眾人忙碌地進進出出,更是忐忑起來。等了片刻,瞧著藥王司的修士匆匆步出,她趕緊上前,喚住對方問:「這位修者,請問龍公子傷得怎樣了?十分要緊麼?」
「自然要緊,都那樣一把歲數了……」對方嘀咕一聲,抬頭看她,「等等,景夫人,你方才是說公子?」
「嗯,公子的傷勢呀?」
藥王司之人低頭瞧瞧自己衣服上的血跡,一愣,隨後恍然,解釋道:「哎呀呀,景夫人,你想太多了!這並非公子身上的血,乃是明老相爺的!這幾日明老相爺受了不少苦,若非公子全力維濟著,只怕是要糟糕啊!」
「咦?」景善若問,「那我可以入內探視麼?」
對方立刻應道:「可以,景夫人請。」
景善若這才入大廳去。
但見門檻內就是幾滴血,越往內走,血跡就越是醒目。想到這是明相老人家的血,景善若不免心中難過,立在圓柱外側,小心地朝內張望。
只見大廳深處擺放著龍公子愛用的那張軟榻(咦什麼時候搬來的),此時龍公子卻並沒有躺在榻上,他一反常態,竟然坐在榻前,望著佔用了自己龍榻的傷者。
「老人家。」景善若輕聲喚,不見明相有何反應。
龍公子聞聲回首,臉上有血跡。
「公子,明相他怎樣了……」景善若悄聲詢問著,輕手輕腳地上前去。
龍公子垂首道:「是我過失,竟害明相在歸墟中受苦。」
他說著,睫毛動了動,眼神黯然。
景善若抬手,輕柔地扶住他的手臂,安慰道:「公子,莫要自責,人救回來了便好。」
「不……明相是我至親尊長,若沒將罪魁禍首千刀萬剮,我絕不干休。」
龍公子咬牙說著,將臉上的血跡擦了擦。
此時,明相略動了動身子,吃力地呻吟一聲。
兩人急忙傾身,圍著明相連聲地喚。
「明相,安妥些沒?」龍公子問。
明相微微睜眼,用浮腫的雙目看著龍公子,張口,似是想說什麼,卻半晌都沒能發出聲來。
「明相?」龍公子有些急,捉住老人的手。
明相也有些激動,喉間唔唔地響了幾聲。
景善若急忙道:「老人家,你別急,有話慢慢說!先靜下心,莫要傷著自己!」
「嗯,景夫人說得對。」龍公子憂心地望著明相,「我已遣人尋藥了,你要好生休養。」
明相將視線緩緩地移往景善若,盯著她看,又萬分吃力地動動另一隻手。
景善若見狀,試探著握住明相枯槁的手。
明相張嘴,勉強用氣聲說出幾個字:「……老臣……不行了……」
龍公子心中如巨石壓頂一般,急忙輕斥道:「明相,不可胡言!」
「老臣……自己知曉……」明相氣若游絲,連吐出這麼幾個字,都似是費了千般力氣,「只是……尚有心願……未、未了……」
景善若難過地握住他的手,輕聲道:「老人家,別如此斷言,好麼?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明相搖搖頭。
「景夫人……」隨著他開口說話的動作,血絲慢慢從嘴角淌下,落在衣襟上,浸出一團雲霧樣的血跡,「景夫人啊……」
景善若道:「老人家,我在這裡。你說,我聽著呢。」
明相直愣愣地盯著她,眼中神采似是慢慢散去,只喃喃道:「……公子爺是、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如今、如今再是捨不得……也只能將他託付與、與景夫人你照顧了……」
景善若看了龍公子一眼,隨即對明相點頭,道:「嗯,我會將公子照料妥當的!老人家,你也要快快好起來啊!」
龍公子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緊緊捉住明相的手,跟著景善若用力點頭。
明相卻微微搖頭,又道:「……老夫最後心願,便是、便是親眼見你……答應與公子爺的親事……」
景善若一愣。
不用朝旁側看,她也能感覺到龍公子的視線正衝著自己來。她覺著自個兒靠著龍公子那一側的皮膚都燃起來了,臉面一定也紅得可怕。
明相深淺不一地喘著氣,望向她的眼中,卻仍然滿是希望。
景善若握住明相的手,道:「好。」
「莫要勉強……」龍公子在她身側悄聲道。
景善若低首,紅著臉輕聲回答:「我答應,沒有勉強。」
明相彷彿一下子回了精神,支撐著身子,將龍公子的手與景善若的拉攏在一處,疊在一起。龍公子就勢握住她的柔荑,兩人對視一眼,隨後皆是憂心地看向明相。
老人家看著這一幕,牽動嘴角,顯露出心願已了的微笑,慢慢地閉上眼……
「明相?」龍公子急喚。
明相眼中欣慰的光彩流過,雙目終於闔上……
「明相,喝藥了!」
一聲煞風景的呼喚響起。
景善若與龍公子都驚了驚,急忙扭頭。
硃砂端著一大碗黑糊糊的湯藥,疾步進入大廳內,因那碗甚燙人,故而不停地著換手,將空出的那隻手捏住耳朵降溫。
「明相?」硃砂近前來。
景善若與龍公子相握的手並未鬆開,她遲疑地出言道:「……硃砂,老人家他已經……」
硃砂道:「睡著了麼?不成,大夫說得先喝藥再睡呢!」
「呃?」
龍公子不解地瞧向明相。
這個時候,明相突然睜大眼,對硃砂道:「嗅起來好苦,一定沒有加甘草罷!你且回去告訴那群後生晚輩,不加甘草的,老夫不喝。」
「嗄?」景善若與龍公子一齊驚嚇,「明、明相?」
「蓬萊洲哪裡有這般尋常的藥材?」硃砂嘟嘴,「何況大夫方才說了,你口中有傷,喝什麼不是一樣痛啊?忍忍就好了,快來喝光!」
「老夫這點小傷,過兩天自己就好了,不用喝藥!」
「騙人,明明就傷及內腑的,快喝啦!」
兩人一來一往間正鬧得歡,突然,氣溫陡降,只聽龍公子冷冷地開口:「明相,喝。」
明相猛一激靈,急忙伸手接過藥碗:「是!是!老臣這就喝藥……」
在公子爺與景夫人悻悻然的瞪視下,明相毫毛倒豎地將藥汁喝了個乾淨,一滴也沒敢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