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漫畫展在七月中旬舉行,龐倩一直牢記著顧銘夕的話,沒有告訴龐水生,孫明芳和簡哲不去了。她很興奮地准備了一個傻瓜相機,買了兩卷膠卷,又備了一個厚厚的硬皮本子打算讓漫畫作者們簽名。
看著女兒這麼興致勃勃,龐水生突然意識到龐倩已經14歲了,這一趟出游也可以當做對她的一次歷練,讓她和小伙伴一起出去開開眼界。
龐水生和金愛華是工廠裡的普通職工,薪水並不高,也沒有太好的培養小孩的意識,所以龐倩從小到大,出去走走的機會一直不多。
龐倩一共就出過兩回遠門,第一次是她8歲那年放暑假的時候,龐水生去南京、無錫出差,順便把龐倩帶去玩了一趟,來回坐大巴。
那時候沒有高速公路,單程需要10小時,龐倩在路上暈車,吐得一塌糊塗。
到了目的地,龐水生帶龐倩出去玩,恰逢太湖發大水,水漫上了岸,沒到了龐倩的膝蓋,叫她大開眼界。她還吃了南京的板鴨和無錫的醬排骨,回來時求爸爸買了兩盒排骨,帶給顧銘夕做禮物。
這一次出游,龐倩在顧銘夕面前足足說了幾個月,動不動就是「我上次去南京呀,那裡Balabala」,要麼就是「我在無錫的時候呀,Balabala」……顧銘夕也從來不會打斷她,聽她說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過了半年,龐倩自己覺得沒意思了,才消停下來。
她出的第二趟遠門是10歲時跟著金愛華和外公外婆,一起回外婆的老家。外婆嫁到E市久未回家,思鄉心切,又接到了她弟弟病逝的消息,就很想回去看看。金愛華乾脆請了年休假,帶著放暑假的龐倩陪著年邁的父母回了家。
那是一個位於南方某省的落後小村落,需要坐一天一夜的臥鋪大巴才能到。龐倩又一次吐得昏天黑地,在農村待了一個多星期,她和那邊說方言的小孩語言不通,玩不到一起,每天只能無所事事,逗著外婆親戚家的小狗玩。
這一趟回來,龐倩沒什麼和顧銘夕說的了,顧銘夕問她好不好玩,她搖搖頭,說:「沒意思透了。」
相比起來,顧銘夕的出游經驗要比龐倩豐富一點點。他還沒受傷的時候,每隔兩年就會跟著李涵回她的北方老家見外公外婆,坐的是長途臥鋪火車。受傷以後,李涵也趁著單位組織旅游時,帶上顧銘夕一起出去玩。
顧銘夕去過濟南,登過泰山,還去過北京、上海、南京、井岡山、普陀……他坐過飛機,坐過大船,坐過火車和大巴。為此,龐倩總是憤憤不平,質問自己的爸爸媽媽:「為什麼顧銘夕能跟著李阿姨出去玩,你們兩個去旅游從來不帶我啊!」
龐水生沒法兒告訴龐倩,顧銘夕之所以能出去旅游,是因為顧國祥放棄了自己的名額。他可是廠裡的高工啊,他說自己不去,讓老婆帶著兒子去,誰敢說個不字?
所以,在顧銘夕面前,龐倩就是個小土包子。她連火車都沒坐過,嘴裡成天喊著上海上海,卻連上海在E市的哪個方向都搞不清。
龐水生鼓勵龐倩自己去買火車票。他覺得自己的女兒見識的確是太淺了,應該讓她多見見世面。
龐倩對於買火車票毫無頭緒,連著火車站大門往哪兒開也不知道。她也的確不敢讓爸爸去幫她買票,她只需要兩張票,拜托龐水生的話,一下子就穿幫了。
於是,龐倩就約著顧銘夕一起去火車站。
兩個人坐公交車到了目的地,暑假裡,火車站人來人往,很是繁忙。龐倩有點找不著北了,還是顧銘夕順著指示牌,找到了售票處。
連著排隊買票的時候,龐倩都是緊貼在顧銘夕身邊,甚至還誇張地拉住了他的襯衫下擺。
顧銘夕朝著售票窗口說:「買兩張7月16號上午去上海的票。」
「上午的都沒座了,下午的有座,2點半的。」
「那17號上午的呢?」
「也沒座了。」
「那就買16號下午的吧。兩張。」頓了一下,他又說,「阿姨,18號下午從上海回E市的車票能買嗎?」
「可以。」
「那再買兩張回程的。」
「18號,下午3點的行嗎?」
「行。」
「一共4張票,128。」
顧銘夕扭頭看邊上一臉懵懂的龐倩:「龐龐,付錢。」
龐倩連忙掏出錢遞過去,又接過了找零和火車票。
走出火車站時,她低頭看著手裡的四張火車票,恍然大悟地說:「原來火車票是這麼買的呀。」
顧銘夕很無語,看著龐倩一臉好奇地東張西望,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只典型的窩裡橫螃蟹啊,出了門,她的膽子或許還沒一個兔子大。
到了他們出發的那一天,顧銘夕的擔心變成了現實。龐水生和李涵不停地叮囑著龐倩,讓她好好照顧顧銘夕,龐倩這邊答應得挺好,轉個頭到了火車站,她又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顧銘夕身邊了。
檢票進站、背包過安檢、尋找候車室、檢票上車、找座位……顧銘夕深深地覺得,如果只是龐倩一個人,估計她會搞不定啊。
這天是周五,車廂是滿座的,龐倩理所當然地坐在窗邊,好奇地扒在窗子上,盯著外面看。
顧銘夕早已成了周圍旅客視線的焦點,大家都帶著探究的眼光悄悄打量著他,他就像平時一樣不在意,被看得難受了,他乾脆轉頭盯著龐倩看。
女孩子穿一件大紅色的短袖T恤衫——這是龐水生建議的,說是顏色醒目,走丟了好找。她扎著一個馬尾辮,圈著一個紅色的粗髮圈,就像看西洋鏡似的對著窗外看個不停。
火車啟動的時候,龐倩臉上明顯地顯出了驚訝的神情,然後,她漸漸地安靜下來,靠在顧銘夕身邊像個兔子一樣乖。
這班車從E市到上海需要開三個半小時,坐了一會兒後,龐倩的新鮮勁退去了,她從雙肩包裡掏出一本漫畫,又找出一包浪味仙,悉悉索索地拆開包裝,一邊吃著,一邊看起書來。
當然,她還不忘偶爾往顧銘夕嘴裡塞一片浪味仙,這舉動太過親暱,顧銘夕接觸到邊上乘客更為訝異的目光,臉不禁燒了起來。
車子開了半個小時後,坐在他們對面的一對老夫妻中的老奶奶,忍不住和龐倩說話了:「小姑娘,你們是去哪兒啊?」
龐倩抬頭看她,手裡還拿著漫畫和浪味仙,老實地回答:「去上海。」
「就你們兩個人?去上海做什麼呀?」
龐倩剛要答,顧銘夕已經開了口:「我們的爸爸媽媽在上海工作,我們過去過暑假。」
「哦……」老奶奶恍然大悟,「你們是兄妹?」
顧銘夕點頭:「嗯。」
「你倆多大呀?」
「念高中了。」顧銘夕冷靜地回答著,「我妹妹就是看著小,已經領身份證了。」
老奶奶狐疑地去看龐倩,龐倩嘴角旁還沾著一點碎屑,一雙眼睛怯生生的,臉蛋兒怎麼看都還是很小。
沉默了一陣子後,老奶奶又問起顧銘夕來:「小同學,你這兩只手是怎麼回事啊?」
顧銘夕穿著一件灰白格子的襯衫,兩個短袖空懸在身側,袖口處的虛無叫人忍不住想探究。他微微地一笑,很簡單地說:「小時候不小心被變壓器打了。」
「啊……可惜啊,這麼漂亮的男孩子。」老奶奶的語氣裡充滿同情和憐憫,龐倩忍不住又煩躁起來,她氣呼呼地撅起嘴,把漫畫和沒吃完的浪味仙塞進了背包,動作很大,聲音很響。最後乾脆趴在桌板上睡起覺來。
臉枕在手臂上時,她聽到顧銘夕在禮貌地對老奶奶說:「我妹妹就是這樣的,有點兒任性。」
你才任性呢!龐倩在心裡氣道。
「小姑娘都是這樣的。」老奶奶說,「你要和你爸爸媽媽講,不能這樣子慣著她,以後走上社會,找對象、找工作會很吃虧的。」
顧銘夕的聲音帶著笑意:「我知道。」
然後,老奶奶就開始講她的兒媳婦,是多麼得任性無理不懂事,顧銘夕全程沒插嘴,老奶奶足足說了20分鍾後,昏昏欲睡的龐倩聽到顧銘夕開了口:「奶奶,我妹妹其實很乖,很討人喜歡的,她現在只是稍微有點不懂事,以後長大了,肯定會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龐倩一直在裝睡,她的手臂都有些麻了,聽到顧銘夕的這句話後,不知怎麼的,她的眼睛有點潮潮的。
後面的旅程,龐倩「醒轉」過來,她又幹掉了一包魚片乾,一瓶果奶,以及一根火腿腸。
顧銘夕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從背包裡拿出一樣又一樣零食,然後一臉饜足地吃到肚子裡。最後,龐倩問顧銘夕要不要喝水,這麼熱的天,他已經幾個小時沒喝水了,看著嘴唇都有些乾燥。
顧銘夕舔舔嘴唇,實在也是渴極了,就沒有推脫,就著龐倩的手,喝下了半瓶礦泉水。
火車准點到了上海火車站,傍晚時分,顧銘夕和龐倩背著雙肩包出了站。
上海是個繁華的國際大都市,此時夕陽西下,天色暗了下來,街上的霓虹燈和路燈都紛紛亮起。龐倩站在出站口,看著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街上洶湧的車流,終於開始感到震撼,還有一點害怕。
她到底還小,想象和現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她整個人幾乎貼到了顧銘夕的身上,好像怕和他走散似的,左手死死地揪著他的襯衫下擺。
那時候,連著大人都鮮少有手機,何況是孩子。顧國祥有一台大哥大,龐水生只有一只BB機。龐倩完全不敢想,自己要是和顧銘夕走散了,她該怎麼辦。
顧銘夕像是從她驚惶的眼神裡感知到了她的恐懼,他扭頭看著她,認真地說:「龐龐,這裡是上海,不是E市。你聽我說,如果咱倆一不小心走散了,你就站在原地不要動,我一定會來找你的,明白嗎?」
龐倩抬頭看著他,小小地點了一下頭。
顧銘夕笑了起來,說:「走吧,我們先找今晚要住的地方。你爸爸是不是說拜托了一個叔叔安排我們住宿?」
龐倩點點頭,又猛烈地搖起頭來:「不行的,我們就兩個人,要是被那個叔叔知道,他告訴我爸爸,我就死定了!」
顧銘夕想想也是,但是他們倆都沒有身份證,怎麼住店啊。
他思考了一下,還是覺得住宿比較重要,叫龐倩打電話給那個叔叔,龐倩死活不答應:「我不要打,顧銘夕,之前是你說不要告訴我爸爸的。」
顧銘夕皺眉:「那你不聯系他,你爸爸不是照樣會知道,反而會更擔心?」
龐倩眼珠子一轉:「有了,我就給他打電話,說我們另外有同學的親戚幫我們安排住賓館了,所以就不去找他了!」
顧銘夕無語:「那你打發了他,我們晚上住哪?」
龐倩撓撓頭髮,自作聰明地說:「只要有錢,哪兒都能住吧。」
顧銘夕徹底被她打敗。
龐倩真的在公用電話亭給龐水生的上海朋友打了電話,撒謊說自己四個同學已經找好了住的地方。打完後,她又給家裡打了電話報平安,顧銘夕也硬著頭皮和李涵說,自己安全到了,一切都好。
掛下電話,顧銘夕抬頭看看火車站周圍,倒是有許多小旅館、招待所。
他知道這些地方很不安全,但又拗不過龐倩,正在這時,一個拿著賓館照片的中年女人走過來招呼他們:「小弟小妹,住店嗎?有熱水,有電視,有空調。一個晚上80塊,要不要去看一下,看好了住,不好就送你們回來。」
她對顧銘夕的殘疾視而不見,見兩個孩子愣愣的,乾脆去拉龐倩的手:「走啦走啦,天都要黑啦,有車送你們去的,很近的,就在旁邊。」
龐倩已經跟著她走了,顧銘夕急得叫起來:「龐龐!站住!」
龐倩回頭看他,有點兒害怕,想要掙脫女人的手,那女人笑嘻嘻地鬆了手,說:「阿姨不是壞人,不會害你們的。看你們的樣子也是找不到住的地方,你倆有身份證麼?」
顧銘夕沉默了,他判斷出這個女人的確是個拉人住店的,並不是人販子之類,而他們的確沒有身份證,不禁有些動心。
這時候,一直不吭聲的龐倩突然咧開嘴哭了起來,她噠噠噠地跑到顧銘夕身邊,貼著他的身子,嚇得渾身發抖:「顧銘夕……嗚……」
顧銘夕:「……」
中年女人哭笑不得:「哎呦,我就知道,一眼就看出來了!你倆是小情人,家裡不同意,這是私奔吧?唉……你倆也太小了,趕緊跟阿姨去住一晚,別在街上溜達了,就收你們50塊錢。明天趕緊坐車回家去吧,家裡大人肯定擔心壞了。」
龐倩嗚嗚咽咽地哭個不停,顧銘夕看著漸漸變暗的天色,覺得自己都快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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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那輛一開起來就光當作響的麵包車上,龐倩已經緊張地話都說不出了。她和顧銘夕坐在最後一排,前面除了那個中年女人,還有另外三個被拉去住店的旅客。
車子在擁擠的路上開了10分鍾後,拐進了一條小弄堂,終於停下。龐倩和顧銘夕下了車,隨著中年女人進了一家簡陋的招待所。
在前台,中年女人幫他們打了個招呼,免去了登記,她拿了鑰匙陪兩個孩子去房間時,很是好心地提醒顧銘夕:「房間裡沒有套,你要用就自己出去買。」
顧銘夕板著一張臉,已經不打算回應任何話了,龐倩卻眨著眼睛好奇地問:「什麼套啊?」
中年女人瞥了她一眼,忍不住唉聲歎氣:「唉……真作孽哦,這麼小的小姑娘,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