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世家子弟,在此之前,許長安曾無數次地見過孟銜。
當朝大學士之子,生而知天衍,未老先白頭,不及弱冠便以白衣之身入仕欽天監。
那時候的白衣孟銜,走到哪裡都是人群中的焦點,數不盡的世家子與讀書人忙著前呼後擁地追捧他,將他奉為神明。
可是無論身邊圍繞著多少人,無論身處多嘈雜的環境,他總是一臉淡漠神色,無慾無求的淺褐色瞳眸襯著雪堆般的長髮,好似世間萬物都與他毫無干係。
那時候的孟銜,是乾淨過頭的一塵不染。
而不像現在,孑然一身地被官差押著,四肢被鎖上粗重的鎖鏈,一身白衣被抽成刺眼的紅色,鮮血淋漓地掛在身上。裸露出來的皮膚密密麻麻地遍佈著深可見骨的鞭痕,曾經雪似的白髮沾了血水,黏糊糊地垂在胸前,隨著搖搖欲墜的步伐,往下滴著鮮紅黏膩的血。
即使落魄如此,孟銜的神色依舊無波無瀾,若不是許長安見他臉色實在過於蒼白,無意間往下一掃,根本看不出他挺直如松的脊背下面,有兩根粗長的鐵索自腳間鎖鏈裡探出來,沒進他大腿根部。
徙刑,傳說中專門用來對付罪大惡極又本事通天的犯人的一種極刑。
「天啊,這不是欽天監大人嗎?犯了什麼罪,要受這麼重的刑罰?」
旁邊胭脂鋪的老闆娘忍不住掩唇驚呼。
約莫是她丈夫的高大男人輕聲呵斥道:「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皇上這麼處罰,自然是有皇上的道理。」
「二位這就不知道了吧,」路過賣糖人的商販停下腳步,神神祕祕地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我有個遠方表親在宮裡當差,所以探聽到了一點消息。據說這位欽天監大人,是犯了死罪,皇上念及大學士舊情才網開一面,恕了他的死罪。」
「死罪?」
「可不是麼!」糖販抬頭四顧一圈,對上許長安的目光時,不由瑟縮了一下。
「接著說。」許長安道。
「是是是。」糖販忙不迭地點頭,「聽說遊街的這位,一夜之間殺了欽天監伺候的太監宮女,共計七十又六人!」
糖販比了個數字,胭脂鋪老闆娘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結結巴巴道:「這、這麼多人?」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糖販邊說邊晃了晃腦袋,「最可怕的,是死掉的那些太監宮女,全都被捏爆了內臟。」
胭脂鋪老闆娘臉色一白,險些當場嘔了出來。糖販炫耀完自己知道的消息,朝許長安討好地打了個千。許長安摸出枚金豆子給他,他便喜不自禁地福了又福,最後見許長安沒有再打賞的意思,才背著製糖人的家什走了。
許長安望著越走越遠的遊街隊伍,心裡隱隱總覺得事情有些蹊蹺。
大周朝雖然不是他聽說過的任何一個朝代,但是這裡的官製冷兵器風俗民情等,都與華夏曆史上的某個朝代十分相似,所以初來乍到時,許長安猜測自己可能是來到了某個平行世界。
可是現在出了捏爆人內臟的事情……
「難道我其實是活在武俠世界裡?」許長安悚然一驚,但是仔細一琢磨,又覺得這樣事情就能說得通了。
就在他猶豫要不要給他三叔寫封信表明想學點武藝傍身的時候,熟悉的嗓音響了起來:「長安你信不信,孟銜是被冤枉的。」
許長安回頭,發現安子晏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後。
略一揚眉,許長安反問道:「我信如何,不信又不如何?」
安子晏嘩地一下打開摺扇:「你桌上的那塊雲松硯台。」
「你房裡那副吳道子的真跡。」
「嘖,」安子晏嘶了口氣,「看來這個賭我非贏不可了。」
許長安:「好說好說。」
「你們在說什麼?」許道宣擠了進來。
「不關你的事!」
許長安和安子晏齊聲道。
「哦。」許道宣摸了摸腦門,「我懷疑欽天監的事和三皇子失蹤有關聯。」
「三皇子失蹤了?」
「你不知道?」
反應過來自己無意間接了對方的話,許道宣當即撇清關係地扭過了頭。
肖想著吳道子真跡,反應慢了半拍的許長安道:「三皇子什麼時候失蹤了?」
「你也不知道?」許道宣大驚小怪道。
「行行行,就你消息靈通好了吧,別賣關子了,快說。」許長安催促道。
「我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時候,我爹沒說。」
「這就壞了。」安子晏將摺扇一收,用扇骨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手心。
他總覺得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從裡到外地散發著古怪,可要讓他論個明白,他又說不上來。
安子晏直覺三皇子失蹤跟好友有關,但是昨日許長安信誓旦旦的神情不似作假,再說,長安他一個……不一株那什麼的,又沒到成熟期,偷皇子做什麼。
「奇了怪了……」
安子晏皺著眉頭思索,許長安在想三皇子失蹤和欽天監出事是否真的有關係。
許道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撓了撓腦門,卡在兩人中間,站成了一根柱子。
三人就這麼在皇城西市站了半晌,最後眼見日頭漸漸毒辣了,許長安醒過神來,道:「回去吧。」
許道宣和安子晏兩個人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他們走後,一個賣石榴的攤子後面,忽然探出個毛絨絨的小腦袋。
剛出生沒多久的小貓,身姿敏捷地從圍牆上跳了下來,它似乎尋著某種氣息,一路來到了方才孟銜留下來的血漬處。
而後,小貓探出粉紅色的舌頭,舔了舔那半乾涸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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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小兒子不到晌午就回府的消息,柳棉是有些驚訝的。
以往他跟安尚書家的孩子出門,通常都是快宵禁才回來,今兒怎麼回來的這麼早?
孩子一有異常,做母親的便忍不住擔憂。一擔憂就要問,一問便瞞不住了。
於是,許長安才送走執意要給他找大夫開安神湯的娘,挺著大肚子的嫂子又來了。
「小叔,你屋子裡用的什麼熏香這般香人?」
一身秋香色長裙的殷如雪,在丫頭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邁過了門檻。
坐在書桌後的許長安連忙把牡丹花盆往裡頭踢了踢,接著起身迎了上去:「大嫂你慢點兒,楚玉,把我買的酸桃給端過來。」
楚玉麻溜地應了,沒一會兒端來一碟切成片的青色酸桃。
「給、給我的?」殷如雪吟吟的笑容頓住了。
她嫁過來兩年後,婆母生了許長安,她的肚子卻依然沒動靜,加上小時候的許長安委實可愛,便多少有點拿許長安當兒子養的意思。這一養,便養了十七年。
現下她嬌著寵著長大的孩子,出門逛了趟西市,都知道給她帶東西了……
殷如雪鼻子一酸,險些當場落淚。
「小叔長大了。」殷如雪哽咽道。
不是,大嫂你這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眼神是怎麼回事?!
許長安看著一邊抹淚一邊往嘴裡塞酸桃的大嫂,突然覺得頭好疼。
好不容易哄好了大嫂,又找藉口搪塞了香氣,再堅決表示自己絕對沒有被欽犯遊街嚇到後,許長安終於能喘口氣了。
等殷如雪一走,許長安立馬把書房門從裡頭鎖上,而後一個箭步衝到書桌底下,把牡丹捧了出來。
「呼——」
前前後後仔細檢查了兩遍,確定沒踢到植株後,許長安鬆了口氣。
他看著牡丹依然打著卷的葉子,沉吟片刻,做了個簡易噴壺,均勻地給葉子和花骨朵澆了些水。
澆完水,望著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許長安鬼使神差地低下頭,將鼻子湊到了墨紫色的花骨朵上。冰涼,帶著水汽的花瓣深處,傳來了若隱若現的幽香……
「砰!」
許長安猛地倒退兩步,重重地撞到了後面博古架。他感覺不到疼似的,用力晃了晃有些暈眩的腦袋。
「怎麼眼前還是有重影?」
許長安醉鬼似的慢吞吞道,緊接著,他東倒西歪的姿勢凝住了。
幽暗的書房內,一團墨紫色的霧氣慢慢從那株青龍臥墨池中飄了出來,在空中凝成了一道半透明的頎長身影。
若是安子晏在場,他定然要驚呼出聲。
三皇子,即那株青龍臥墨池,外貌變化太大了。
原先帶著點肉嘟嘟的圓潤下頜緊緊收了起來,紅潤可愛的嘴唇變成了形狀優美的薄唇,圓而大的眼睛被細細拉長,一瞥一掃間,儘是說不出的風流韻味。
打花苞不出五日,他竟已經從少年蛻變為青年模樣,更隱隱有即將成年的趨勢了。
三皇子薛雲深,微微蹙著眉頭,用挑剔的目光將許長安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他的目光如此不滿,以至於昏迷中的許長安都察覺到了,發出了一聲困獸般的呻吟。
聽到聲音的薛雲深愣了一下,接著可疑的紅暈從他臉上浮現,一路延伸到了耳朵尖。
「公子,公子。」
門外傳來楚玉的聲音。
薛雲深不再遲疑,他伸出手,虛虛在許長安額間一點。
墨紫色的霧氣自他指尖翻湧而出,一晃沒入了許長安眉心。
薛雲深彷彿完成了什麼十分艱難的事情一般,整個人往後退了小步,緊接著重新變成了一團墨紫色的霧氣,回到了青龍臥墨池內。
午後的斜陽透過窗稜照進來,照著滿室寂靜,照著一株含苞待放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