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龍公子的清晨

同樣是這個清晨。

公子昱在太玄仙都的居處,位於城池高處,可登台遠眺大半個玄洲島——也就是說,在城池底下、海岸邊的村落,島民都能看到這座宮閣。

村人所見,便是該處燈火徹夜未熄,直到清晨時候,燈光方黯淡下來,只在外邊的高台上亮起兩簇篝火。

這必定是有貴客吧?

雖然龍公子本身便是玄洲的貴客,可他眼下確實、正在接待一位重要的神秘來客。說其神秘,是因在仙宮中服侍之人皆不得見其容貌,唯有明相例外——這客人是明相領入殿內的。

明相將人請了進去,親自動手奉上茶水,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來,不許任何侍者入內。

龍公子斜倚在窄榻上。

經異獸之門一事,他身上細碎傷處頗多,化作龍形躺在山頂上讓明相清理了許久。

光是挑剔其扎進肉中的木刺、摩擦入表皮內的石屑,明相就點著燈熬了一宿,取出的異物堆成小山。更別提他折斷的骨頭——這明相也不是龍醫,唯有替龍公子安排靜養,好生將息著,等待其與生俱來的恢復力令傷處痊癒。

於是龍公子就有了理由,在接待貴客之時,也正大光明地躺著不動。

那位客人坐在墊上,關切地朝他傾過身去:「賢侄傷得如此厲害,的確不可貿然回到歸墟王城……」

「井王叔,如今歸墟王城可是獄王叔一脈居處。」龍公子意思意思地提醒了一下。

對於談話內容,他並無興趣。

井龍王一怔,隨即點頭道:「是啊,本王都不記得了,原來如今是獄王兄在打點歸墟大事……」

井龍王安家在中原以西三萬里的地底深處,遠離眾龍族居處,因此,也與眾龍王生疏一些。但按輩分來說,他可不比後來陸續繼位的那一批龍王低,龍公子見了他,也要恭敬地稱一聲叔的。

井龍王說:「若是本王在場,定會將賢侄一併拉走,不教你受這罪。」

「此等小傷,倒是無妨。」

龍公子懶洋洋地回答了一句,繼而冷場。

「呃……」井龍王撓撓光禿禿的腦門,道,「獄王兄寫信來,說賢侄相中了一名凡間女子?」

龍公子不言語。

井龍王說:「賢侄乃是鼎王兄一脈遺孤,論理,諸族之首,都應將你視作己出,悉心愛護……這嫁娶之事,賢侄當與諸位龍王商量商量啊!」

龍公子唇邊勾起一絲冷笑。

他說:「正因如此,井王叔才接到了獄王的書函啊,不是麼?」

「這、這賢侄你可千萬莫要誤會!王叔我特地入仙島來見你一面,並非是為勸你改主意啊!」井龍王趕緊澄清。

「不是麼?」龍公子略眯眼,似睡非睡。

井龍王道:「賢侄心願如此,王叔怎可反對?只是有兩處,怕賢侄不曾想到,往後或許會壞事啊!」

「何事?」

井龍王見對方終於起了點興頭,急忙伸出兩根指頭,數道:「這第一,凡人壽命短暫,不過數十寒暑。中間生老病死一一歷練,再是美豔如花之人,不出十數載,便會衰敗褪色。」

老人盯著龍公子,問:「賢侄,你可曾想過,如今中意之人,十年後會是怎樣?」

「……」龍公子沒有說話。

井龍王微微點著頭,等待對方的答覆。

片刻之後,他等到的是龍公子不甚耐煩的追問:「那第二呢?」

「咦?」井龍王詫異,「方才那一點,你可想明白了?」

「我知啊。」龍公子淡然道,「第二點是何事?」

井龍王大窘--如此要緊之事,怎麼就平靜地應個「我知」了結?

他匆匆咳嗽一聲,再道:「第二,便是與凡人相親必定出不得子嗣,賢侄又是鼎王獨脈,不知此事,預備如何解決?」

龍公子問:「解決何事?」

「子、子嗣啊!」井龍王尷尬地再說一遍,「難道賢侄以為凡人能誕下龍子?」

「我不曾如此設想。」龍公子一手支頰,道,「便是無有子嗣又如何?」

「——又如何?」

井龍王頓感天旋地轉。

他忽地一下站起,惡狠狠地望向殿門處,臉上隱隱顯出龍鬚,髮髻中也似乎要鑽出龍角來了。

龍公子興致缺缺地睨著井龍王,一動不動。

此時,在殿外候召的明相突感全身發冷,背後的雞皮疙瘩從頸項處一直生到了腳後跟。

「啊呀!這是……龍威?內中發生何事?」明相驚恐地抱住自己的雙臂,哆哆嗦嗦地躲在旁側。

半晌,見威壓並未減弱,他只得忐忑著探入頭去,往殿內打量。

——只見井龍王枯僂的身影之上,龍氣磅礴而出,全都是衝著門口這方向來的。

「明相!」井龍王怒喝一聲。

明相立刻被嚇得撲進殿內,抱著門檻直發抖。

「明相,你好大膽子!竟然將公子昱教授得不知敬畏先祖!」

面對龍王莫名的指責,明相嚇得根本說不出話來。

此時公子昱開口道:「我幾時不懂得敬畏先祖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侄兒方才說法,本王實在難以看出你有敬奉先祖之意!」井龍王略收威儀,回首道。

龍公子笑笑,說:「王叔……都是血親,你對我有怨言,只管直說便是,何必驚嚇明相?」

井龍王道:「若非其教導不力,賢侄怎會有如此想法!」

「明相是父王生前便極為看重之能臣,小侄敬之如師長,從來不曾對其大呼小叫,更莫提施以威壓。」

龍公子依然平靜地陳述著。但,即使是井龍王這般不熟悉他的人,也能感覺到,對方的怒氣正在漸漸升騰,輕易不能再惹了。

明相急忙出言:「公子爺,老臣愧不敢當啊!」

他又對井龍王道:「不知公子爺是哪一句話得罪了井王爺?公子爺凡事皆有見解,或許衝撞王爺,但看在公子爺年紀輕、不懂言術的份上,就請王爺莫要怪罪了。」

雖是示弱,卻又字字暗示「不管公子爺說了什麼,他一定是有道理的,你別老糊塗」。

明相大著膽子說完,便一溜煙蹭到龍公子身側去。

——若是井龍王因此發了雷霆,至少龍公子還能護他一護。

井龍王見公子昱言語中帶有警告之意,便先短了一截。待明相說完,他就順勢表現自己的大人大量,不與小輩計較地旋身坐下。

龍公子卻不肯罷休。

他主動提道:「明相,方才井王叔提及鼎王公一脈後嗣的問題。」

「哦哦?」明相一聽,立刻來了精神,「怎樣?」

龍公子淡然道:「若是我與景夫人成親,明相你怕是沒得小王子、小王女可抱了。」他說完,帶著笑意眯了眯眼。

條件反射一般低頭,明相作出懷抱幼童模樣,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臂。

「說得也是,景夫人沒可能育出龍卵……」他有些傷心地點頭。

「那也無辦法啊。」龍公子附和道。

井龍王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

他總算是看出來了:敢情這侄子頭上沒爹,目無尊長慣了,更不存在孝義之心。其壓根就沒把傳宗接代當回事啊!

井龍王嚴肅道:「即便賢侄不在乎香火傳承,另有一事,是你不得不納入考量的!」

「王叔請講。」龍公子悠然應道。

井龍王說:「本王此次回歸墟,先尋賢侄詳談,便是顧及歸墟王位之事!」

龍公子略抬下巴,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鼎王兄生前,乃是歸墟群龍之首。當初鼎王兄與臨淵道君起了衝突,遭致滅門慘禍,隨後是獄王兄主動帶領群龍與崑崙交戰。」井龍王撫著鬍鬚道,「那時明相發現尚有一枚龍卵存活,獄王兄入王城時,則聲稱是暫代鼎王公行事……言說待你成年,便交還王城,退居宰輔之位。」

龍公子笑道:「井王叔,你信得此言?」

「哪裡所謂信與不信?」井龍王道,「收到書信,本王在途中便思得此事,想若是獄王兄堅持以宗族刑罰制裁賢侄,本王便要求其首先兌現承諾,再以王禮對待賢侄!」

明相道:「井王爺此計甚好!只是獄王爺未必肯聽啊!」

「是啊。不過話說回來,若將畏事的鐘王兄等人勸說威嚇一番,或許群龍之中,能有三五人附和本王之提議,屆時,獄王兄想必也不得理直氣壯了。」井龍王道,「只有一點,若賢侄能歸得王城,往後無子嗣相承之事,卻要成大問題了。」

龍公子道:「獄王招舉公審,本是借景夫人之事針對於我。井王叔之意,為解除危機,我須博得上位——為求上位,便不可再談與景夫人之親事,那獄王起事之初衷,豈非已成空了?我又從何而來危機?——這是怎樣一個笑談啊!」

「賢侄,成大事要緊!兒女私情,本王不過問,可也不能壞了前程!」井龍王勸道。

龍公子懶懶地動了動指頭,回答說:「王叔,你大老遠到歸墟來,便是為求發難的麼?若是我不肯配合,想必你也傷腦筋吧。」

「公子昱!」井龍王喝叱道,「歸墟之位早應易主,如此好事,你竟然敬酒不吃吃罰酒?」

龍公子鎮定道:「王叔,恕小侄無禮一句:此酒不須你敬。」

「你——」井龍王氣得站起,指向龍公子。

明相不敢吭聲。

他知道自家公子爺心懷大事,看得比他還遠,故而在權勢爭端之上,他這老頭子從來不敢多一句嘴。井龍王專程到仙都求見公子爺,正是「無事獻慇勤」,怎樣應對,端看公子爺抉擇罷。

雙方正僵持不下時,突然有一道黑影掠入殿中,從三人中間直穿而過,在殿裡鑽來鑽去。

殿外傳來小童叫嚷聲:「小虎,看見了麼?就是往那邊去的!」

「沒啊!或許進去了?」

「入內查看便是,小草你莫要拉著我衣帶!」

「周圍都沒侍衛的,好可怕……」

「怕什麼啊!」

井龍王與明相皆愣了愣神,視線不約而同地往殿門處飄去。

此時,龍公子突然不甚舒適地移動腰部,從自己身下的毯子裡挖出一隻小貓樣的生物來。

「……」他瞪著那小東西看,後者也瞪圓了眼睛盯住他。

他寬大的袖子底下又出現一樣神秘的活物,在布料裡頂出了個小包,正努力往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