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鳳章不知道自己是走出去的,他連斗笠都忘了拿,就那樣直接走出了楊家。為了掩人耳目,他平常來的時候都是戴著斗笠的。
雲鳳章離開後,楊小姣埋著沉重的腳步緩緩上了樓。她在桌前呆坐良久,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與他攤牌時,竟沒有提到她怕受牽連的事,這是她放棄的原因之一,但卻不是她最在意的原因。
楊小姣坐立不安,她必須得找點事做。她一眼看到了雲鳳章送給他的禮物,在鏡湖邊送她的箱子。
她衝上去,嘩啦一下掀開。看到這些東西,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她知道,放棄他,自己此生可能再也找不到對她如此用心的男人了。
楊小姣翻箱倒櫃找出雲鳳章送她的東西,除了一些已經吃掉的食物外,其他的一古腦塞進箱子裡。她打算找個機會還他。既然要分,就要分得徹底。
此時正值春夏之交,天邊烏雲滾滾,雷聲隱隱,應該快要下雨了。楊小姣去關窗時,發現他竟然還站在街角,頭上什麼也沒戴,像座雕像似的立在那兒。街邊圍了不少人在那看熱鬧。雲鳳章像傻了一樣,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楊小姣鼻頭一酸,但又不好下去,她只盼著忠伯或是雲齊來把他勸走。
她不忍再看,關上窗戶。
房間裡一下子暗下來,像是天黑了一樣。
雲鳳章站在街角,對頭頂的雷聲置若罔聞,對圍觀的人群也是視若無睹。
他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他和小姣前世的姻緣是一場場陰差陽差造成的。
如果小姣的雙親沒有在那次火災中蒙難,她就不會離開桃花鎮去外面闖蕩,如果她不去洛城就不會認識自己,如果他們不被人下藥,他們根本就不會有機會相處,更不會同時跌落山崖,如果沒有跌落山崖,他們也不會有三個月的朝夕相處。而小姣的父母雙亡也讓她徹底沒了牽掛,她可以毫無顧慮地與他一起面對風風雨雨。
但今生一切都變了。
事到如今,他已經明白,她從到洛城伊始就開始猶豫,鬧市遭到圍攻讓她不知所措,但尚能承受,後來的一件件事讓她的猶豫加深,然後就是懷疑自己是替身的事,而雙兒的受傷則是最後一根壓垮她的稻草。她擔憂她的雙親和妹妹,覺得跟他在一起不安全。
他萬萬沒料到,他費盡心思所做的一切卻是更遠地把她推開。
他以為自己能預知一切,卻忘了最不可預測的是人心。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是有關聯的,他改變了一件事,其他的也紛紛跟著改變。
原來當初命運的每一步安排都自有其深意,他們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件事都有恰到好處的用處。今生他干涉了事情的進展,強行扭轉別人的命運,同時也扭轉了他和小姣的命運。
有很多事情,他這一瞬間全想清楚了想明白了,但想得愈明白,他就越絕望。這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嗎?懲罰了他人為地干涉事情的進展?
如果他一直靜觀其變,什麼也不要做,四年後小姣自會在洛城和她相遇,然後他們倆遭受張美辰等人的算計一度春霄,之後他被情敵追殺和她一起跌落懸崖,三個月後被人救起,一切順理成章。
可是他能眼睜睜地看著楊家遭受火災而不去提醒嗎?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承受喪失雙親的痛苦嗎?能看著別人傷害她而不去幫忙嗎?不能,絕對不能!
雨珠落了下來,先細後大,先疏後密,一滴滴砸在他的頭上臉上。把他臉上殘餘的脂粉沖淡了,顯出了原來慘白的底色。
雨越下越大,看熱鬧的人一哄而散,還有幾個固執的人撐著傘遠遠地看著。
雲鳳章仍站在那兒,他心亂如麻,全身冰冷,身心的雙重痛苦,讓他再也支撐不住,只覺得眼前發黑
「他暈倒了!」有人在雨中呼喊。
楊小姣此時再顧不得什麼,箭一樣地衝下樓去。
等她衝下樓時,雲鳳章已經不在了。她問那個打傘看熱鬧的人,他說,他被他的侍衛扛走了。
楊小姣茫然地站在雨中。
那人一臉欽佩地說道:「楊姑娘,你真了不起,竟然能第一美男為你如此癡情……」
楊小姣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滾!」
那人怔了一下,小聲嘀咕道:「這麼凶。雲鳳章這是什麼眼光?」
楊小姣一直提心吊膽,不知道雲鳳章到底怎樣了。
傍晚時,雨停了。楊小姣托楊大爺去雲府看看。
楊大爺爽快答應了。一個時辰後回來說,他見了雲府的管家說他沒事了。
楊小姣這才放心。
白氏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色,試探道:「小姣啊,你不親自去看看嗎?這吵架也是正常的,說開了就好了。」
楊小姣搖頭,也不好跟白氏解釋太多。只籠統地說她覺得自己配不起雲鳳章。
白氏翕動著嘴唇,最後無比惋惜地說道:「可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機會啊。」
楊小姣苦笑不語。
她決定回家去,也許以後她會選擇一個老實本份、不那麼招蜂引蝶的男人共度一生,然後好好地照顧爹娘和妹妹,運氣好的話還能找回哥哥。
次日上午,楊小姣又去看雙兒,她的精神不錯,還坐起來跟她說了一會兒話。
雙兒一看到她就抓著她的手說道:「小姣姐姐,聽說你和雲公子昨晚吵架了?」
楊小姣啼笑皆非,這消息傳得也太快了吧。
雙兒兩眼發光,一臉嚮往地說道:「姐姐,你跟他和好好不好,一想到洛城第一美男子是我的姐夫,我以後走出去都覺得有面子。」
楊小姣好笑地道:「你也有可能再挨兩刀。」
雙兒一想到這茬仍有些心有餘悸,但很快,她又一臉無畏地說道:「以後我穿盔甲,沒事的,值得。」
楊小姣心中一滯,其實跟很多人比,她挺懦弱的。即便沒有影子和替身那件事,她也會猶豫遲疑。
楊小姣決定在臨走前送雙兒一身衣服。雙兒家境十分困難,父親已死,家中只有寡母和弟妹艱難度日。她從十三歲起就到處做工補貼家裡,幾乎沒穿過新衣裳。
楊小姣想起了先前她買衣服的那件成衣店,便抽了空閒又去光顧。
她雖然戴著面紗去的,但老闆娘仍然認出了她。
「你看我說得對吧,你一穿上我家的衣服,第一美男就拜倒在你的裙下。」
成衣店裡正好有幾個女人也在挑衣服,一聽到老闆的娘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
楊小姣以為自己又要遭到圍攻,沒想到那些女人只是好奇,反而對她十分熱情,拉著她問長問短,有的還一臉欽佩,並求她說說心得體會。
楊小姣有些哭笑不得。
最後還是老闆娘給她解了圍。
楊小姣忙說明來意,說想挑一件衣服送人。
老闆娘問了情況,最後給她挑了一件質地不錯的衣裳,要價十五兩。
楊小姣道:「可我上次買那件才八兩。」
老闆看著她,歎了口氣道:「反正你和他都好上了,我也不瞞你了。——那天你們倆剛離開,就進來了一個男人,不用說你就知道是誰,讓我把衣裳劃破,然後八兩賣給你,剩下的錢他補上,並且再三叮囑我不要告訴你。妹妹,這回可沒人給你補上,我再這麼賣要虧本的,你再看看我這店裡的衣裳最便宜也沒八兩的。」
楊小姣的身體輕輕一顫。
是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她這麼用心過。
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澀在她心頭蔓延開來。
楊小姣最終還是買了那件衣服,老闆娘給她便宜了三兩。
她回去把所有的東西打包好,包括要退還雲鳳章的東西,輪到那件衣服時,她不禁遲疑了,拿進去又拿出來。最後還是決定拿出來。或許她以後不會再穿,但就算當個憑證吧。
她將東西打包好,請白大娘替她還回去。然後跟楊家結賬,再去跟王姨和雙兒告別。
雙兒接到小姣的衣裳,推辭了一下,便高高興興地接受了。然後又一臉不捨地問她什麼時候再來洛城。楊小姣怕她難受,只說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再見面的。雙兒信以為真。
接著就是跟周家兄妹告別。
周玉音看著她,不確定地問道:「小姣,你真的要離開?」
楊小姣點頭。
周玉音暗鬆了一口氣,心中有些竊喜,但同時又有些內疚,她試探著問道:「你不要再想想嗎?我怕你會後悔。」
楊小姣沒有絲毫猶豫,「我不後悔。」
周玉音神色複雜,她深深地望著楊小姣,道:「小姣,沒想到你還跟小時候一樣,氣性還是那麼大。」楊小姣知道她指的是她們幼年那個朋友的事。
周玉音忽然又道:「我表妹來信說,咱們的那個夥伴要成親了。」
「哦。如果有機會會送份薄禮的。」
當周季明聽說楊小姣要回家時,他想了想,說道:「真巧,剛好我們也打算回去。」
楊小姣忙道:「你們可別因為我改行程。我一個人回也可以的。」
周季明笑笑:「真的不是因為你,我也想家了。洛城雖樂,但到底不是家。」楊小姣也有此感。
周玉音慢慢說道:「我也想回,但是……伯父要我去看姑姑。」
周季明看了她一眼,淡聲道:「是嗎?」
周玉音肯定地說道:「是的。不信你去問問。」
周季明歎息一聲:「也行,隨你吧。」
周玉音說她陪他們到半路,然後拐道去姑姑家呆一陣。
三人商量好回程日期,便一起去買了些本城特產帶回去。楊小姣也揀著買了一些,像是洛繡牡丹酥之類的帶回去給親戚鄰居。
周季明買了很多宣紙和書籍。
如今他的眼睛已在逐漸恢復。近處的東西基本能看清楚。
三日後,楊小姣悄悄離開了洛城。雲鳳章果然說到做到,從那天後,一直沒再打擾她。
周玉音陪著他們走了一段路,便帶著丫頭小桃拐道去了姑姑家。現在他們只剩下四個人,車伕、小廝再加上楊小姣和周季明。
兩人自幼認識,相處一點也覺得尷尬。
周季明是一個很好的旅伴,他不像來時那樣總是默不作聲。而是和楊小姣有說有笑,或是說些書上的故事,或是說些民間故事,有時候也說他們小時候的事。
有一次,他說道:「小姣,你知道嗎?我對你們家一直心存愧疚。」
楊小姣猜測可能是她哥哥的事。
周季明繼續道:「其實那天,我們被帶上馬車後,我和他商量找機會一起跳車。當時他猶豫不決,可是馬車很快就要駛出縣城了,如果再不跳,我怕回不了家。於是我最後催他一次,他仍在猶豫,我便先跳了。
後來我安然回家就有些後悔,如果我再等他一會兒,也許我們就一起回來了,可是當我的眼睛瞎了以後,又想如果他也摔瞎了或是摔殘了怎麼辦?」
楊小姣默然片刻,說道:「別多想,你那時也只是個孩子。」
周季明深深歎息一聲,沒再說話。
與來時不同,他們這一路十分平順。但與來時的熱鬧喧嘩相比,又顯得有些冷清了。因為是同樣的路,楊小姣總不免有些觸景傷情。每當這時,周季明就千方百計地讓楊小姣轉移心思。
他們四人埋頭趕路,行程比來時快了許多,只用了二十天左右就到家了。
楊家三人見著分別數月的楊小姣,自是無比歡喜。尤其是楊小娟,姐妹兩人自從到大從沒分開這麼久。兩人見了面有說不完的話。
楊小姣拿到帶回來的洛城特產去探望幾家鄰居,感謝他們這幾個月對楊家的照顧。同時,也給何大娘帶來了她表姨的信以及東西。何大娘拉著小姣仔細問了表姐一家的境況。當得知表姐的兒子已死,兒媳婦改嫁的時候,不由得潸然淚下。不過後來聽說他們家賣燒餅,境況好轉又不禁高興起來。
家中一切如舊。鋪子裡的生意已經穩定下來,每日的進項不多不少,反正夠家裡生活了。她爹如今棄了輪椅,改用拐仗了,比之前方便許多。小娟的病只犯過兩回。
一切又恢復了原樣,日子平靜如水。
楊小姣按照朱大夫的囑咐,抓了藥,每日喝藥,每七天一次藥浴。
她的容貌恢復了八成,臉上只有兩道極淺的疤痕。
她的容貌恢復,家境也有好轉,如今媒婆也紛紛上門,說親的人家也比之前好了許多。既有商販人家的,也有本鎮的殷實人家,還有附近的小地主家的兒子。雖然楊家的情況有些特殊,但小姣的容貌彌補了這些,那些人家也就不怎麼在意了。
這麼多媒婆登門,弄得錢氏應接不暇。
田剛的娘也托人來試探了一下,結果被錢氏冷淡地回絕了。
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周家竟然也來提親了。
媒人是為周家老三周季明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