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惡意的臉(一)

  我暗暗想著,絕對不能動。

  我曉得皮膚正遭嚴重拉扯。露出制服短褲的左腿內側和椅子完全密合,要是不小心一動,我就慘了。我弓著背悄悄嗅聞,味道有些刺鼻--是三秒膠。我的左腿被黏在椅子上。

  講台上,岩槻老師以粉筆敲擊黑板似地寫出「小野妹子」。他才三十出頭,頭頂和後腦就沒一絲毛髮,一面向黑板,光禿禿的部分就暴露在全班眼前。

  「世界三大美女是埃及豔后、楊貴妃,還有……」

  岩槻老師拿著粉筆驀地轉過身。

  「這個小野妹子。」

  他確認般掃視我們一圈後,繼續道:

  「才怪。」

  教室裡緩緩響起汽水冒泡般靜靜的笑聲。

  但是,沒有半個同學由衷覺得岩槻老師的笑話有趣。要是不笑,岩槻老師肯定會歇斯底里發作。每遇到那種情況,他脖子以上隨即像換個人般雙眼倒豎、嘴角僵硬上揚,接著便開始顫聲點名坐在前方的學生,突然問起尚未學過的難題。

  倘若答不出,他就會露出蜥蜴般猙獰的神情要我們罰站。

  所以,只要岩槻老師說笑話,我們都會笑。

  那時候,三十八個學生中笑得最真的大概是我。因為我絕對不能讓老師歇斯底里發作,不能被罰站。現下叫我站起來,黏在椅子上的大腿內側想必會如烏賊那層薄膜一樣被撕下。當然,我不能告訴老師原由,否則S不曉得又會使出多恐怖的手段報復我。

  我屏著氣,慢慢改變頭的角度。與最靠窗的我正好在相反的另一邊、同一排的靠牆側,S白皙的面孔像只畫上黑點的紙,平板無表情的雙眼越過一整列的臉直盯著我。

  剛剛下課時間結束,我從廁所回教室時,曾瞥見S從我的座位離開。我應該更提高警覺的,但我只瞄一眼,確定沒圖釘或水彩後便就坐,完全沒注意到椅子被擠上透明三秒膠。

  之前有一次,我向岩槻老師報告S的行徑。於是,老師把我和S叫到辦公室,並當場質問S。S老實承認犯錯,老師非常滿意,要我們在他面前牢牢握手,就此結束調解。當晚,我家信箱馬上被放進沒有腳的蚱蜢、螳螂和金龜子。

  媽媽發現後,問我曉不曉得原因,我回答不清楚。最後,媽媽猜測這些殘缺的昆蟲是同棟大樓小孩的惡作劇。--我不能讓媽媽操心,前年爸爸去世後,媽媽就單打獨鬥地掙生活費。雖然酒愈喝愈凶,卻也更拚命工作,還要做家事,一個人擔起兩個人的責任。我不能傷媽媽的心,不能說出實情,媽媽若知道……

  「其實是小野小町。」

  媽媽一定會哭,一定會背著我躲起來掉眼淚。

  制服短褲下的兩條腿,先前也常成為S的目標。有一回上體育課時,趁四周視線都集中在跌倒的同學身上,S以利如剃刀的跳繩不停抽打我的小腿肚。另一次則是在下課的走廊上,他突然拿自動鉛筆刺向我的膝蓋後面。如今,那根鉛筆芯還留在我的皮膚內。

  現下是十二月,再過三個月,四年級的第三學期便要結束。依學校規定,男生制服從五年級開始換成長褲,屆時S就不會找我這雙腿的碴了吧。當然,我不認為S的攻擊會就此畫下句點。頭、臉、眼睛、手、夏天的手臂,S將瞄準哪裡?他一定會繼續攻擊我。

  我轉頭向前,側面承受S刺人的視線。我伸手進抽屜,摸索著找到三角尺,悄悄拿近左腿,把尖尖的角插進腿和椅子之間,塑料冰涼的觸感立即傳來。我試著將尺往裡推,尖端卻碰到硬物而停住,大概是三秒膠已完全凝固。我面向前方,只有右手不斷使勁,但始終毫無進展,尖端碰到的硬物不肯改變形狀。我加強力道,尖端偏離三秒膠的阻隔往上移,猛地刺進大腿。我痛得縮起脖子,在冬天的教室裡汗流浹背。

  「這位既非女人,也非人妖,而是男人。」

  聽不太出來老師是不是想逗我們笑。儘管如此,安全起見,教室裡依然響起比剛才更膽怯的笑聲。宛如在紗窗上掙扎的蒼蠅,我邊笑著配合,邊在桌子底下拚命推動三角尺。但三秒膠刮不掉,尺的尖端一點也沒前移。不,稍有進展,將大腿和椅子黏為一體的三秒膠讓出些許空間,再試一次……又略微前進。刮掉三秒膠了嗎?還是椅子的膠合板表面被削除?因為不會痛,我只曉得皮膚沒事,繼續這麼做就行。不過,眼下安心還太早,岩槻老師不知何時會爆發,突然叫我們起立。動作要快,必須像拿鉗子剪炸彈引線一樣,謹慎而迅速地完成。

  我推動三角尺,偷覷S一眼。S也注視著我,薄薄的嘴唇慢慢揚起,瘦削白皙的臉頰猶如擠歪的黏土,一副臨時想到什麼主意,或抓住時機實行計畫的表情。

  那時,岩槻老師拍著雙手抖落粉筆灰,語帶得意地說:

  「你們畢業的學長、學姊,有人把聖德太子唸成shotokutaiko (正確讀法為shotokutaisi),以為他是女人呢。」

  教室底部再度傳出一陣曖昧的笑聲。可是,笑聲的漣漪一擴及S的位子,便恍若遇到從海裡探出頭的巨大黑怪,頓時停住。

  「……的。」

  S小聲脫口而出的話,讓岩槻老師的表情咻地消失。

  教室裡排排坐的所有同學瞬間變成人偶。

  「怎麼,?……有問題嗎?」

  「沒有。」

  「不過,你剛才開口了吧?」

  岩槻老師的神色漸漸產生變化,宛如一隻想用臉擠破薄膠膜的蜥蜴。

  「嗯。」

  「你講什麼?不好意思,老師沒聽清楚。」

  那嗓音仍有一點溫度,彷彿在暗示「現下還沒關係喔」。但S再度擠出笑容,抬起頭,重複同一句話。

  「那根本是騙人的。」

  膠膜破裂,蜥蜴探出臉。三角形的雙眼因發現昆蟲獵物而發光。

  「……站起來。」

  S乖乖順從指示,椅子的拖地聲格外響亮。岩槻老師的視線牢牢釘在S身上,平靜問道:

  「聖德太子不是拿著一個東西?一根長長的,很像棒子。你知道那叫什麼嗎?」

  那句話將完未完的時候,S便回答「不知道」。老師上半身微微顫抖,深藍西裝的雙肩提起……提起……然後倏然垂落。

  是笏,老師講出正確答案。

  「你,這節課都給我站著,不准坐下。」

  「是。」

  「那麼--」

  然後,預期的情況發生。蜥蜴在講台上尋找新的獵物,脖子一吋吋轉動,目光從教室的一邊慢慢掃到另一邊。

  「你。」

  點到的是坐在我斜前方的女生。老師問聖德太子的出生年月日,她當然答不出來。

  「公元五七四年二月七日,把課本每個字都看熟。」

  她也慘遭罰站。岩槻老師轉動眼珠,恍若手電筒的燈光爬過地板,視線移至教室另一側,然後以同樣的速度調回,逐漸朝我靠近。

  「你。」

  老師點到另一個男生,照樣丟出絕對無法答覆的難題,成功讓那同學罰站。

  接著,老師陸續點名,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共讓七個人罰站後,總算氣消,叫S之外的所有人坐下。

  我全身虛脫。

  在只有S罰站的狀態下,老師繼續上課。由於陷害我站起來的企圖沒能得逞,S筆直面向前方,雙唇緊閉。

  等待下課鈴響前那段漫長的時間,我拚命推動三角尺。沒被老師叫到是我運氣好,但下課時全班都必須起立、敬禮,我卻不能。我不斷使勁地以尺的尖端刮開三秒膠,再一點,只差一點。然而,時間快速流逝,擴音器播出鈴聲。岩槻老師結束講授,示意值日生喊口號。

  「起立。」

  全班一同站起。我一陣心慌意亂,回過神才發現自己抓住椅子、翹著臀,腿黏在椅子上起身。

  「敬禮。」

  岩槻老師立刻離開教室。我迅速恢復原本的坐姿,悄悄環顧四周,似乎無人察覺我的異樣。不,坐在我後面的男生彷彿有話要說。但我擺出「剛剛在開玩笑」的表情,他便頓失興趣似地離開座位,走出教室。

  由於下一節換到視聽教室上課,同學們陸續消失。最後,只剩我被黏在椅子上,大家全都走光,S也不見人影。

  我有把握能在十五分鐘的下課時間內刮開三秒膠,因為剩餘部分不多。在寂靜的教室裡,我右手推著三角尺,小心翼翼分離還黏在椅子上的皮膚。

  這時,S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像低語著什麼,可是我沒聽見。S面無表情地穿過一排排桌子走近,喉嚨發出咕的一聲,雙手推倒我。桌子、天花板、窗戶不停旋轉,後腦杓和背部狠狠撞向地面,左腿傳來扭斷般的劇痛,我嘴裡衝出足以震聾自己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