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一日
新的一年到來,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寫日記。仔細想想,我從少女時期就有寫日記的習慣,只是自那場大火燒燬全部的日記後,我便不曾在一天結束之際提筆。
昨晚,我們重生了。
重生為嶄新的我們。
S的手術完成的很快。
一週前,我聯絡上以前經常出入家裡的醫師,告訴他我們想動的手術內容,他卻堅持不肯點頭。於是,我暗示知道他與母親的關係,及工廠失火的原因,最後他才勉強答應。昨天除夕,醫生帶著一套醫療器材到家裡。
我們下定決心動手術,起於S的話。
十二月初,S提起我倆周圍飄蕩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異樣感,並以"白霧般"、"隔著一層薄膜"形容。這些詞語非常貼切,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轍。只是,之前我一直將那份忐忑深藏心中。
異樣感,我曉得關鍵何在,或許S也心知肚明,但他大概說不出口吧。瀰漫在日常中的霧,與籠罩我們生活的那可恨薄膜的真面目,就是我內心的不安。若S順意成全我的願望,不管是霧或薄膜,肯定馬上一掃而空,所以我好幾次忍不住想開口。但我不敢,始終提不起勇氣。
當S戳破生活中隱藏的不對勁時,我十分猶豫,猶豫了很久。不過我最後決定講一切交給S。我向S說出唯一的心願。
請你一輩子都不要看我。
請不要看我像達摩般被燒的又醜又爛的臉。
請保證不會丟下我,離我而去。
這個家沒有鏡子。同居的第二天,我就猜下全部的鏡子處理掉,然後為每片玻璃貼舊報紙,好讓我面孔不會顯現其上,好讓我不會看見和S一塊生活的女人,那個愛著S的女人的真正的模樣。
即使如此,家裡仍有最能清楚映出我形影的東西,那就是S的雙眸。倘若是旁人的眼睛,我一點也不在意。但S的瞳眸,對我而言便是鏡子,一面將我的身子照得格外鮮明的鏡子。
動完手術的S,靜靜與我相對。
決定永遠不看我的S好美,我對S的憐惜油然而生。發生那場火災後,為了找尋我,不遠千里趕到東京的醫院的S。即使我變成這副德性,依然愛我如故的S。以最真切的方式實現我願望的S。
我請醫師把S的眼球裝進塑料袋,接著以美工刀割開達摩底部放進去。那個達摩是我過往生活唯一留下的部分,如今以這種方式與曾是S一部分的眼球合而為一。要怎麼處理這尊達摩,我準備用一整晚仔細思索。
我喃喃著「給達摩眼睛,講起來好像冷笑話」,S忍不住朗聲大笑。那是不帶任何陰霾,彷彿能震動天花板、清淨空氣的舒服笑聲。此刻,我才明白原來S先前的笑都不是發自內心。從今以後,我就能聽見S真正的笑聲,也能陪伴他一起歡笑。
賣掉東京的土地入手的錢,只要不鋪張,就算不工作,應該也足夠我們生活。我們要在這裡玩鬼永遠不會來的捉迷藏。
我們的心,並沒有失常。
我把心願告訴S,S也欣然接受,如此而已。於是,我們獲得幸福。唯有這才是確切的、唯一的真實。
我們的心並未失常。
惡意的臉
「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喔。」
在沒有暖氣、又冷又小的房間裡,那個人對我這麼說。
隔著骯髒的蕾絲窗簾,外頭有只大烏鴉以巨大的喙啄破丟在房子與庭院外牆之間的廚餘垃圾袋,偶爾發出渾濁的聲音。
「不能告訴爸媽,當然也不能告訴朋友。」
那張瘦得像骷髏的臉面對著我,再次確認。
「我沒有爸爸。」
「這樣啊。」
「不過,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請放心。」
她不太相信地盯著我的瞳眸好一會兒。坐在起毛榻榻米上的她,捧著一個扁平布包。深綠色的布嚴密裹住的東西,約有教室的桌面那麼大。
「真的嗎?」
「嗯。」
她似乎終於同意。只見她以枯枝般的手指緩緩解開布包,裡面的東西逐漸露出一部分。
「那個……」
我不禁探出上半身。
這真的能幫我嗎?
這到底有什麼用處?
窗外再度傳來渾濁的聲響。
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放學的路上,我跑進陌生女人家中。這個人是誰?腿好痛,左腿內側像遭叉子戳刺一樣疼痛。對了,就是因為這個傷,我才會來到這裡。
深綠色的布被輕輕拉到旁邊,其中的東西映入眼簾。那一瞬間,我倏然憶起白天的遭遇。那發生在教室裡,是他,是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