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芥蒂

明相在床上躺過好些時候,覺得自個兒傷處已經沒甚要緊,走路也不需硃砂扶著了。

他心裡牽掛著龍公子,既怕歸墟那邊打過來,公子爺不知如何應對,又擔心耽擱這麼些時候,景夫人再與那個臨淵道賊重新生出些莫名其妙的來往。

明相活得久了,舊情復燃什麼的,可不要見得太少。

憂心啊!

今日硃砂監督老人家喝過藥,便興沖沖地奔去服侍龍公子了。明相乖乖躺了會兒,腦子裡想東想西閒不住,終於自個兒起身來,摸摸索索地穿了衣服,把貼著藥膏的傷臂懸在脖子上,拄著枴杖慢悠悠地往門口走。

「哎唷……」年紀大了,這身板果然不好使,才躺沒幾天呢,走幾步路就覺著全身骨頭都在喀嚓喀嚓地響。

明相扶著欄杆,十分費勁兒地下了台階,悄悄朝大廳去。

——不知公子爺現在怎樣了,上回他過來探望自己的時候,傷勢似乎好了些,但仍需調養……

明相心中叨叨唸著,邁過門檻,往屏風邊上繞進去。

「公子爺?」明相縮頭縮腦地從屏風幾道細縫裡窺看,發覺室內似乎沒人。

探頭一看,廳內果然不見任何人影,香爐放在一旁,並未點燃,唯有清風拂著珠簾,發出輕微響動。

「硃砂?」明相納悶地拄杖來到案桌前邊,踱了幾步,「人呢?」

他坐了一會兒,深覺孤獨,撅著嘴慢吞吞地往外挪。

剛要繞過屏風,就聽見外邊有腳步聲蹭蹭地響起,似是入了明相原本躺的那屋。

「明相?人呢?」沒多久,硃砂就穿著一襲紅衣,蝴蝶一般,輕快地從屋內又鑽了出來,「明相爺?」

明相應道:「在這兒呢!」

「咦?」硃砂聞言,朝這邊望瞭望,逕直奔入大廳裡來,差點沒在屏風邊上與老人家撞個正著,「明相呀,你怎麼起床了?」

明相把枴杖往地上杵了杵,答說:「老夫早就恢復得差不離了,你個小姑娘還總是催著老夫去躺著,當真是要躺散架了啊!」

硃砂吐吐舌頭:「這也是遵醫囑嘛!要不,你威風凜凜地去痛斥那幫子學生,讓他們說你老人家可以下地亂蹦亂跳了,我絕對不會攔著你。」

「哼,就這張嘴皮得很!」明相說著,又朝門外張望,「公子爺呢?硃砂,你把公子爺服侍到哪兒去了?」

「在湖上呢。」硃砂笑嘻嘻地說,「公子爺與景夫人到花苑裡去散步,順便看看小仙修習得如何了。眼瞧著日頭高了,便遣我回來看看明相你歇得怎樣了,若是醒了,就服侍你吃些東西。」

明相聞言,心中瞭然道:「原來是你個小丫頭在人面前礙手礙腳,給趕回來了。」

「才、才不是呢!」硃砂不服地說,「明相你趕緊去躺下,我給你端了菜食,立馬又要回去服侍公子爺的!公子爺還餓著呢!」

明相當下就有些小感動,舞著枴杖道:「唉呀!老夫怎敢比公子爺更早進食,使不得,使不得!硃砂,趕緊給公子爺送午膳過去,千萬莫要把人給餓壞了!」

「是……」硃砂就知道他會這樣講,索性道,「明相你先回去歇著,我待會兒便回來照顧你,好不好?」

「誰需要你個小丫頭照料,快去伺候公子爺!」

明相吹鬍子瞪眼,好容易才將硃砂給趕了出去。

他抬頭望望天空,想著公子爺出息了,居然懂得約景夫人出外散心——雖然只是在景府內,可好歹也是出了屋子對不對?散步什麼的,對於長期宅居的公子爺,本身就是極大的進步了。

明相開心地踱了兩步,想起在玄洲島的時候,龍公子也曾與景夫人一道逛花園來著。果然,給公子爺討房媳婦就是好啊,老人家心中越發歡喜了。

不過,說到討媳婦,似乎還有什麼流程沒走吧?

明相琢磨著,拄起枴杖,慢慢悠悠地往花苑去。

路上方丈洲人見了他,紛紛上前問候,並隨行護送他老人家前往目的地。明相併未拒絕,於是身後的人數就越來越多,到花苑口的時候,竟然有十來個儒生恭恭敬敬地跟著他,遠看是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了。

硃砂在水榭涼台上張望,嚇了一跳,仔細看去,發現是明相,遂笑嘻嘻地對龍公子說:「公子爺,明相來了。」

景善若本是與龍公子在一處的,聽聞硃砂通報,立刻要退開,卻被龍公子拉住了手腕。

後者勸道:「明相吃了許多苦頭,究竟是為何故,景夫人應當也清楚。既然如此,何不就大大方方地讓他瞧見,令老人家得以寬一寬心呢?」

「這……」景善若點頭,「也好。」

龍公子遂轉首對硃砂吩咐道:「立刻前往迎接明相,莫要遲疑。」

「是,公子爺。」

硃砂歡快地應了一聲,蹦蹦跳跳沿著平橋往花苑口跑去。

景善若也朝那邊張望,卻只見一片繁花似錦,想是來者已經被花木擋住了。

此時龍公子拉著她的手,將她引到石凳上坐下,道:「明相傷勢若無大礙,我這就要派其出趟遠門了。」

「咦,去哪裡?」景善若問。

龍公子看她一眼,強自鎮定地答道:「往溱北去一趟。」

景善若心中一動。

溱北?她娘家也在溱北呢。

龍公子見她無甚反應,便繼續試探著說:「上回景夫人提及……希望將成親之事先稟告雙親,不是麼?」

景善若驚道:「難道……難道是要請明相……」

龍公子點頭,異常平靜地答說:「若景夫人無異議,便是即刻提親去,也可行的。」

他語速極慢,輕輕覆住景善若放在桌上的手,雙目澄淨地望向她,一副安然平和之態。

然而,石桌之下,龍公子雙足所置之處,已赫然被踏出了兩個深深的腳印——凹槽還有繼續加深的傾向。

景善若抬首回望。

看著龍公子的雙眼,她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對方。

初嫁越百川,尚未甜蜜一兩年,也不曾擔起多少家事,便遇見了如此巨大的變故,最終仍是覺著挽回無益,硬起心腸和離收場。

若說心中不難過,那是假的。本以為需要好生休養數年,教管小仙什麼的,也是過日子。且在蓬萊洲上生活,衣食不愁,長輩不催,少有鄰里,孤身女子也不會受到白眼閒言所傷,還算是不錯了。

因此,她本是想著暫不考慮再覓良人之事的。

誰料回到島上之後,龍公子徹底背離歸墟,也住了進來。如此頻繁相對,自己又非木石,難免會惹動些心思。再拖延下去,或者龍公子沒了耐性,或者雙方相處時候失態,那可就不好了。

總之,應該是嫁給此人的時候了吧……

要再矜持下去,那雜書中的「作女子」,可就能多算她一個了。

景善若暗暗自嘲著笑了笑,回答龍公子道:「好,此時但憑公子安排。只是,我也想借此回景家一趟,親口向雙親報個平安。」

「有何不可?」

「以往也想回去,只是身上帶有仙家之物,害怕被人奪走兼及謀害性命……」

龍公子道:「仙家之物,是臨淵道君那卷經文?」

景善若默然點頭。

龍公子嘆了口氣,道:「既然你答應了我,你的事,便交由我來處理。」

景善若抬頭不解地看他。

「將經書給我保管罷,你不必再為此擔驚受怕。」龍公子道。

「這——」

當初想將經書交給龍公子,對方無心仙家之物,斷然拒絕收納,想不到如今他主動出言表示願意分擔了。

景善若略一遲疑,龍公子便敏感地蹙眉,道:「……莫非因了某人,景夫人捨不得?」

「啊,沒有的事!」景善若連忙否認,將經書取出,置於桌上,「請公子勿要多心。」

龍公子見狀,便沒有再說什麼,伸手將經書拾起,翻也不翻看一下,收了起來。

景善若悄悄看他神色,見其似乎仍將自個兒的猜測上了心,眉間掛著陰鬱,視線也不往她這邊來,心中不由得一陣無奈與惆悵。

她伸手,握住龍公子的手,道:「公子,不可多心啊。百川已與我無關係,他走得足夠遠了,我只願把他與他的那些事兒拋在腦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難道公子你,還要將他造個像,豎在我倆之間麼?」

龍公子回首看她一眼,並不說話。

景善若有些難受,低頭道:「公子,我與百川離異,儘量勸自己放寬心,不曾背許多包袱。既成之事實,若你無法釋懷,那我倆……還是多考慮幾日再做決定吧。」

她說著,黯然收回手。

就在她的指頭離開對方手背的一瞬,龍公子一反手,拉住了她,開口道:「我願選你為配偶,便是默認將你肩頭所有包袱一併扛下!我甚少涉世不通人情,但這份擔當,我還是懂的!」

「公子……」

「這經書已交入我手,你便不要再記起他了!你與他,再無任何牽連!」龍公子認真地說著,似是賭氣一般地作出要求。

景善若點頭。

明相歪著腦袋,在平橋上遠遠地瞧著二人。

「瞧,手拉到一處去了,多相配啊……」他咧嘴樂起來。

「明相,你趕緊過去呀。」硃砂催促道。

「不急不急,咱再沿著這湖轉上兩圈,哈哈哈。」

眾人紛紛點頭,跟著明相慢騰騰地溜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