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了整衣袖,黑衣男人從從容容地踏出了三樓雅間。大抵是事情已成的緣故,他下樓時,甚至心情頗好地拍了拍擦肩而過的夥計肩膀。
慢慢悠悠地離開了酒樓,男人轉進了家街角的胭脂鋪子,挑了幾盒時興的顏色。付了錢,揣著胭脂盒,男人路過餛飩攤子,於是又坐下來要了大碗熱餛飩。
神態悠閒,舉止沉著,男人怡然自得地吃著餛飩,彷彿片刻前根本不曾一劍取人性命,而只是閒飲了半盞茶。
等吃完了餛飩,男人留下兩枚銅幣,同老闆娘招呼一聲,便起身走了。
喬裝打扮過的騎兵隊長,眼看著男人平平常常地返回府裡,這才皺了皺眉頭,招來同伴,低聲吩咐道:「你去稟告林副將,就說望江樓的少東家並無異常,許是消息有誤。」
同伴領了命,迅速又不引人注意地離去了。騎兵隊長盯著男人的府門瞧了會兒,也慢慢退進了暗巷。
盯梢的騎兵全都撤走,忙不可開交的混沌攤老闆娘,總算抽出身來收拾了男人用過的碗筷。
「咦?」滿頭大汗的老闆娘,無意間摸到碗底的東西,剛發出奇怪的疑惑聲,手裡的紙條連同碗筷都一併讓丈夫奪了過去。
「還愣著幹什麼?」老闆罵罵咧咧道,「沒看見鍋裡的混沌都要糊了?」
「哎呀我這記性!」老闆娘得了提醒,當即把其他事都給丟到了腦後,連忙擦了擦手,趕去了灶台邊上。
等到夜裡,歇了生意的老闆娘記起紙條時,紙條已經被送出了風都。
那張被混沌攤老闆娘摸過而變得油膩膩的紙條,前後又經過走貨郎、馬伕、商隊頭子、賣糖人等千千萬萬人的手,最終遞到了寒山寺一位上了年紀,專門負責下山採買的僧人手裡。
「法明師叔回來了!」約莫五六歲的小沙彌,正站在寒山寺門口,墊著腳望穿秋水。一瞅見還未走近的僧人身影,當即喜不自勝地叫出聲,抬腳就蹬蹬地跑了下來。
「法明師叔!」小沙彌跑到僧人腳邊,眼巴巴又渴望無比地問,「我的糖葫蘆你給我買了沒有?」
法明雙手背在身後,正準備睜著眼睛說瞎話,就瞧見隨後下來的住持,正衝著自己無聲微笑。險些被抓了個現行的法明,登時掩飾地乾咳兩聲,出家人不打妄語地道:「買了。」
「喏,」法明將藏在背後的雙手伸出來,「兩串大的。」
「謝謝法明師叔!」見到心心唸唸的糖葫蘆,小沙彌雖然樂得見牙不見眼,規矩卻還記得,一板一眼地朝法明作了個揖。
法明礙於主持在場,唯有拿出長輩風範,含笑受了小沙彌的禮,然後再把兩串糖葫蘆都給他。得了糖葫蘆,小沙彌兩手緊緊攥著,立馬宛如小圓球似的滾遠了。
等小沙彌跑得看不見了,主持撥動著手裡的佛珠,語氣淡淡地問道:「今日採買怎麼去了這麼久?」
主持聲音聽起來似乎並不打算追究,法明見風使舵,隨口打了個哈哈,找了個糧食鋪子非要漲價的藉口,搪塞了過去。
主持沒再說話,法明言明還有事處理先走了。
望著法明遠去的背影,主持忽然稽了個首:「我佛慈悲。」
無獨有偶,法明在踏進寺裡後院不久,再次聽到了這四個字。
那張跋山涉水,寫著「事成」兩字的紙條,被法明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而後,冰雪般乾淨白皙的手指,從亭內伸出來,如輕風拂過湖面似的,在法明掌心略略一觸。
法明尚未有所察覺,手裡的紙條已經讓人撿走了。
布衣僧人展開油膩膩的紙條掃了眼,接著不緊不慢地側過身,將紙條在一旁菩薩案前的香火上點燃了。嘗到甜頭的火苗閃動著,貪婪地伸出舌頭,吞噬掉千里之外的陰謀。
不過須臾,紙條便被燒成了灰燼。布衣僧人收回手,低聲宣了句佛號:「我佛慈悲。」
法明始終卑微又恭敬地匍匐在地上,直到這時,終於忍不住地出聲問道:「法明有一事不明。」
「何事。」布衣僧人道。他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像冬日迎雪綻放的臘梅,無端給人種寒風凜冽的錯覺。
原本是低垂著腦袋的法明,略微抬高了半寸視線,眼睛盯著僧人身下的蒲團道:「您若不想那孩子生下來壞了您的大事,直接遣人動些手腳就是了,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
聽見信奉慈悲為懷的法明說害人性命,布衣僧人的心情竟然好像更開懷了些。他輕笑了聲,低眉斂目的模樣,與旁邊供奉的菩薩如出一撤。
「虧你還是位出家人,怎麼說起傷天害理的事情,倒比惡貫滿盈的強盜還熟練。」布衣僧人不輕不重地訓道。
「雲深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孩子是我孫輩,你說說,世上哪有祖父害孫兒的道理。」
「可是——」法明沒忍住抬起了頭,看見笑如菩薩低眉的布衣僧人,心裡不知怎的,莫名泛起了一陣寒意。
不忍心害孫兒性命,卻命人將融丹草的汁液塗滿拔步床。
害了墨王妃肚裡的孩子頂多只是手上沾了條人命,墨王妃還年輕,日後還有大把懷孕的機會,可融丹草一旦進入他體內,即便孩子能繼續活著,又有什麼用?
「怎麼,還有事?」布衣僧人問。
法明有心再說些什麼,可轉而一想,事情既成,已是多說無益了。他俯下身子,叩首道:「法明先退下了。」
法明離開後,單獨闢出來的寒山寺後院再次恢復了寂靜。
八月中秋的碎金日光,明晃晃地照耀著小亭的琉璃瓦,合著含有韻律的木魚聲,一寸一寸地往下挪動著,最終投射到布衣僧人眉心的梅花印上。
***
不知道是不是楚玉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家公子近來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常常是一碗安胎藥還沒喝完,就先打起了哈欠。
見此情形,楚玉難免有些憂心忡忡,偏偏船上隨行的李大夫是個庸醫,連小打小鬧的腹瀉都治不好,硬生生害許道宣多拉了三天的肚子。
原來一直給許長安診脈的陳大夫,在離風都的前日,許長安與薛雲深親自上門去請過,想請他跟著同去皇城。可惜陳大夫以小兒年幼老母年邁為由,拒絕了。
照薛雲深的意思,陳大夫不願意去,乾脆直接從風都捆了他,順便將他閤家老小一同捆了,一路綁去皇城。
此暴行尚在他腦海裡,還未來得及實行,得知他就是許長安丈夫的陳大夫,立馬橫眉冷目,將他痛罵一頓。
「這位小公子粗心便罷了,怎麼你比他還粗心?你究竟是怎麼為人丈夫的?連小公子懷孕了都不知道?還由著他胡來?當日若不是機緣巧合,怕是小公子滑胎了你還是兩眼一抹黑的傻愣模樣。」
可憐許長安煞費苦心,眼看就要瞞天過海,到底還是功虧一簣,敗在了毫不留情的陳大夫手下。
「滑胎?」被罵得目瞪口呆的薛雲深,聞言猛地扭頭看向了許長安。
許長安見他臉色瞬間不對,趕忙分辨道:「不不不,你先聽我解釋。」
「我不聽!」薛雲深怒氣沖沖,甩手就走,走到一半,想起許長安還留在醫館裡,又折回來將他打橫抱起,快步回去追究滑胎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直到出發前刻,薛雲深還因為此事同許長安置氣。
於是捆走陳大夫的事情,毫無意外地不了了之了。
話說回來。
楚玉看著昏昏欲睡的許長安,想把李大夫找來再給他把把脈,但是想也知道,那個草包李大夫,除了「一切都好」之外,根本不會說其他的。
束手無策的楚玉,此時無比懊惱自己當初在回春局時,怎麼沒跟局裡的麼麽學點醫術傍身。
「楚玉,你這是怎麼了?」被來來回回轉個不停的楚玉鬧得頭暈,許長安不由招了招手,喚他過來問明了原因。
「就因為這個?」許長安委實有點忍俊不禁,他原以為楚玉是擔憂遠在簌都沒能一起回去的段慈玨,不成想這圓臉小書僮擔心的居然是自己睡太多了。
楚玉重重點了下頭,他見許長安還笑著,頓時很有些薄惱地叫道:「哎公子!你還笑!」
「哈哈哈——」
不說還好,楚玉一出聲,許長安更加忍不住了,摀著肚子笑地上氣不接不接下氣了。
好心沒好報的楚玉,只好氣鼓鼓地瞪著自家公子。
等到笑夠了,良心略痛的許長安頗有點不自在的咳嗽兩聲,示意楚玉挨近點。
楚玉氣哼哼的,有心不想搭理他,奈何又控制不住腿,故而期期艾艾地湊了過去。
「我最近睡覺多,是因為肚子裡,咳,」讓自詡臉皮厚如城牆的許長安,面色坦然地說出肚子裡懷了孩子,仍有些勉為其難,「嗯有孩子。懷了孩子,睡覺難免會比平時要多些的……」
楚玉聽完自家公子的解釋,細細的柳葉眉仍舊皺巴巴蜷著。
許長安以為楚玉不懂什麼意思,正揎拳捋袖,準備好好給他說道說道的時候,忽然聽見楚玉說了句話:「可是公子,您以前白日裡頂多睡一個時辰,就醒了,現在每天都要睡兩個時辰了。」
「昨日殿下不許我叫醒您,說讓您睡。結果您從午時開始瞌睡,到晚膳時分才醒,這中間可是足足有三個時辰啊!」
三個時辰,六個小時。
算清時間的許長安,立馬出了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