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席間氣氛還算不差,景母與明相、景善若都還挺有話說的。龍公子不習慣吃凡間的菜食,也沒什麼話想說,只禮貌性地坐在食案前面陪著眾人尤其是景夫人而已。
景蒞試著同龍公子攀談幾句,對方戳一下跳一下,只答幾個字,便又冷場,於是景蒞也就不開腔了。
完全不說話的唯有景父一人,他悶頭吃了些菜,又倒酒,自己跟自己喝。
明相見狀,主動與其找個話題聊天,發現景父緊張得很,連話意都聽不太靈醒,只得訕訕笑著敬對方幾杯作罷。
到後半,景母滿臉喜氣地拉著景善若離席,希望娘倆回房說悄悄話去,留下龍公子與明相,同景家的兩個男人相處。
景善若是不太放心的,生怕龍公子與家裡人處得不好,但明相表示有他在,沒關係。
於是景善若跟著母親一道出來,慢慢地往居處去。
景母道:「真想不到,早先回來借住的那個若兒,竟然是外人假扮的……」
「嗯……」景善若應和一聲,不多言語。
若明明白白地告訴母親,說那傢伙連人都不是,不知會不會嚇著高堂,還是莫要多提的好。
景母卻感慨起來:「為娘還道若兒如此貼心,嫁人之後,反而知道時時膩著親娘了,誰知……唉。」
景善若聞言,上前挽住景母的手臂,撒嬌道:「娘,真女兒難道比不上那偽作的啊?」
「那真難說,」景母故意板著臉瞧了瞧她,才緩了臉色笑道,「若兒帶了個好女婿回來,倒是比那偽作的強。」
「娘!」景善若害羞地低頭。
提著燈籠的丫鬟聽見母女倆說話,也禁不住偷偷笑起來。
到院口,丫鬟愣了愣,轉首問景母這是回姑娘房內呢,還是去景母住處。景母想了想,說讓去自己住處算了。
「留個人在若兒住處,說不定那假冒的女子沒地兒投奔,終究還回來。」景母嘆了口氣,道,「念在她又沒做甚壞事,咱家收容收容,也是積德了。」
「娘,不可以心軟,不能再收留那假冒之人!」景善若一聽,立刻拉著景母到旁側,將龍公子嗅見血腥味兒的事告知母親。
她聽了那假冒者憤怒之中的說辭,自然猜測得到其究竟是誰、或者說曾經是誰,只是沒料到,玄洲雅士的突然失蹤,竟然與自己焚燒道經一事有關。
若非她炙燒道經,使其喪失了原有的凡人形態,說不定,玄洲大門可以順利開啟,雅士斬去異獸頭顱之事,也會一直拖到仙豆芽御射禮之後再發生。如此一來,或許就不會被人發現了。
也就是說,十有八九,是景善若逼得對方提前動手,敗露原型。
可是……
那道經不是臨淵道君所著麼?難道說他——
景善若左思右想,不甚明白。
景母聽她所言,立刻認定那冒名之人是一隻邪惡凶殘的妖怪,驚得立刻吩咐家僕去打掃景善若居處,將原本的家居用品統統堆起來燒掉,連小件些的傢俱,也不能例外——生怕女兒會沾染上一星半點兒的煞氣。
卻說母女倆關上門說了好陣子的體己話,轉眼便是人定時分了,可前邊的酒席似乎還沒撤,景父尚未回房。
此時有家僕來報有人敲門,報上名頭說是服侍龍公子的婢女。
景善若聞言,吩咐放人入景家,同時自己也帶了幾個丫鬟去前邊,看看幾個男人喝成什麼情形了。
還沒入廳堂呢,眾人就嗅見了熏天的酒味。轉進竹屏風,就看到除了龍公子的食案之外,幾座案子都吃得狼籍一片,白瓷小酒瓶傾倒在碟子上,筷子落在席間。
景蒞和明相一左一右,東倒西歪,醉得不成人形,爛泥一樣扶都扶不起。
明相還抱著他那寶貝枴杖,嘴邊掛著大咧咧的笑意,不知醉夢中想到了怎樣的美事。
「爹呢?」景善若搖了搖景蒞,問,「哥,爹跟公子呢?」
景蒞醉成那樣,哪裡還喚得醒,眾人只得匆匆四散去尋了。
此時硃砂也被引了進來,睜著一雙眼睛到處看,見景家人沒頭蒼蠅一般四處找,便皺了皺鼻子,嗅著龍公子的味道,拉住景善若:「景夫人,請隨我來就是了。」
「嗯。」景善若向景母頷首示意,隨即帶了人跟著硃砂去。
過了一進院子,到景家那小小的花園裡,剛一進門,景善若就瞧見亭子邊上歪歪地挑得有一盞燈籠了。
「啊,在那邊!」她急忙奔過去。
服侍翁婿二人的家僕聽見響動,也匆匆出了亭,到路上來迎接。
景善若擺擺手,快步入亭,見景父與龍公子都還好端端地,雖然身上有酒氣,可卻完全沒有喝醉的模樣。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要緊?
「公子?」景善若先關切龍公子,近前輕輕拉他,「這麼晚了,再是有興致,也待明日……」
景父那邊發話:「若兒,退下。」
「啊?」
景善若愣神,她無端挨了個「退下」,這可是多少年沒聽過的呵斥了啊……
龍公子直著眼睛,朝那桌面瞪了一會兒,才好像回過神,緩緩地轉頭瞧著景善若:「景夫人,你幾時來的?」
「才剛到,公子,你有沒有要緊?」景善若隱約覺著龍公子反應有些奇怪。
難道又要有什麼變數了麼?
她心中一緊,暗裡攥住龍公子的衣袖。
龍公子冷著臉道:「無事,時候晚了,你先去歇下便是。」
景善若憂心地望著他。
硃砂也趕到了亭中,立在龍公子身側。她瞧了瞧桌上擺放的下酒小菜,又毫無規矩地直接將龍公子面前的杯子拾起,嗅了嗅,蹙眉叫道:「公子爺,人間的酒好烈!不要喝了啊,會醉的!」
「住口。」龍公子板著臉呵斥道,「硃砂,退下。」
「這……是,公子爺。」
將硃砂斥退,龍公子一臉執拗地抬頭,盯著景父道:「再來一杯!」
「好,夠爽快!」景父點頭,抬袖替龍公子滿上一杯酒,隨後將酒瓶放在手邊。
龍公子抓起杯子,視線依然是死纏在泰山大人臉上,好像能看得個火星四濺一般。他滿眼都是鬥志,一仰脖子,便將那杯瓊漿全部灌了下肚去。
景善若嚇了一跳,忙勸:「公子,慢些喝呀!」
景父再次揚聲:「若兒,莫要出聲,此事你萬萬不可插手!」
景善若不解地衝父親道:「爹,你別為難公子啊!他少與人來往,哪裡經得起爹你這般折騰?」
「還沒嫁出去,心便向著外人了?什麼世道!」景父不滿地指責著,隨手又拎住酒瓶口子,往自己杯中添上酒水,「又不是獨他一人在飲,老父在此也是黃湯下肚,幾時怠慢了?你竟然作出一副為父欺負你心上人的模樣,當真是不孝女啊不孝女!」
說完,景父嘴一癟,委屈地喝酒。
景善若一時無措。
龍公子突然抬首,對景父道:「景老先生,不要理她,我倆喝!」
「哈?」景善若驚得差點沒彈開,「公、公子!」
「喝,來幹了這杯!」「先生請!」
景父與龍公子一齊執杯,雖然燈影搖晃,眼神也有些迷濛,但杯沿仍是準確地碰到了一起。
景善若緊張地瞧著他倆。
只見這杯黃湯下肚,龍公子的神色更是飄渺,都不知道恍神兒到什麼地方去了。景父那邊也沒見得好到哪裡,一手撐住石桌邊緣,另一手拿著筷子,試圖去夾點下酒的小菜,可戳得那豆子在碟內轉了幾圈,就是夾不中。
「爹,少喝點……」景善若忍不住又道。
「老夫還壯實著呢!」景父硬著嘴殼子,反手抓了筷子,繼續去扎那鹽豆。
景善若見自己左右都勸不住,急忙吩咐家僕去請景母。誰料她剛轉開視線沒一盞茶功夫,就聽見石桌那兒乒乓一陣響,回頭看時,龍公子已經一頭栽在桌上了。
「公子!」「公子爺!」
景善若與硃砂連忙進亭去。
龍公子並未醉死過去,即使掙紮了幾下起不來,依然死撐著睜開眼,咕噥自己還能喝。景善若看得哭笑不得,直順著他的背心安撫。
此時,景父端著酒杯做深思狀,繼而突然哈哈大笑,仰頭道:「——龍神爺又如何,還不是敗在老夫手下,哇哈哈哈哈!」笑著笑著,眼一閉,杯子一丟,軟綿綿地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趕緊把景老爹給架回屋。
這邊硃砂與景善若合力,將龍公子死力扶了起來。硃砂連聲道:「公子爺,公子爺!撐著些!莫要躺倒下啊,這兒沒誰敢扶你的呀!」
「公子,很難受麼?」景善若心疼道,「先回屋去躺躺,我這就請人端醒酒湯來。」
在家僕引路之下,兩人吃力地扶著龍公子入了客房,服侍他和衣躺在鋪上。景善若剛剛直起身,還沒來得及放鬆一下腰桿,就發現袖子被龍公子拉住了。
景善若試了試,抽不走那半截衣袖,只得問那緊抓不放之人:「公子?」
「不要走……」龍公子眼神散漫,手底下又動了動,喃喃說著,「不要走。」
「嗯?」景善若俯身聽他說話。
龍公子嘟囔道:「我是不是……勝了?我還沒醉啊……」
景善若好氣又好笑,輕輕捶了他的肩窩一下,埋怨道:「你啊,與我爹較什麼勁兒?」
「我贏了……他就必須得答應……」
龍公子說著,伸手攬住景善若的頸項,將她拉下來,抱在自己懷裡。趁其驚呼的當口,一邊暈乎乎地笑,一邊親她的臉頰,摩挲片刻,索性找著雙唇,吻了上去。
硃砂見狀,立刻遮住自己的眼睛。
「……唉呀!」景善若掙了掙,只來得及換一口氣,又被堵住了嘴。
硃砂大大地張著指縫,一面偷看,一面往門口處移動。
待得要出門時候,她出聲道:「景夫人,若是公子爺醉得厲害,放出霧氣想化成龍身,你記得掐住他枕檀穴就好!」說完,轉身奔出門,啪地一下將門扇關了個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