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杏子和S,是大學時代的朋友。
打從第一次見到杏子,我就喜歡上她。每一次見面,每一次交談,都讓這份心情更加強烈。每當看著她,除了壓碎胸口般的揪心之痛,其他一切都不復存在。一下課,我就窩在靠雙親接濟的生活費租來的破公寓套房裡,滿腦子想著她。想著她露出小虎牙的爽朗笑容,想著她臉蛋旁輕盈齊長的栗色髮絲。想著她一手遮擋陽光對我說話時,瞇起眼睛的表情。想著她在課堂上低頭寫筆記時,露出的紙一般雪白的頸項。拂過校園的風吹亂她的頭髮,以為她會顰首蹙眉,一看之下,她正開懷大笑。
但是,我不敢表白。因為論容貌、論內涵,我都沒自信。因為我怕和她連朋友都當不成。因為不希望她認為我的每句話、每個動作都別有含意,而疏遠我、提防我。
大二期中,不到一月竟難得下起大雪的那天,我在車站大樓的咖啡店裡聽S報告。S以平板無深度、活像乾癟檸檬的雙眼注視著我,劈頭便說:
「我決定和杏子交往。」
他只動嘴唇,沒多餘的表情動作。
杏子是在一週前向他告白的。
我拿著咖啡杯的手懸在半空中,冰水般的感情一滴、一滴緩緩落在心口。我強忍著心臟逐漸濕透的感覺,點點頭。
「這樣啊。」
然後我故意挖苦地笑笑。
「不過,還真意外,之前根本沒那種跡象。」
回到公寓,我仰望天花板,仍舊想著杏子。
S就住在隔壁,不同系的我們原本就是藉這機緣才混熟的。我和杏子是理工學院,S則是文學院哲學系。
自從他倆開始交往,我便養成隔著薄薄的牆傾聽杏子聲音的習慣。不管是說話聲,或其他聲音。所謂的其他聲音有時候和平常不一樣,偶爾也會有東西在地板上搖動般的卡嗒卡嗒聲響,摻雜在說話聲中傳過來。遇到那種情形,我總像抱著一顆蒼白的炸彈,悄悄四肢趴地,盯著牆壁。然後,鼻尖湊到離有點髒的壁紙僅幾公分的位置,屏住呼吸,以近得無法聚焦的雙眼凝視牆的另一端。於是,戀情片片撕裂,從叫床這件事,我學得什麼是痛苦和快感。
杏子明知公寓的牆很薄,卻未拚命壓抑聲音是有理由的。因為我說謊。兩人交往之後,S和杏子以為我每天的課餘時間幾乎都在打工。我是這麼告訴他們的。但實際上,一下課我便立刻逃竄似地從杏子身邊離開校舍,回到房間,儘量不發出任何聲響,靜候她的聲音。一天,又一天。
某個傍晚,我盤坐在房內一角,照例豎起耳朵留意隔壁的動靜。不久,門鎖轉動,飄進細微的話聲。那一瞬間,我詫異得爬起身。
是誰?
聽是聽見了,卻十分陌生。不會吧,我暗想著弓身向前,把神經集中在耳朵上。女人的聲音,S的聲音。雖然聽不出談話的內容,不過我很快就理解狀況。S帶別的女人回家。
S與女人斷斷續續地交談約三十分鐘便靜下來。不久,又傳出聲音。是女人的聲音,但不是在說話。一開始音量很小,像實在忍不住才發出,漸漸地,放縱的色彩愈來愈濃,最後彷彿誇示著什麼,變成半刻意地叫出聲。有東西在地板上卡嗒卡嗒搖動,然後在某一刻,叫聲與聲響倏地中斷。
經過約一分鐘,傳來女人的呢喃及S的低笑。
我第一次對S心生憎惡,就在這個時候。
從此,隔壁便常常傳來別的女人的聲音。大致是杏子、杏子、女人、杏子、杏子、杏子、女人這樣的頻率。而不管聽到誰的聲音,我內心對S的憤怒都只增不減。可是,我無法直接找S理論,否則我天天卯足勁打工的謊言就會拆穿。於是,我懷著扭曲變形、黑暗陰沉的意念,度過潮濕的每一天。
季節轉換,油蟬開始鳴叫時,S在大學校園一隅叫住我。熱鬧快活地邁向大門的學生中,唯獨S走近的身影顯得黑壓壓的。一到我身邊,S便停下腳步,雙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說:
「你喜歡杏子吧?」
這明顯是採取問句形式的攻擊,只不過,當中帶著勝券在握、不畏對方反擊的自信。S不懷好意地歪著嘴角。
「哪有。」
我答覆後,不由得垂下頭,不敢回視S。我知道,視野上方,個子比我高的S正定定俯視眼前的瘦削男子。他發出咕的一聲,彷彿從臼齒裡側吐出短短氣息,銼刀擦過般的刺耳笑聲緊接在後。
「那麼,是誰的聲音你都不在乎?」
乍聞,我還不明白他這麼問的意思。
「你就是暗戀杏子,才一直偷聽吧?」
那語氣毫不掩飾嘲弄,甚至刻意強調。
吸進來的氣,我呼不出去。低垂的視野中,太陽下的校園柏油路面反射出強烈的白光。只留下眼前S的雙腳,日光模糊了周圍的景物。
「你偶爾也會聽到別的女人的聲音吧。」
S在我頭頂上方繼續道:
「你應該沒打算向杏子告密吧。」
油蟬的叫聲扭曲灼熱的空氣。我無言點頭,於是S停頓一會兒,才低聲說:
「你今天也好好聽著,我會讓杏子發出你從未聽過的聲音。」
宛如漆黑的鯨魚在空中前進般,S令人厭惡的聲音不容許任何聲響阻礙,直達我耳內。
「算是保密的謝禮。」
然後,S從我旁邊走開。四周景物重回我的視野,只見S步向杏子。她伸手遮陽,露出微笑。她似乎問了S什麼,帶笑望我一眼。S接著又說幾句,搖搖頭。不久,兩人便朝校門走去。
那天,S在牆的另一邊,實現了他的預告。杏子發出我初次聽聞、難以形容的聲音,我內心萌生明確的殺意。
那周的星期日,我埋掉S。
兩天後的星期二,杏子來找我商量。她聯絡不上S,打電話到他老家,親人們也沒頭緒,於是S的母親決定報警。真不曉得該怎麼辦,杏子哭著向我傾吐。我很有耐性地聆聽,並握住她的手,反覆告訴她「不會有事的、不用擔心」。當然,S沒再出現在她的面前。我經常和杏子在一起,原先是想安慰她、安撫她的情緒,漸漸地,見面的目的愈來愈模糊。之後,我們沒特別的理由也照樣見面,順理成章有了親密關係,我第一次在耳畔聽到牆後的聲音。大學畢業一年後,我們步上紅毯,次年便生下春也。
「那,就結果而言,你已得償所願?」
我確實這麼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