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他的承諾

  龐倩的確吵吵過很多次,說不想和顧銘夕做同桌。尤其是升上小學三年級以後,小孩子們的身高都開始發生變化,黎老師時常要調整大家的座位,個兒矮的、近視眼的調到前面,個兒高的、眼睛好的調到後面。

  只有龐倩和顧銘夕從來沒有換過座位,即使換了教室,她和顧銘夕也像是捆綁住的固定物品一樣,待在每個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角落裡。

  龐倩生在八月,是班裡年紀最小的那撥孩子之一,她個子不高,卻一直坐在最後一排,肯定有些不高興。而且,他們的身後不遠處就是放掃帚拖把、簸箕水桶的地方,到了夏天,簸箕裡垃圾一多,難免會有臭味。龐倩為此抱怨過好多次,但因為顧銘夕看書寫字的特殊性,他沒有辦法坐到教室前排去。所以,有挺長一段時間,龐倩整天都在吵鬧著不想再和顧銘夕做同桌。

  顧銘夕從沒有說過什麼,也沒表現出不高興,四年級上時,他甚至跑去找黎老師,主動提出讓龐倩坐到前面去。

  他說:「黎老師,就讓龐倩像大家一樣輪座位吧,我可以一個人坐在最後面的,我現在用腳做事已經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了,平時也不大需要龐倩幫忙的。」

  黎老師自然不會輕易地答應他,趁著期中考試後的那次家長會,她把李涵和龐水生叫去了走廊,將這件事講給了他們聽。

  黎老師知道,龐水生安排自己的女兒坐在顧銘夕身邊陪著他,是因為這兩個孩子從小一起長大,彼此熟悉,顧銘夕對著龐倩就不會因為身體殘疾而太過拘謹,另一方面,大家覺得龐倩是女孩子,心思會細膩點,日常生活中可以多照顧顧銘夕一些。

  而現在,兩個孩子都表達了不想做同桌的訴求,黎老師自然要去征詢家長的意見。

  聽完黎老師的話,李涵臉色有些差,讓顧銘夕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教室最後面,她肯定是不願意的,但換個同桌……連知根知底的龐倩都不樂意,其他人會不會更不樂意了?萬一新同桌欺負顧銘夕可怎麼辦?

  見她始終低頭不語,龐水生心裡就明白了,他對黎老師說,不用給龐倩換位子,他回去會做女兒的思想工作。

  龐水生做思想工作的方法就是狠狠地把龐倩揍了一頓,直打得她屁股通紅,哭得稀裡嘩啦。

  第二天,紅腫著眼睛的龐倩和顧銘夕一起去上學,她生氣地完全不想去理他,顧銘夕和她說話,她始終別著腦袋不看他。連著午餐時,她都沒有去幫他領飯盒,顧銘夕沒法子,只得在所有同學都領了午餐後,拜托生活委員將飯盒拿到他桌上。

  龐倩一直低著頭管自己吃飯,她才沒覺得自己哪裡有做錯,都是顧銘夕不好!不願換位子就不換嘛,幹嗎還要找老師告狀!害得她被爸爸一頓打!

  這場單方面的冷戰終結於下午第一節課後,顧銘夕獨自一人走出了教室,回來的時候,他歪著腦袋,臉頰和肩膀之間夾了一包麥麗素。

  他在龐倩面前彎了腰,「啪嗒」一聲,那包麥麗素就掉在了龐倩桌上。

  「給你吃的。」他說。

  龐倩的臉微微地燒了起來,顧銘夕在位子上坐下,看了她一會兒後,問:「你今天幹嗎不高興?是肚子疼嗎?」

  10歲的小男孩輕聲地問著她,語氣裡帶著關心,攪亂了龐倩的小腦袋。

  她悶聲不響地拿過麥麗素,悉悉索索地拆開,拿了一顆塞進嘴裡。

  巧克力的甜味在舌尖化開,她轉頭看身邊的顧銘夕,他正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看著她,龐倩突然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挨的一頓打,心裡委屈極了,她的聲音裡帶著哭腔,說:「我不換位子了!但是,以後,你數學作業要給我抄。」

  顧銘夕:「……」

  「數學考試的時候,也要給我看。」她一邊哽咽地說著,一邊又吃了一顆麥麗素,「還有,畫畫,你得幫我畫,自然課的挖蚯蚓、養蠶寶寶,都歸你做,我最怕蟲子了!還有,不許再去黎老師和我爸爸那兒告狀!」

  顧銘夕半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龐倩瞪他:「你不答應?」

  「其他都答應,就數學……不行。」顧銘夕撇撇嘴,「你哪兒不會,我教你好了。」

  至此,換座位風波告一段落,從那以後,龐倩再也不提換座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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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末考試結束後,寒假來臨。

  這一年的春節,顧銘夕一家居然沒有留在E市過,而是去了北方的一個小城市Z城,那裡是李涵的老家,顧銘夕的外公外婆、姨媽舅舅都在那裡。

  顧銘夕告訴龐倩,從他受傷以後,他的媽媽就沒有回過娘家,而這一年,外公外婆太想他們了,顧國祥和李涵才決定帶顧銘夕去那裡過年。過完年後,他們一家會直接去上海,然後再回到E市。

  「我問過我媽媽了,她說我不會轉學去上海。」離開前,顧銘夕笑瞇瞇地對龐倩說。

  龐倩問:「那你去上海,究竟是幹嗎呀?」

  「我真不知道,我媽媽不肯說。」顧銘夕聳聳肩,「等去了就知道啦。」

  顧銘夕一走就是二十多天,這是龐倩記事以來和顧銘夕分開時間最長的一次。從小到大,他們幾乎天天見面,龐倩發現,這麼久不見顧銘夕,她還挺想他的。

  直到寒假快結束,他們一家才風塵僕僕地回來。

  顧國祥一家進大院的時候,龐水生剛好在陽台上抽煙,他朝著屋裡的龐倩喊:「倩倩,銘夕回來了。」

  正賴在床上看連續劇的龐倩一下子跳了起來,穿著拖鞋就沖了出去。

  下到三樓時,她聽到了樓道裡傳來的腳步聲,一會兒工夫,顧國祥一家就到了她面前。

  龐倩看到顧銘夕,他走在顧國祥身後,穿著一身嶄新的羽絨衣,頭髮卻有些亂。見到龐倩,顧銘夕愣了一下,開口喊她:「龐龐,新年好。」

  「新年好。」龐倩向顧國祥和李涵也問了好,幾個人一起走到五樓,見龐倩一直扭扭捏捏地跟在他們身邊,顧銘夕對顧國祥說:「爸爸,我去龐倩家裡玩一會兒行嗎?」

  「去吧。」顧國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拎著拉桿箱進了屋。

  顧銘夕要跟著龐倩進501時,李涵突然叫住了他,從包裡拿出一個小塑料袋遞給他,顧銘夕臉頰一紅,歪下腦袋夾住了袋子。

  兩個孩子來到龐倩房間裡,龐倩迫不及待地問他:「顧銘夕,你究竟去上海幹什麼啦?」

  顧銘夕一直歪著頭夾著袋子,在床沿邊坐下後,他沖著龐倩眨眨眼睛,說:「這個是送你的新年禮物,你自己拿一下。」

  「呀!我還有禮物!」龐倩開心地拿下顧銘夕臉頰下的袋子,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對鵝黃色的髮卡,她開心地說,「謝謝你,顧銘夕!」

  「在上海買的。」顧銘夕的臉還是有點紅,聲音低低的,「你喜歡就好。」

  龐倩坐到他身邊,問:「你在上海,坐地鐵了嗎?」

  「坐了。」顧銘夕點點頭。

  龐倩很羨慕:「好玩嗎?」

  「好玩。」顧銘夕說,「地鐵很快的,一個站到下一個站,嗖一下就到了,就是……都在地底下,車窗外面什麼都看不見。」

  龐倩歪著頭想象了一下,又聽到顧銘夕說:「對了,我還坐飛機了。」

  「飛機?!」龐倩張大了嘴,「你不是坐火車去的Z城嗎?」

  「嗯,後來從Z城去上海是坐飛機,買不到火車票,我媽媽又坐不來大巴,她暈車。」顧銘夕臉上有著小小的神采飛揚,「飛機看著挺大的,其實裡面很小,一點兒也不寬敞。在飛的時候,聲音很大,吵得很。哦!不過,飛機上有點心吃,還有飲料喝,是不要錢的。」

  他絮絮地說著,龐倩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插嘴問幾個問題。

  兩個孩子近一個月不見,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一會兒以後,話題就延伸到了彼此過年時的活動上。顧銘夕告訴龐倩他見到了久未見面的外公外婆,但是在北方,他們讓他喊姥姥姥爺。他還說到北方的雪,那才叫真正的鵝毛大雪,地上能積起半米厚,一腳踩下去,直接沒過膝蓋。

  「但是他們屋裡有暖氣,很暖和的,不像咱們這兒這麼陰冷。」他笑嘻嘻地看著她,「龐龐,春節時你都玩了些什麼?」

  龐倩撓撓腦袋:「我哪兒也沒去,就是去親戚家吃飯唄,拿回來的壓歲錢,也都被我媽媽拿走了。」她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撲到寫字台上翻出了數學寒假作業,「顧銘夕顧銘夕,你作業做完了嗎?趕緊借我抄一下!我要來不及了!」

  「……」

  顧銘夕離開時,龐倩又一次問他:「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爸爸媽媽帶你去上海,到底是幹什麼呀。」

  男孩子的臉又一次詭異地紅了起來,低聲說:「嗯……過些天再告訴你,好嗎?」

  「為什麼?」

  「我現在……還說不准。」他垂下眼眸,語氣裡有些緊張,「再過一個月就知道了。」

  顧銘夕回來之後沒多久,新學期就開學了,他沒有守住自己的寒假作業,龐倩從他這裡搜刮去了所有的數學試卷,用了一個晚上就抄全了。

  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在寒假時特別好奇的事,卻在四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得到了答案。

  那一天,顧銘夕和平時很不一樣,有些興奮,有些緊張,上課時他會顧自發呆,突然又會傻兮兮地笑起來,龐倩覺得莫名其妙,問他:「你怎麼啦?」

  顧銘夕搖搖頭,他的右腳夾著一支活動鉛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亂畫,畫了一陣子後,他說:「龐龐,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玩好嗎?」

  龐倩很奇怪:「為什麼呀?」

  「你就來一下子就好了,10分鍾就行。」他的眼神裡帶著熱切,「好不好?」

  龐倩點點頭:「行,那我吃過飯就過來。」

  晚上,龐倩如約去到顧銘夕家,給她開門的是李涵,李涵臉上帶著笑,說:「倩倩,銘夕在房裡等你。」

  龐倩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推開了顧銘夕的房門:「顧銘夕,我進來嘍。」

  她側彎著腰,向著屋裡伸進了一個腦袋,只看到裡面光線幽暗,一個人影站在寫字台前,還遮住了桌上台燈的光。

  龐倩知道那是顧銘夕,她很熟悉他的姿態,但奇怪的是,這一次看到他,她總覺得他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她走了進去,站在顧銘夕面前,看到男孩子有些緊張的面容,還有額頭上密密的小汗珠,她才發現他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顧銘夕的雙肩下,多了兩只手臂。

  他特地穿了一件長袖襯衣,抬頭挺胸地站在龐倩面前,胸前居然還系著紅領巾。龐倩記得這件襯衣,顧銘夕以前穿它的時候,襯衣袖子永遠都是空癟地垂在身側的,可如今,他的樣子就像班裡任何一個小男孩一樣,四肢完整、健康挺拔,甚至於他比他們都要來得好看、精神。

  龐倩愣愣地看著他,顧銘夕也一直眼睛亮亮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後,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兩只僵硬的手,抿了下唇,說:「這是我寒假在上海定做的假肢,我爸爸說,明年要上初中了,他叫我穿著假肢去上學,會好看一些。」

  龐倩抬起手來,去摸了摸他的左臂,顧銘夕一直低頭看著她的動作,隔著袖子的面料,龐倩只摸到了一片硬邦邦的東西,她甚至還敲了一下,梆梆地響。

  然後,她又去拉他的左手,顧銘夕始終沒有動。龐倩感受到他冰冷堅硬的手掌和手指,很不舒服的感覺,令她想起百貨大樓櫥窗裡可怕的假人。

  龐倩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問:「顧銘夕,你的手能用嗎?」

  「……」他沉默片刻,搖頭說,「好像不能。」

  「吃飯、寫字、拿東西,一點也不能用嗎?」

  他眼裡的光彩逐漸黯淡下來:「不能,我爸爸說,這樣子好看。」

  「……」

  顧銘夕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語氣輕鬆,聲音裡卻帶著一絲顫抖:「龐龐,你覺得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不好看!」龐倩收回手,撅起嘴,嫌棄地說,「有什麼好看的啊,兩只假手,一點用都沒有!難看死了!」

  她居然還後退了兩步,皺著眉頭瞪著一臉失望的顧銘夕:「我回去了,你明天上學最好別戴這玩意兒,太惡心了!」

  「……」

  在他出聲以前,她已經轉身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後來,龐倩再也沒見過顧銘夕的這兩只假肢,她甚至沒有仔細看清它們的樣子,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連接到顧銘夕的身體上去的。她只知道,顧銘夕聽了她的話,頭一次拒絕了顧國祥的要求,堅決不戴這兩只假肢上學。

  顧國祥氣得要命,有一次他喝了酒,甚至因為這件事而重重地打了顧銘夕一個耳光。

  他怎麼能不生氣,原本,他已經找關系托門路為顧銘夕選擇了一所教學質量優異的民辦初中,對方校長同意接納顧銘夕,但條件之一是要顧銘夕佩戴假肢上學。這樣子,至少可以讓這個孩子進出校門、及在教室以外活動時,看起來比較正常,沒那麼可怕。

  可是現在,一切都攪黃了。

  顧國祥冷冷地看著顧銘夕,說:「你知道求知小學對應的初中是哪一所嗎?是源飛中學,你知道源飛中學每一年考上重高的學生比例是多少嗎?不超過五分之一!顧銘夕,今天你做下這個選擇,就別再指望我以後會來管你。」

  男孩子倔強地扭開頭,說:「你本來就沒管我,我手沒了以後,你從來都沒去給我開過家長會。」

  顧國祥怒不可遏,揚起手就給了顧銘夕一個耳光,顧銘夕難以掌控身體平衡,連退兩步,整個人撞到了牆上。

  他疼得頭暈眼花,李涵則抹著眼淚,死死地拉住了顧國祥。也只有在家裡,在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面前,顧國祥才會如此失態,他伸手指著顧銘夕,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你、你說什麼!」

  顧銘夕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低下頭,左臉頰蹭了蹭自己的左肩,火辣辣地疼,他輕聲說:「爸爸,我願意去讀源飛中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考上重高。還有,不僅我會考上重高,我還會讓龐倩也考上重高。」

  他一直都垂著眼眸,都沒去看顧國祥,最後,用更低的聲音說道:「爸爸,我不會叫你丟臉的。」

  一年後,顧銘夕和龐倩從求知小學畢業,順利地升入了距離金材大院3公裡遠的源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