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惡意的臉(二)

  上週末下的雪,還殘留在馬路邊。

  放學的學生一個個超越我。我左大腿內側貼著紗布,強忍淚水走在小巷裡。

  由於我解釋是跌倒擦破皮,彷彿要懲罰我的不小心,比媽媽年輕許多的保健室阿姨粗暴地為我治療。

  幸好傷口不大、血流得不多,說是跌倒也無人起疑。看情況,三秒膠沒刮開的範圍比我想像的還小。

  「回家途中別再跌倒啦。」

  放學前的班會上,岩槻老師囑咐我。接著,他向全班說明我腿上紗布的由來,每個同學都笑了。這次不是假笑。

  今年春天結束時,S開始攻擊我。

  那時,S因為母親病逝,有段時間沒來上學。睽違許久回到學校,同學也沒安慰他幾句,大家都討厭他。S原本話就不多,即使和他交談,他也只會不置可否地應幾聲。從一年級開始,大夥便下意識地躲著他。之後,情況演變為「他討厭我們」,不久又變成「我們討厭他」。這真的是不知不覺形成的共識,不曉得

  是誰先提出的,或許根本沒人提出。

  知曉S失去母親,我覺得S很可憐。我還清楚地記得爸爸死掉的時候,我好像也跟著死掉的感受。所以,我鼓起勇氣接近S,開口搭話。我想安慰他,為他打氣。

  「我也沒有爸爸,我明白你的心情。」

  當時S望向我的眼神,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雙瞳眸猶如積在生滿鐵鏽的油桶底部的泥水,陰暗而渾濁。

  第二天起,S就對我展開攻擊。其實,至今我仍不太能理解S的想法,正因如此,更加深我的恐懼。是我自以為懂S悲傷的緣故嗎?還是母親健在的我,不該對喪母的S講那種話?

  來到空無一人的十字路口,橫掃的冷風吹打著鼻尖。雙眼後側突然陣陣刺痛,鼻子兩旁有溫溫的液體流下。我低下頭,被融化的雪水弄髒的柏油路顯得歪歪扭扭。我緊瞪那片扭曲的地面走著。再兩年多一點,距離小學畢業,還有這麼久的時間。S打算攻擊我到什麼時候?他為何要攻擊我?要等情況惡化到什麼程度,我才能再去跟大人說?蚱蜢、螳螂和金龜子腳被扭斷的模樣,在我腦海深處的暗影裡浮現。

  四周隱約有種短促的吐氣聲。

  那聲音以非常快的速度接近我。赫然抬頭,一個漆黑的龐然大物倏地擦過我頸間。我縮起脖子回望,一隻烏鴉逐漸遠去,身影愈來愈小。剛剛那好像是烏鴉的拍翅聲。我又轉頭向前,卻嚇得差點停止呼吸。

  誰?

  小空地旁一幢老房子的圍牆後,有個陌生女人緊盯著我。年紀大概和媽媽差不多,臉瘦得乾巴巴的,有一頭凌亂粗糙的長髮。她彷彿受到驚嚇,雙眼圓睜,像兩個深邃的洞。由於她站在牆後,看不見肩膀以下的部分,但看得出她身上的白襯衫不怎麼乾淨。

  我咬牙佇立原地,那女人忽然瞇起眼睛。仔細一看,她目光並非投向我的臉,而是我頭頂稍微往上的地方,空無一物的地方。

  「你遇到……很淒慘的事?」

  她的話聲好似被氣息沖散,十分沙啞。

  「你很害怕、很難過?」

  這個人有問題,我直覺地想。

  「你最好不要直接回家。」

  她一直注視著我頭頂上方,誦經般簡短地說。

  「到我家……我會幫你。」

  語畢,女人隨即轉身。越過長滿青苔的牆,可見她瘦削的肩膀隨長髮起伏搖晃,移步到玄關的拉門之後便消失無蹤。

  幫我?她要幫我?

  女人嘶啞的嗓音在我耳中縈繞,不肯消散。真的嗎?她能幫我什麼?她是誰?我決定離開,但回過神,我已走向女人消失的玄關門口,輕輕打開拉門。屋內有股混雜油和廚餘般的怪味。

  「烏鴉……會來翻我家的垃圾。」

  踏進裡面的房間,女人已側坐在榻榻米上。

  「所以我剛剛也是去趕烏鴉。」

  不曉得是眼珠過大,還是臉上的肉太少的關係,她雙眸明明凹陷,卻像隨時會蹦出來。她穿著長裙,略髒的白襯衫隱約浮現纖細的手臂輪廓,猶如稻草人。她的身體也和稻草人一樣,瘦得教人不禁懷疑衣服內是空的。

  她既不請我坐,也沒叫我站著,只問道:

  「你需要我幫忙嗎?」

  彷彿要趕走猶疑,我乾脆地點頭。

  「可以的話,希望妳幫我。」

  如果真的可以的話。雖然不曉得她要怎麼幫我。

  窗外閃過一道黑影,似乎是剛剛的烏鴉又回來了。女人望向那邊,動動嘴唇說著什麼,而後面對我。

  「你能保守秘密嗎?」

  秘密,什麼秘密?

  「你能答應嗎?」

  她重問一次,我暫且回覆「能」。女人聽見後,如竹節蟲般緩慢向後轉,伸手開壁櫃的拉門。

  「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喔。」

  「不能告訴爸媽,當然也不能告訴朋友。」

  女人從壁櫃取出深綠色扁平布包,裡面是張畫布。原本大概是白的,但好像已經很舊,整張泛黃。上面似乎有些圖案,不過我的位置角度不佳,看不清楚。

  「你……在害怕什麼人吧?」

  女人抬起頭,視線茫然停在我頭頂上方。

  「妳怎麼知道?」

  「我看得見。」

  女人空洞的表情毫無變化,直接答覆。

  「你上面的你是這樣說的。」

  我上面的我是什麼意思?看得到我在說話是怎麼回事?

  女人突然單手抓住我的衣襬。我還來不及叫就被拉過去,女人瞬間揚起另一手上的畫布,用力往下揮……原以為會挨打,可是並沒有。畫布揮向我的頭頂上,而非腦袋。隨之揚起的風聲,如烏鴉拍翅聲迴蕩在我耳中。

  「……很簡單吧?」

  女人把畫布朝下放在楊榻米上,然後輕輕蓋上深綠色的布。

  「這樣就沒事了。」

  該怎麼形容才好?當時的我,就像潭面突然靜止,就像在風大的日子緊緊關上窗時一樣。總之,剎那間,某種東西自我心中消失不見。

  「你不會再感到害怕。」

  女人低語後,首次露出微笑,接著又垂臉唸唸有詞。那副模樣,簡直已忘記我在房裡,甚至連是她叫我進來的都忘得一乾二淨。

  我悄悄折回玄關,穿上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