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道宜偷看墨王殿下親筆信的行為,情理之中的,被他爹許惜發現了。
作為毫無威嚴的小元帥,許道宜被親兵拎進他爹書房時,很是戰戰兢兢。
「爹,」許道宜察言觀色好半晌,試探地開了口:「不知您叫兒子來,所為何事?」
許惜頭也不抬地懸腕練著書法,他與許長安他爹的相貌頗為相似,都是風神散朗的氣宇軒昂,只不過面貌要顯得更年輕些。不知是不是因為常年身居帥位的緣故,眉目與鬢角有點過於鋒銳的凌厲,不笑的時候,十分令人望而生畏。
許家六個孩子,有五個平生最懼怕許惜,只有「膽大包天」的許長安敢同他親暱。
最後一筆勾完,許惜直起腰,順手將狼毫掛回了筆架。
仔細端詳著剛剛完成的子昌帖,許惜對堂下站著的許道宜道:「說說看,有什麼感想。」
坦白而言,許道宜很想腆著臉裝糊塗。
可惜上次裝糊塗的後果還歷歷在目,故而有賊心沒賊膽的許道宜,在心裡同小堂弟長安說了聲對不住後,死道友不死貧道地乾咳一聲,大義凜然道:「正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未婚先孕一事不說有辱門面,卻的確不是什麼雅事。此先河一開,若是後輩爭相效仿,將導致大周婚姻律法名存實亡……」
許道宜引經據典,舉一反三,滔滔不絕地說了老半天。
許惜不置可否,等他一口氣說完了,才聽不出喜怒道:「這就是你的感想?」
許道宜壯著膽子嚥了口唾沫,還沒得及回話,就又聽見他爹問道:「你嫌長安未婚先孕丟人?」
許道宣以名譽發誓,按照許惜對許長安的偏愛程度,他坐實此誣陷的下場,絕對是板上釘釘的二十軍棍。
為了避免遭到棒打,許道宜不得不連忙開口辯解道:「不是,爹我沒有這個意思,您聽我說——」
「不是這個意思?」許惜出言打斷了兒子,「不是這個意思你是哪個意思?」
「我的意思是,是,是……」
許道宜吞吞吐吐是了半天,急得抓耳撓腮,也沒是出個所以然來。
書到用時方恨少。由此可見,即便是武將,平日裡也應該多讀些書的。
對面,自收到薛雲深的親筆信開始,就憋了滿肚子火的許惜,此刻終於控制不住了。
他耐心告罄地將鎮紙重重一放,恨鐵不成鋼地道:「你看看你,再看看長安,同樣都是男人,你怎麼,你怎麼就這麼不爭氣呢!」
許道宜完全沒想到此事還能扯到自己身上,只好直眉楞眼地盯著他氣得渾身哆嗦的親爹。
許惜想起兒子十年來毫無動靜的肚子,氣得忍不住繞著書桌轉了兩圈。又轉了兩圈,還是氣不過,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破口大罵道:「混賬東西!老子還沒嫌你跟他十年,連半個孫子都沒給老子生出來,你反倒先嫌棄長安來了?」
「你要有本事,怎麼不曉得努把力生個孫子出來?」
被混賬東西混賬東西地罵了好半晌,反應過來的許道宜終於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
眼見許惜越說越氣,尊奉百善孝為先的許道宜,只好鬥著膽子,支支吾吾地打斷了他爹:「那個,爹……」
「我,我是……上面的那個。」
許惜聞言,大驚失色:「什麼?你這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竟然還是上頭的那個?!」
許道宜:「……」
「這可真是我親爹啊。」許道宜心酸地抹了把臉。
當晚,苟延殘喘,互相攙扶著站在校場外圍喘氣的將領們,有幸親眼目睹了大元帥提軍棍棒打不肖子。
「天可憐見的小元帥,又要挨二十軍棍了。」在一片落井下石的唏噓聲中,膚色黝黑的年輕小將,用胳膊肘撞了撞旁邊的年紀稍長的將士:「哎秦大哥,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想小元帥因為什麼又惹怒了元帥。」顴骨高聳的將領不著痕跡地將微微顫抖的左手手背,往背後縮了縮,與往常一般無二地笑道。
小將完全沒發現身旁的秦大哥有哪裡不對,主動湊過來神神祕祕道:「我聽說小元帥挨打跟咱們一樣,是因為一封信。你說元帥……」
小將絮絮叨叨的聲音響了起來,火光照不到的昏暗處,一串鮮紅的血液,緩緩淌下了手背。
相比簌都的雞飛狗跳,收到薛雲深言簡意賅的口水信的皇宮,則是一副風平浪靜的模樣。
當然,只是表面上的。
敬宗皇帝拿到那封僅僅寫了幾個行的信,只來得及瞄上兩眼,便急匆匆地趕去皇后宮裡了。
「……長安有喜,不日返京。」皇后,即薛雲深他娘,逐字逐句地將信讀了遍,登時又驚又喜道:「長安那孩子有孕了?」
「天祐大周,真是天祐大周,」皇后翻來覆去地翻看著信,「我皇室後繼有人了。」
敬宗皇帝竭力壓住上翹的嘴角,佯裝不在意地冷冷哼了聲:「那臭小子,要不是想讓我吩咐禮部提前準備大婚,他會知道寫信來?」
過了片刻,敬宗皇帝到底沒忍住,又狠狠罵了句:「臭小子!」
只不過這回,與薛雲深如出一轍的眼睛裡,笑意是怎麼都藏不住了。
既然欽定的墨王妃有喜,那麼婚約的事情自然也到了昭告天下的時候。
許慎被召進宮時,雖然心中隱約猜到此行和小兒子的婚事有關,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原因竟然是這樣。
——小兒子長安有喜了。
接了賜婚的聖旨,叩謝了皇恩,許慎回到了府裡。
在牡丹皇城因為三皇子墨王殿下與許長安的婚事而喧囂歡鬧之時,大司馬府卻罕見地陷入了可怕的寂靜。
許道寧的長子,許長安的大胖姪子,安安靜靜地窩在娘親懷裡,黑濯石般的眼睛瞅了瞅沉默不語的祖父,又瞅了瞅拿帕子拭淚的祖母,最後拇指也不啃了,只哇地一嗓子,聲嘶力竭地哭了出來:「哇啊哇啊——」
於是,哄孩子的撥浪鼓聲,輕微的拍打聲,幼兒的哭聲攪成了一片。
「元祁乖啊,不哭了不哭了。」柳綿心疼不已地從兒媳手中接過孫子,又哄又逗地聽了半天,終於聽明白了。
一旁的許慎見妻子動作僵住,連忙問道:「他說的什麼?可是要什麼玩具?」
柳綿心情複雜望了眼丈夫,沒說話,默默將手裡的長孫遞了過去。
片刻後,聽清嚎啕大哭的長孫嘴裡嚷著什麼的許慎,臉色五彩紛呈般精彩。
那牙還沒長全的胖小子,正口齒不清地哭著要「弟弟」。
而早在許慎出宮之際,一位烏衣的太監,鬼鬼祟祟地跟著他馬車後頭,去了城外的寒山寺。
暮色將臨,寒山寺絡繹不絕的香客,猶如知倦的飛鳥,零零散散地歸巢去了。
松香四溢的寺廟後院,野趣橫生的小亭內,幾隻野鴿被人指間的饅頭碎屑吸引,遲疑著收了翅膀。
「過來。」
一把彷彿水中泠石的清冷嗓音,輕輕掠出了冬日雪花般的唇峰,蕩漾進稀薄的夜色。
灰色野鴿受到溫和的蠱惑,躊躇地朝布衣僧人的方向,邁出了爪子。
就在那灰色的小東西,探頭探腦地伸出尖喙,即將啄食僧人掌心裡的饅頭屑的瞬間,一道黑影無聲無息地翻過了牆,落在了布衣僧人身後一丈處。
撲稜翅膀的聲音響了起來,受到驚嚇的野鴿,慌亂拍著翅膀飛遠了。
僧人垂眸看著面前空蕩蕩的青石磚,良久,他斜過掌心,將手裡的饅頭屑倒在了一旁的石桌上。
「什麼事。」有條不紊地清理乾淨掌心,僧人緩慢開了腔。
黑衣人始終佝僂著頭,不敢抬高半寸下巴。直到被問起,才略微挺了挺僵直腰背,簡明扼要地稟告:「許惜起疑,邊陲兵力部署圖乃是故意偽造,甲秦恐已暴露。」
「可惜了。」說是這麼說,僧人的語氣卻絲毫沒有惋惜之意。
他略略轉過頭,亭下的燈籠被風吹動左右晃蕩,昏黃的光線幾次險險擦過他的身子,還沒來得及映照出他的臉,又被風挾持著換了個方向。
維持著側頭的姿勢,僧人淡聲道:「既然被發現了,就讓他把罪名往右相身上倒。」
「左右九族都被斬了的人,再加個通敵賣國的罪名,也無甚大礙。」
黑衣人等了會兒,沒等到別的吩咐,便用力一頓首,應了個是。
喬裝打扮過的烏衣太監,躬著腰背趕到小亭,剛好與黑衣人擦肩而過。
「殿下。」太監見到亭內的布衣僧人,立馬磕頭行禮。
「怎麼了?」僧人嘴唇嗡動,默唸著觀音經,如玉雕的手指,隨著唸誦,緩慢撥弄著佛珠。
然而下一刻,僧人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姿態,倏地凝固住了。
年邁的老太監,即便努力克制著,聲音依舊足夠尖銳,像是無所事事的野貓,偷跑進富貴人家府裡,專撿著珍貴的琉璃磨爪子。
重重磕了個頭,老太監一字一頓道:「三皇子的王妃有孕,敬宗有意提前立太子。」
另外一頭,還不知道婚事已到了人盡皆知地步的許長安幾人,近日則在準備船隻。
從風都回皇城,陸路對目前許長安來說,是最不能選擇的返京方式,反倒是海路更為方便快捷,且對他肚子裡的孩子傷害最小。
風都素來有海上之城的美譽,可惜稍大一點的船隻,都讓梁軍撤退時一把火燒了個乾淨,眼下城內只有幾條草蓬漁船。蕪城倒是有幾條備用的大船,可惜宮將軍回信來說全是戰船。
造船來不及,戰船不夠舒適,無奈之間,也只得將就了。
故而薛雲深這些日子早出晚歸,忙著指揮人改造從蕪城駛來的戰船。
但不巧,今日墨王殿下想趁著王妃睡著未醒偷溜的計畫泡了湯。
幾乎是剛掀開被子,薛雲深的衣角就讓許長安抓住了。
「你要去哪兒?」
面對似笑非笑的王妃,鮮少撒謊的墨王殿下,情急之下想了個十分拙劣的藉口:「如廁!」
「那正好,」許長安假裝沒看出來這是薛雲深的金蟬脫殼之計,微笑著道:「我也想去。」
薛雲深:「……」
「我壓根不想如廁,我只是不想變回原形啊。」親力親為地替王妃穿衣的墨王殿下,頭回體會到了什麼叫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