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難不成想我想得睡不著了

  然而還不止如此。

  許是對昔日許長安講的那段關於戰爭與植物人的話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過了這麼久,楚玉始終不能忘懷。

  挨著許長安在床沿坐下,楚玉十指無意識地互相絞緊,彷彿能從中汲取著鼓勵般,直掐得指尖都泛起了白色。他深深吸了口氣,慎重又忐忑地開了口:「公子,您還記不記得您當初跟我說過,我們植物人以原形生活久了,或許會忘記自己可以變成人?」

  後背讓冷汗沁濕了,黏在身上,猶如跗骨之蛆般讓人難以忍受。許長安心裡又慌又亂,根本無法集中精神去深思楚玉突然提起此事的原因,只隨口應了句:「記得。」

  「那您知不知道,您最近白日裡睡覺,只要一睡著就會變回原形?以往在風都時,您睡著變回原形的情況雖然有,卻從來沒有持續過半盞茶功夫。」

  「可是現在您變回原形的時間,已經跟您睡著的時間一樣長了。」

  「你是說,」勉強按下驚慌的許長安,慢慢皺起了眉頭,「我常常在睡著後變回原形?」

  作為能不變原形就儘量不變的植物人,許長安少有的幾次變回仙人球,都跟薛雲深有關。現下乍然聽了楚玉的話,他本能在記憶裡搜尋兩圈,發現對於睡夢中曾經變回原形一事毫無印象。

  就好像,變回仙人球完全是在無知無覺的情況下,所做出來的反應。

  此認知甫一浮現,寒意幾乎是立竿見影地席捲了許長安全身,他終於明白楚玉為什麼會如此擔驚受怕了。

  楚玉恐怕是根據許長安以原形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從而聯想到許長安當日說的那番話了。

  事實上,楚玉的擔憂,並非杞人憂天。

  植物人生下來就有兩樣至關重要的東西,一是生命力,此物與性命攸關,幾乎等同於植物人的生命長度。二是內丹,內丹是區分植物與植物人的唯一一樣特徵。

  有內丹,則能變成人。而沒有內丹的植物人,此生此世,只能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植物。

  「生命力的重要性我不再贅言了,」許慎的殷切叮囑言猶在耳,「但是內丹同樣無可取代,長安,你要保護好你的內丹,切不能讓它被奪走。」

  「內丹若是沒了,哪怕你爹官至當朝大司馬,想救你變回人形,也同樣束手無策。」許慎神情嚴肅地補充道。

  許長安記得,當日自己還就內丹問過個問題:「既然內丹這麼重要,那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輕易摧毀我們的內丹?」

  當是時,許慎姿態放鬆地坐在羅漢床上,手裡正端著盞清茶。聽到問題,他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小兒子,而後將茶碗擱回小案几:有。」

  許慎道:「融丹草,就是傳說中專門克制植物人的東西,汁液含有催眠功效,能使植物人在睡夢中不由自主地變回原形,這點在孕育期間的婦人身上最為明顯。」

  「融丹草汁液倘若進入孕婦體內,只需短短半炷香的功夫,便能無聲無息地將孕婦內丹融化。內丹一旦融化,即是板上釘釘的回天乏術。」

  「別怕別怕,你爹嚇唬你的。」見小兒子的臉色委實很有些難看,一旁的柳綿連忙出聲安慰道:「融丹草在前朝時,已被剷除乾淨,再也找不到半株殘存於世了。」

  說實話,許長安並沒有從他娘的話中得到絲毫安慰,他潛意識裡總覺得,用處如此歹毒的融丹草不可能被滅種了。

  ——肯定會有利益熏心又喪盡天良的人,不擇手段地偷藏幾株。

  眼下,在結束與許慎交談的大半年之後,許長安的預感竟然應驗了。

  「應在了自己身上。」

  許長安想到這裡,無法控制地打了個寒顫。

  人心險惡至廝,下手謀害許長安的人,意圖根本不在打掉他肚子裡的孩子,而是預備一網打盡,乾脆利落地剝奪他與孩子此生為人的機會。

  「當務之急,不是追究幕後黑手,而是先將可能帶了融丹草汁液的東西處理乾淨。」

  許長安無聲地勸誡自己冷靜下來,他輕柔地撫摸著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而後斂下眼皮,將裡頭所有情緒藏得乾乾淨淨。

  「楚玉,」片刻後,許長安睜開眼,語氣稀疏平常地開了腔,「你去請殿下過來,就說我有事找他相商。」

  「是!」見自家公子恢復到原先的從容,楚玉不由跟著鎮定下來,忙不迭應下,出門找人去了。

  楚玉走後,臥房裡恢復了平和的寂靜,許長安邊整理亂麻樣的思緒,邊緩下身體,讓後背靠上了床頭。

  然而不到片刻,逡巡完屋內佈置的許長安,整個人忽然近乎狼狽地從床上爬了下來。

  另外一邊,楚玉通過貝聯珠貫的弩窗矛孔,到達艙室的時候,薛雲深正和艨艟「勾陳號」的掌舵船師商議航線。

  提起薛雲深,他雖然性格臭美自戀得難以言喻了些,但本身其實並非粗心大意之人。相反,他擁有旁人歎為觀止的體察能力,對許長安所有細緻入微的變化都一清二楚。

  按道理,許長安身體出了這麼明顯的變化,他不可能疏漏到連楚玉都發覺了他卻還是無所察覺的地步。

  除非有什麼事情絆住了他。

  為了早日返回皇城,也為了避免途中出現意外,薛雲深讓宮將軍從蕪城派來的,是條航速快、防禦性強的艨艟艦。

  然而現在,體形狹長,船身輕便的艨艟,遇到了最棘手的問題。

  ——海水換向。

  近來又是星子黯淡的時日,海上起霧,夜裡無法航行,只能拋錨暫停原地。可是流動的海水,會將上百斤的鐵木錨帶離原位,再加上海風等因素,往往導致第二日起來,勾陳號已經偏離原航線十萬八千尺了。

  故而饒是經驗豐富的好船師,想要完全避開東海人人談之色變的行船忌諱,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以往八月前,海水就換完方向了,今年不知怎麼的,海水八月初才開始流動。」

  想到不遠處的那座島,船師滿臉苦相,只好欲言又止地提醒道:「殿下,照海水現在的流動速度,勾陳不出今夜,必定駛入鎖梅島的範圍。」

  對於船師正在擔心的事情,薛雲深心知肚明。

  先帝,即薛雲深他祖父,在臨駕崩前,曾經特地頒了道聖旨,囑咐後代不得隨便進入鎖梅島,不得擾了鎖梅島的清淨。

  伸手揉了揉眉心,薛雲深道:「既然實在避不開,那就直接正面駛過去,本王和王妃順便給孝儀貴妃上柱香,以示悼念。」

  「至於禁令,」薛雲深停頓片刻,繼續道道,「既是不得已而破之,回頭本王會親自跟父皇解釋,你無需擔心勾陳號受牽連。」

  說完,餘音還未散去,薛雲深便聽到了薄暮的聲音:「楚玉怎麼有空過來了?」

  鮮少見到自家王妃的書僮出來走動,薛雲深惦記許長安,沒等楚玉回答,就先出聲詢問道:「可是長安身體不舒服?」

  薛雲深問這話的時候,肯定沒想到原本只是情到深處,患得患失的猜測,到頭來竟然噩夢成真。

  楚玉謹記許長安的教誨,並不多言,只按照交代說是王妃找王爺有要事相商。

  薛雲深聽完楚玉說明來意,不知怎的,心頭重重一跳。他對船師略一擺手,示意船師按照先前說的來做,緊接著就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到了改造後變得舒適不少的臥房,薛雲深一眼就見到許長安披頭散髮地站在那張華麗無比的拔步床前,正微微仰起頭,打量著上頭精細的雕紋。

  薛雲深幾不可察地鬆了口氣,神情稍稍放鬆下來。他走過去,從背後抱住許長安,而後自然而然地低下頭,下巴在烏黑的髮絲上輕輕蹭了蹭。

  「以往這個時辰你都在睡覺,怎麼今日精神這般好?」

  薛雲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頗為不要臉地替許長安想了個理由:「難不成想我想得睡不著了?」

  許長安靠在薛雲深懷裡,眼睛盯著拔步床雕刻精緻的承塵,輕聲道:「是啊,我想你了。想到寢食難安,閉眼不能入睡的地步,想到唯恐一覺睡醒,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聞言,薛雲深愣了半息。

  情話這事,向來是薛雲深先主動說,然後許長安酌情回應。兩人情投意合這麼久,像今日這般,薛雲深還沒說什麼,許長安倒先掏心掏肺訴諸於口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

  就在薛雲深樂顛顛地以為自家王妃終於開了竅,不再覺得情話羞於啟齒的當口,許長安說了第二句話:「在我內丹融化之前,還能見你一面,我已經很滿足了。」

  宛如一盆刺骨冷水劈頭蓋臉地澆下,薛雲深喜笑顏開的神情,須臾間便裂開了。

  薛雲深說不清聽到內丹融化四個字時內心究竟有多如何驚慌,他猛地將懷裡的許長安轉了個面向,眉目間的笑意還未退散,戾氣卻已經先上來了:「什麼內丹融化?誰要害你?你告訴我,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每字每句,薛雲深都說得毫不含糊。彷彿只要許長安現在吐出個名字,他能立馬衝出去,將那人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噓,別緊張。」許長安被薛雲深捏得胳膊劇痛,只得費力拉下他的手,手指順勢別進他指縫裡頭,安撫地敲敲他手背,企圖令他放鬆下來。

  可惜素來見效飛快的動作,這回半點作用都沒有。

  薛雲深宛如被動了逆鱗的猛獸,額間與脖頸處青筋顯出猙獰的痕跡,連眼下淚痣都一掃往日旖旎豔麗,泛出鋒利的血色。要不是許長安見他胸膛毫無起伏,踮腳給他渡了口氣過去,恐怕他能氣到屏氣凝息,活活把自己憋死。

  許長安有些哭笑不得,起初想到融丹草的恐慌,居然不知不覺消退了不少。

  「幸好發現早。」許長安退開小半步,自薛雲深薄唇上撤離。他下巴朝拔步床的方向揚了揚,示意薛雲深道:「這張床被塗抹了融丹草汁液。」

  許長安之所以能這麼快追查到拔步床上,追根究底,多虧了宮將軍夫人。

  薛雲深大張旗鼓地改造勾陳號的時候,宮夫人還曾親自上船看過。

  見了寬敞又空蕩的臥房,宮夫人主動提出,將許長安與薛雲深住的那間廂房的家具悉數贈與他們,理由是舊物用著習慣,也比新物放心些。

  宮夫人此舉,無疑是為了彌補宮將軍在城牆上的狂言,想挽回丈夫在墨王殿下心中的印象,以免丈夫仕途因此而受阻。

  許長安與薛雲深堅決推辭不受,一再強調宮將軍乃是無心之失夫人不必掛懷。奈何兩人越是推辭,宮夫人越是惶恐,最後連新家具的清漆怕是會影響腹中胎兒的藉口都抬了出來。

  這句話可謂一語中的,許長安父子平安對此刻的薛雲深來說,乃是最最緊要的。於是深覺此話有理的墨王殿下,大手一揮,收下了宮夫人的慷慨贈予。

  故而船上臥房裡的擺置幾乎都是在風都舊物,只除了一樣。

  那張紅木拔步床。

  宮夫人原本想要贈與的那張月洞門罩架子床,乃是她的陪嫁。這樣貴重的東西,許長安與薛雲深兩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好在宮夫人也並沒有過多強求,只命貼身丫頭打聽了風都最好的木匠,轉而推薦給了薛雲深。

  說完前因後果,許長安頓了頓,斟酌著措辭道:「這張拔步床,經手的人只有木匠師徒。怕是有人暗中買通了木匠,在上頭刷了融丹草汁液。」

  其實此事怎麼看,都與宮夫人脫不了干係。只是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許長安並不想貿然猜疑其中有宮夫人的手筆,不想將那位胖墩墩笑瞇瞇的老夫人,同心腸歹毒四個字聯繫起來。

  再說,若真是宮夫人指使的,這樣做對她又有什麼好處呢?她一個知天命的老婦人,丈夫仕途坦蕩,兒孫俱憑本事任了官職,再喜樂不過,何必要冒險賠上閤家性命。

  許長安心裡真正懷疑的,是皇城裡的那些皇室宗親。

  「不會的,」薛雲深彷彿猜出了許長安心中所想,他重新將許長安擁入懷裡,近乎呢喃道:「我兩位哥哥不可能是這樣的人,他們素來喜歡小孩子,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說是這麼說,但兄弟鬩牆的種子,已然種下了。

  此日正值中秋月圓,千里之外的寒山寺,布衣僧人打開屋門,親自將前來送月餅的大皇子魏王與二皇子趙王,迎了進去。

  「皇叔,整個皇城走下來,還數您這兒最安靜。」魏王笑道。

  「既然喜歡我這裡,你們倆不如住幾日再走。」布衣僧人取出粗糙的茶碗,斟了兩碗茶推過去。

  「使不得使不得,」性格跳脫的二皇子趙王慌忙擺手,「青燈古佛,適合心境高遠的皇叔,像我同皇兄這樣的俗人,還是不叨擾了皇叔清修了。」

  趙王說完就要走,生怕布衣僧人強行留客。魏王被他拉著,只好匆忙告了個罪。

  樸實無華的木門吱呀一聲,桌上兩碗清茶蕩漾。布衣僧人對著兩位皇子的背影,微微揚了揚唇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