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那女人對我做了什麼,但我確實不再害怕S。對我來說,S已形同橡皮屑或乾掉的飯粒,不值得放在心上。就像移動一根火柴即能改變小狗圖案方向的益智遊戲,我的心情和昨天以前截然不同,爽快無比。
早上在教室裡,我的眼角餘光掃進S白皙的臉。通常我都直接前往自己的位子,絕不會看那邊。不過,今天我停下腳步,故意要嚇對方似地用力轉過頭,只見S的臉抽動一下。這樣我還不滿意,於是直視S數秒後,若有似無地揚起嘴角。接著,我刻意放慢速度,走到位子上。
椅子上還黏著昨天三秒膠的痕跡。即使看到這景象,我也只覺得愚蠢。無聊,就會這種惡作劇,未免太幼稚。他頭腦有問題:心理有毛病,之前陪他做這類蠢事,該是停手的時候了。S大概是班上個子最小的,雖然我也不怎麼高大,
但體力肯定不輸他。這麼簡單的道理,先前我怎會沒注意到?若他再搞出莫名其妙的把戲陷害我,我就踹他肚子,讓他吐出胃裡的食物,然後命令他趴上去。我要踩住他的臉,任他哭求也不饒他。敢抵抗我就踢他,這樣還抵抗的話,乾脆殺掉他。
第三節是美勞課。
全班在美術教室上課。老師發給每人一包紙黏土,要我們捏出喜歡的動物,並交代雕刻細部的刮刀、牙籤等工具,放在教室角落的大箱子裡,可自行取用。我站在工作台前,撕下黏土的塑料包裝袋,抬起下巴瞪著相隔兩個工作台,同樣在拆紙黏土包裝的S。S完全不看我這邊,是怕了我嗎?還是仍有心情思索接下來要製作的動物?S的成品肯定非常精巧,他這方面的才能相當出名。去年市政府辦的展覽會上,他的畫獲得金牌獎,是項沒太大用處的才能。
好了,要做什麼呢?任何一種動物嗎?那來做S吧。他和動物沒兩樣,雖然比狗聰明些,但比猴子笨得多。將紙黏土形塑成他的模樣,以刮刀切成一塊一塊的,再拿牙籤用力戳刺。不,這樣不如一開始就設定為頭插牙籤、胸口插刮刀的S,搞不好更好玩。我離開座位,到角落的工具箱挑選必要的器材。返回工作台後,得先揉軟紙黏土,於是我右掌使勁推開桌面上的方形黏土塊。紙黏土一下就被揉開,中指和無名指間赫然突出一樣銀色薄薄的東西。原來是美工刀的刀片。
按在紙黏土上的右手頓時失去知覺,指尖禁不住顫抖,終於像故障的機械劇烈搖晃起來。我的視線飄散,不聽使喚地逕自游移,然後停在某處。S那張白皙的臉面向我。是他。他趁我不在座位時藏入刀片。
心臟發出短促的聲音:心窩處愈來愈冷,吸進的氣吐不出去。
--好可怕。
那早該消失的恐懼,猶如稍不留神放到快滿出浴缸的洗澡水,隨時都會從我的身上溢出。要是突然轉身、蹲下或出聲說話,便會嘩啦啦流到地板上,把我沖走。
--好可怕。
我發抖著拔起突出紙黏土的刀片。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刀片從手裡掉落,發出短短一聲輕響。聲音雖然很小,但就像打瞌睡時電話鈐響,冰冷的血液瞬間流過全身。
那天回家路上,我駐足在她家前面。
希望她能替我想辦法,希望她能幫我。我想再度變得能夠視S為橡皮屑和乾掉的飯粒,就算立刻恢復原樣也沒關係。自從爸爸過世後,媽媽酒喝得很凶,或許我的心情和媽媽很像。
鑲著毛玻璃的拉門後,傳出沙啞的話聲。雖然聽不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發現我、要我進去的意思。
「……沒用嗎?」
她坐在裡間,穿著昨天那件衣服,毫無光澤的長發垂落臉頰,抬頭看著我。
不,她看的依然不是我的臉,而是我的頭頂上方,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窗外十分安靜,那隻烏鴉今天似乎沒來。
我單刀直入地開口:
「請再幫幫我。」
和昨天一樣,再一次。
於是,女人首度正視我。
「你……曉得昨天我做了什麼嗎?」
我含糊地搖頭。她垂下睫毛,俯視裙子覆蓋的膝頭數秒,宛若遭丟棄的老舊稻草人。然後,她點點頭,轉身打開壁櫃的拉門,拖出深綠色布包。
「我讓你瞧瞧……發生在你身上的事。」
女人解開包包,露出泛黃的畫布。和昨天不同的是,畫正對著我,所以看得非常清楚。我跪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湊近畫布。
那是一幅奇怪的畫。
但畫得並不差,不僅如此,似乎是出自十分厲害的人的手。油畫顏料像稍微暈開的照片,精確描繪出各式各樣的物品:杯口如牽牛花開的咖啡杯,長髮的小夥子,紅通通的蘋果,畫筆,報紙,哭泣的嬰兒……這是什麼?嬰兒抱著狀似大蛇的東西,是布偶嗎?此外,還有許多毫無關聯的東西通通擠在一起,每一樣都相當逼真。只不過,就是怪怪的。該怎麼說,整體沒有重心、沒有主題--不知為何,這幅畫讓我很焦躁,心頭湧起一陣不安。群聚在畫面上方的女人,色調很淡,渾身幾近半透明,而且都長得一模一樣。那張臉,就是我眼前的這張臉。是她。畫裡有好多個她。
「這裡……看得出來嗎?」
她瘦削的手指撫摸畫布,停在某處。那裡同樣淡淡畫著一個雙手要高不高地舉在胸前,睜大瞳眸、黑眼珠擠到一邊,神情害怕的小孩。一個我也見過的男孩。
「是我嗎?」
我問道,她點點頭。
「是你恐懼的心。」
「恐懼的心……」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否則你一定會後悔。」
我以為她是開玩笑,但她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
「以前,我還有家庭的時候,我丈夫突然失蹤。」
女人輕撫畫布,突然講起往事。
「我丈夫是個畫家。可是……有一天,他從畫室裡消失。我四處聯絡,打聽他的下落,卻遍尋不著。我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會變成一幅畫。」
她在說什麼?
「所以,我從沒注意過這幅畫。初次發現異狀,是我們的寶寶不見的時候。」
女人的手指又爬上畫布。
「這裡,看得到嗎?」
毫無血色、像塊髒膠片的指尖比著剛才的嬰兒。嬰兒懷抱大蛇般的布偶,張著粉紅色的嘴哭泣。
「我們的寶寶跑進這張畫布。」
女人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
丈夫失蹤後不久,她讓寶寶在畫室玩耍。在廚房裡忙完,忽然沒聽見任何動靜,她以為寶寶已睡著,打開畫室一看,居然不見寶寶的身影。那時,她才突然注意到放在地板上的畫布。
「仔細一瞧,我先生也在裡面。喏,就是這個留長髮的人,認得出來吧?」
那名長相端正的年輕男人幾乎站在畫面的中央,略帶哀傷地凝望坐在一旁的嬰兒。
「當然,我心想怎麼可能,甚至懷疑自己腦筋不對勁。但回過神,我居然拿著身邊的咖啡杯往畫布裡推。」
「然後……」
然後怎麼樣?
「這就是當時的咖啡杯。」
瘦削的手指再度移動,比著浮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外觀極似牽牛花的咖啡杯。
「然後,我便拿現有的蘋果和報紙試驗。於是,同樣的情況發生。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我只能相信。因為,事實上……」
話聲愈來愈小,終於中斷。女人自我鼓勵似地深吸口氣,邊吐氣邊繼續道:
「我不清楚丈夫從哪裡弄到這張畫布。但是,我曉得他和寶寶都跑進裡面,再也回不來。不管是咖啡杯、蘋果,還是報紙,弄進去很簡單,之後卻怎樣都無法取出。」
你看好。女人說著從地上撿起骯髒的一圓硬幣,以兩指夾到畫布前。一圓硬幣碰到畫布時,發出「咚」一聲。這沒什麼奇怪的,那就像硬幣與畫布撞擊時該有的聲響。硬幣並未消失,女人於是重複方才的舉動,同樣只聽見「咚」一聲。
接著嘗試第三次,這次女人加重力道猛然將硬幣推向畫布,簡直是用丟的。
「啊。」
硬幣不見了。
女人望向我,彷彿要確認我有沒有看清楚,而後又注視著畫布,似乎在找東西。
「……成功。」
我湊到畫布前。起初什麼也看不到,但我瞇眼仔細觀察,一個極小的灰色圓形物體浮現。那是枚一圓硬幣。
女人挺直上半身,講故事般繼續道:
「明白這畫布是怎樣的東西后,我便想進去與丈夫和寶寶團聚。我從手指頭試起,可是完全沒動靜,再使勁按壓,還是不行。大概要和剛剛塞硬幣一樣,用盡全力才辦得到。」
女人說,所以她把畫布放在地上,爬上身旁的椅子。
「我想用跳的,從腳這邊進去。」
語畢,她淡淡一笑。
「可是,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失敗了。誰教我沒運動神經,才會變成那
樣。」
「那樣……」
聽見我複述,她右手便慢慢拎起長裙。我尚未反應過來,裙襬已緩緩拉到面前,於是,裙內的景象逐漸映入眼簾。
我驚愕得全身僵硬。
「妳的腿……」
她只有一條腿。
她如同真正的稻草人,只有右腿。而左腿僅剩大腿根部到凹凸不平的前端切面。
「跳下椅子時,恍若掉進小水池,唯有左腿順利進入畫布。」
女人放下裙襬,再度面向畫布,指著嬰兒--不,不對,是嬰兒抱在懷裡的大蛇布偶。仔細一看,那是人類的腿,貨真價實的一條腿。
「我在朋友的醫院治療,直到傷口痊癒。我沒多解釋,朋友也沒追問。我傷得雖重,但朋友答應我不通報警方。」
女人像要蜷縮身子般垂著頭,深深嘆口氣。
「從此之後,我就變得非常害怕。我想去找畫裡的丈夫和寶寶,想和他們見面,卻怕得不得了。我每天都好悲傷。好悲傷,好悲傷,好悲傷。不過,我突然想到,或許這畫布能消除我的悲傷。」
腦海深處響起叮的一聲。昨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和女人忽然冒出這番話的理由,總算串連起來。
「這想法實在可笑。但若真要說,這件事打一開始便很可笑…….我舉起畫布,試著往頭頂用力揮,就像揮捕蟲網那樣。我只希望能將籠罩全身的悲傷鎖在畫布裡。」
「……成功了嗎?」
明知答案,我仍忍不住問道。她點點頭伸出手,果然如我預料地指著並排的那幾個女人。那群淡彩描繪出的半透明女人,個個神情哀傷。一副哀傷到不能再哀傷的樣子。
當下,我並未完全釐清所有細節。即使如此,我依稀明白昨天遭遇什麼事。我在畫布上搜尋剛剛看到的自己。那個雙手舉在要高不低的地方,雙眼睜得老大,眼珠擠在一邊,神情非常懼怕的男孩。
「那是你恐懼的心。」
這是我的心。女人將我畏懼S的心,封在畫布裡。
「我為何勸你最好別再拿掉,你懂了嗎?」
她突然問道,我默默搖頭。
「人的感情啊,份量原本就是固定的。」
「什麼意思?」
「所以會變淡……」
她緩緩眨眼,輕撫那有好幾個悲傷的自己的地方。
「我沒發覺這點,做得太過頭。多年來,每當感到悲傷,我便把悲傷丟進畫布。如今,我不再為失去丈夫和寶寶感到悲傷。相對地,我變成一個空殼。就像放空浴缸的水一樣,情感已從我心中消失。我不會難過、害怕、開心,以後也永遠不會。」
情感會從心中消失。
會變成空殼。
「現在,我連做這種事都面不改色。你看得出這是什麼嗎?」
女子指著畫布上的一點。原來是只黑色的鳥,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展翅飛翔。
「這該不會是……」
那隻烏鴉,啄破垃圾袋的烏鴉。
「昨天,我覺得很礙眼,就把牠抓進去。親手葬送活生生的東西,這麼殘忍的事以前我絕對辦不到,現下卻根本無動於衷。只不過是叫聲有點吵,便將牠隨手丟人。」
橘色的夕照射進窗戶。玻璃彼端的一小塊天空,像嚴重燙傷般通紅、脫皮。
「最好不要太常拿掉。」
我終於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否則你肯定會後悔。」
或許我真的會後悔,可是我仍不由自主地懇求。
「我好怕,我好怕我朋友。所以,無論如何都希望妳像昨天那樣,再幫我一次。」
女人凹陷的雙眼直盯著我好一陣子。然後,她語調平板地問我怕什麼、怕誰。我老實說出與S有關的一切,毫無保留。只要想得到的,S以往對我的所有攻擊,我一股腦全數傾吐,一開口就停不下來。不知不覺中,我滾滾落淚。
聽完我的告白,女人的答覆非常簡單,而且完全超乎我的預料。
「既然這樣,把他放到這裡面就好啦。」
彷彿被撩撥的潭水,我心念一動。淤積潭底的泥土散開,整潭水立刻變成混濁的咖啡色。女人平靜地說:
「只要帶他來,我隨時都能幫你。」
不久,我步出玄關。冷風吹襲的玄關旁有袋垃圾,她少一條腿,要拿到垃圾場肯定很吃力。我撿起垃圾袋,打算幫她丟到回家路上的一座垃圾場。明天收廚餘嗎?萬一不收,反正現下是冬天,應該沒關係吧。但最後我改變主意,把垃圾袋放回原處。
我走在安靜的夕陽小巷裡,邊思索邊往公寓前進。我不停地想,反覆地想,終於下定決心。
我要帶S過去。
請她除掉S。
回到公寓,發現玄關的門開著,我還以為是離家上學時忘記鎖,但隨即瞥見媽媽的高跟鞋就放在脫鞋處。
「今天好早喔。」
「晚上的會臨時取消了。」
媽媽在設計事務所上班,工作是發想書籍和雜誌的封面。
媽媽還沒換衣服,在起居室喝著紅酒。
「噢,對了,你啊……」
媽媽抬起頭,直視著我。
「你認識□□太太嗎?」
「誰?」
□□太太,媽媽重複一遍同樣的名字。
「剛才我在樓下遇到管理員,管理員看見你昨天傍晚從她家出來。」
因著這句話,我總算想起□□是那個人的姓。玄關旁生鏽的信箱上,確實以麥克筆寫著這兩個字。
「你去過對不對?」
媽媽的眼神非常嚴厲,簡直像在責備我做了壞事。可是,我完全不明白犯下什麼錯,只好杵在餐桌旁默默點頭。媽媽盯著我一會兒,才低聲囑咐:
「不准再去嘍。」
我不懂媽媽的意思,不禁揚起眉毛,伸長脖子。
「那個人怪怪的,大家都知道。她丈夫以前是畫家,我和他合作過好幾次,可是……」
「咦,媽,妳說她丈夫,就是失蹤的那個嗎?」
聽完我的話,媽媽便反問「失蹤?」神色一變。
「她這麼告訴你的?」
「對。她丈夫原本是畫家,有一天……」我不曉得該怎麼講,便胡亂收尾,「突然消失不見。」
媽媽輕吐一口氣。
「不是不見,是死掉了。由於出車禍,連坐在前座的嬰兒也一起送命。」
「咦……」
「大約是五、六年前,媽媽還去參加葬禮。他太太之前同樣從事繪畫工作,
可是,打失去丈夫和孩子後就變得有點古怪,甚至一度自殺。」
自殺……
「畫畫的工作也沒在做了。你去過的那間房子,聽說她一直沒付房租。房東可憐她,不好意思催繳。講起來確實很可憐,但……」
「她怎麼自殺的?」
我打斷媽媽的話。媽媽像在翻找記憶,抬頭凝望天花板數秒後,答道: 「跳樓。印象中是從哪棟大廈的樓梯間躍下,幸虧不是太高,腳又先落地,才撿回一命。」
最後,媽媽遺憾地補上一句:
「所以,她有條腿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