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安做了個夢。
夢裡他不知道從哪兒偷到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美人有一頭如墨長髮,有一雙遠山似的眉,穿一襲墨紫色繡牡丹花長裙,坐在許長安的檀木書桌上。
夢裡,許長安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走近了,才瞧見她仿若一筆畫就的細長眼尾下方,還長著粒細小圓潤的淚痣,襯著煙霧般朦朧的眼睛,像極了奇聞怪談中的山妖精怪。
按理,對於突然出現的美人,許長安應該感到害怕的,但是夢中他如同被蠱惑了一般,絲毫沒有畏懼,只是情難自持地貼近了美人,湊在她身上,嗅來嗅去。
「好香……」許長安扒住美人的衣領,痴痴道。
隱祕幽遠又濃郁的香氣源源不斷地從美人身上散發出來,在將將要接觸到空氣時,被一層厚厚的衣裳給隔絕住了。
「你想更近一點聞嗎?」美人有些低沉的嗓音在頭頂響起。
許長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柔弱無骨的修長手指從袖內伸出來,搭上了交襟的衣領,而後美人手指慢慢往下一拉。
看似包裹緊實的衣裳被輕而易舉地拉開了。
一截清晰瘦削,斜斜挑進頸窩的鎖骨,連帶著大片白皙的肌膚暴露在許長安眼前。
「來。」
美人帶著無盡尾音的聲音在許長安耳旁炸開,他嚥了嚥口水,一沒把持住就朝人家撲了過去。
哪料到夢裡頭的美人,看似柔柔弱弱,實際上卻力大無比,直接將意欲圖謀不軌的許長安鎮壓了,而後把衣服一脫,掏出了比許長安尺寸還大的東西來……
「啊!」
許長安猛地從夢中驚醒,臉色慘白地坐了起來。他受的驚嚇如此之大,以至於醒來後連美人兒長啥樣都沒記住,就記得美人尺寸異常可觀了。
「幸好是個夢。」許長安咕噥道,他抬眼掃了掃四周,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從書房回到了臥房。
「小公子是受了驚嚇,有些心神不寧,待下官開兩劑安神藥,服下就好了……」
一道年邁蒼老的嗓音響了起來,許長安聞聲轉過頭,瞧見鬍子花白的太醫正起身去開藥方。
太醫是從小給許長安看病的正一品太醫,說是一身本事妙手回春也不為過,當年許長安差點出不來娘胎,就是這位太醫施的法子。
非要說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恐怕只有唯一一處瑕疵了。
——這位太醫開的藥,很苦,非常苦。
苦到慘絕人寰的地步。
太醫去開方子了,端著銅盆過來的楚玉看見坐起來的許長安,當即驚喜地叫出聲:「公子醒了!」
於是,還沒從又要吃藥的悲痛中緩過神,許長安就被擁入了一個帶著風的柔軟懷抱。
「你這孩子,快嚇死娘了!」柳綿語氣裡有著不易察覺的恐慌,她撲到床邊,緊緊摟住了許長安。
「娘——」
許長安艱難地發出聲音,好不容易從他娘懷裡拔出腦袋,就看見朝服都沒換的他爹他親兄長俱圍了過來,再不遠處,是憂心忡忡往這邊探頭的大嫂。
「往後不許再把自己鎖在屋子裡,免得昏倒了都沒人知道。」見許長安醒了,許慎緊繃的神情放鬆下來,他抬了抬手,約莫是想摸一下許長安的腦袋,奈何許長安整個人都被他娘裹在懷裡,實在沒有下手的地方,只好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語氣嚴肅地訓誡一句。
「也不准不帶人上街。」親兄長補充「禁令」。
「下次再遇到欽犯遊街那種事,」溫柔和藹的長嫂緊跟其後,「一定要遠遠躲開,莫要再好奇了。」
見許長安沒應聲,柳綿不輕不重地抬手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聽見沒有?」
「聽見了。」許長安聲音懨懨的。
從古自今,孩子犯了錯,家長懲罰的路數都是一樣的,無非是先讓孩子意識到錯誤,接著再罰寫反省或禁足這兩樣。
許長安已經猜到等待他的是什麼了。
果不其然。
「自省書晚膳前送到我書房來。」許慎照常下了懲罰,他走到門口,又想起許長安以往的劣跡來,於是回頭補充道:「若是讓我發現你找安家的孩子代勞,這個月就莫想再出門了。」
許長安整個兒都蔫了。
蔫了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他洋洋曬曬寫完三頁紙的反省書才結束。
許長安擱下筆,從頭至尾仔細拜讀了一遍自己的反省書。
言辭懇切,情感真實,行文流暢自然,沒有任何華麗辭藻與拗口詞句。
很好。
許長安朝紙張吹了口氣,準備等墨跡晾乾就呈到他爹面前去。
他身側,忙著收起墨條的楚玉忽然聽見刺啦一聲細微響動。
許長安自然也是聽到了的。
兩人低下頭,看見掛在梨花木筆架上,上午還好好的雪獸毛軟毫突然從中間裂開了一道紋路,緊接著在兩人眼皮子底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碎成了一團渣渣。
許長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喜愛的毛筆,再一次落得個死無全屍粉身碎骨的下場。
「楚玉!」許長安咬牙切齒道。
「在!」
「研墨!」
「是!」
才收好被裝進錦盒的彩繪龍紋墨條再一次被拿了出來,墨條摩擦硯台的窸窣聲響起,許長安提筆蘸墨,氣勢驚人地在雪白的宣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敬呈三叔尊鑑……」
許長安寫給他三叔許惜的信,簡單來說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 分詢問歸期,表達殷殷思念之情的同時為第三部分埋下伏筆。
第二部 分細緻描述了收到雪獸毛軟毫時喜不自勝的心情,接著話鋒一轉,悲痛欲絕地道出軟毫不到三日便慘死許道宣之手的慘況,痛斥了許道宣暴殄天物的行為。
至於第三部 分,第三部分才是他寫這封信的真正原因。
信中,許長安期期艾艾地表示,如果驍勇善戰的三叔再捉到一隻雪獸的話,能不能給姪兒再製一支軟毫?
許長安寫好信,封了火漆,預備讓人送去驛站的時候,又臨時反悔了。
他想起夢裡毫無反抗之力猶如弱雞一般的自己……
其實許長安年幼時,他爹曾經押著他跟張統領學過一段時間的武藝,只不過他娘他嫂子委實心疼每每練完回來就嗷嗷叫的他,忍不住從中阻攔了一下。
加上許長安自己也不是很樂意,於是學武之事不了了之了。
由此可見,「慈母」多敗兒也不是不無道理。
所以現在要讓許長安跟他爹說想學武藝了,他肯定是張不了這個嘴的。
思來想去,許長安就把主意打到了他遠在邊疆的三叔身上。
專司跑腿的僕從站在下方,看著他家小公子拆了信,刪刪減減地在信的末尾添了行字。
之後,這封信被二度封口,送去了驛站。
***
許長安擱下筆,就著斜陽伸了個懶腰,剛生出一種日子愜意人生快活的感慨沒多久,明月就端著托盤進來了。
朱漆描紋的托盤裡頭,一碗烏黑的藥汁正裊裊散發著熱氣。
隔了老遠,許長安都聞到了那股令人膽顫心驚恨不得退避三舍的苦味。
「小公子,」作為大司馬伕人的貼身丫頭,明月十分進退得宜地開口道,「夫人讓奴婢給您送藥來了。」
好,「夫人」兩個字一抬出來,許長安就知道事情絕對沒有商量的餘地了。他心情沉痛地捏住鼻子,一口氣把整碗藥汁灌了下去。
「公子,您要不要漱漱口?」等許長安喝完藥了,楚玉在一旁頗為擔憂道。
「不用。」許長安有點後悔方才逞強一口氣灌藥的行為了,他勉強把湧到喉嚨口的苦味壓下去了,接著擺了擺手,明確表示暫時不想見到明月在眼前晃悠。
辦完差的明月顯然從他眼睛裡看出了他的意思,恭敬地福了個禮,退了下去。
「公子要看花嗎?」楚玉一邊給許長安順背,一邊問。
許長安沒反應過來:「花?什麼花?」
「您藏在書桌底下的花啊。」
許長安喝水的動作僵住了,他總算想起有什麼東西被他給忘了。
那株青龍臥墨池。
「我的花呢?」許長安鑽進了書桌底下。
「我給您藏到別的地方去了。」楚玉的聲音從頭頂遙遙傳來,「當時我在屋外喊您好久您沒應,就直接踢門進來了,一進來看到您躺在地上,急著扶您,險些把您的花給忘了,」
捧著花盆,楚玉輕巧地從房樑上躍了下來。
「幸好夫人來之前我想起來了,把花藏在了房檁上。」
許長安抬頭望瞭望近兩丈高的房梁,又瞧了瞧被踹了個大窟窿的書房門,最後看了看還沒自己肩膀高,捧著花盆一臉稚氣的楚玉,再次嚥了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