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裡亮著日光燈,龐倩拉上了窗簾,和顧銘夕一人一張床地躺著看電視。
上海有幾個電視台是E市看不到的,龐倩覺得好奇,就老在這幾個台轉來轉去。顧銘夕忍不住說:「你能不能別換台啦,隨便找個台看一下得了,過會兒就該睡了。」
「你真的很煩哎,顧銘夕。」龐倩說歸說,卻沒有再換台。一個上海的電視台正在播本地新聞,講了幾個社會新聞後,主持人說到了當天白天開幕的上海漫展。
龐倩「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爬到床尾湊近屏幕看。漫展由市文化部門的領導剪彩開幕,還安排了一些中小學生的文藝表演,接著鏡頭就拉到了展廳裡,除了熙熙攘攘的參觀人群,還有來自全國的知名漫畫家,正在舉行簽名會。
龐倩看得全神貫注,畫面上又出現了幾個一閃而過的鏡頭,貌似是各個漫畫社團駐扎的參展大廳,舞台上還進行著Cosplay的表演。
「啊!」龐倩激動地叫起來,「謝益一定就在這裡!」
顧銘夕:「……」
新聞播完,龐倩下了床,去桌上翻自己的背包。顧銘夕疑惑地問:「你幹嗎呢?」
龐倩找出一包薯片,說:「我餓了。」
顧銘夕真不知該說她什麼了,龐倩捧著薯片盤腿坐在床上,一邊卡擦卡擦地吃,一邊翻著那本刊登著漫展信息的《卡通王》,對顧銘夕說:「這上面有會展中心的地址哎,不知道我們明天找不找得到。」
顧銘夕懶洋洋地說:「找得到的。」
「真的嗎?你知道怎麼坐車過去?」龐倩很認真地想了想,又說,「我爸爸講了,要是真找不到,就打出租車。」
顧銘夕在床上翻了個身,把背脊對著龐倩,說:「我知道怎麼走,早點睡吧,我睏了。」
龐倩還要問:「你怎麼知道的呀?」
顧銘夕沒好氣:「我來之前翻過上海地圖了。」
龐倩不吭聲,她撇撇嘴,一會兒後小聲說:「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見到謝益。」
另一張床上的少年給了她一個沉默的背影,他的身體微微地起伏著,好像真的入睡了。
龐倩又吃了兩片薯片,安靜的房間裡,咀嚼薯片的「卡擦」聲特別明顯。龐倩看了看顧銘夕的睡姿,把吃了一半的薯片放到桌上,拿上牙杯牙刷,去對面刷了牙。
回來後,她輕手輕腳地放下杯子,走到顧銘夕床邊去看他,他穿著白色的短袖T恤衫、沙灘短褲,正閉著眼睛面向牆壁,側身而睡。他的袖子癟癟地搭在身上,呼吸均勻綿長,龐倩拉過他床上折疊著的薄被,展開了蓋在他身上,小聲說:「顧銘夕,我睡覺啦。」
說完後,她關了電視和日光燈,爬到自己床上,抱著被子閉上了眼睛。
房間裡一片漆黑,很安靜,只有遠處的車流聲響隱隱地從窗外傳進來,偶爾還夾著幾聲喇叭聲。
顧銘夕在黑暗裡睜開了眼睛,他一動不動地躺了許久,身子都有些麻木了,還因為龐倩給他蓋了被子而熱出一身汗。他微微地動了動身子,轉過身看著另一張床上的龐倩。黑漆漆的房間裡,只能大概地看見她的身體輪廓。龐倩估計也很熱,被子早已被踢到一邊,四仰八叉地睡得很熟。
顧銘夕下了床,走去房門口看了一眼,意料之中地發現龐倩刷牙回來沒上保險。他鎖了門,又輕輕地回到床上,仰面躺了下去。
他的心裡湧起一陣奇怪的感覺,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樓,陌生的房間,在這樣一張鋪著發黃床單的陌生床上,他居然和龐倩一起過夜。窗子就在顧銘夕的床尾,窗戶依舊開著,弄堂風吹起了薄薄的窗簾,從他的角度可以隱約看見窗外的景象。
這一塊兒很少有高樓大廈,外面就是一片弄堂平房,窗簾起起伏伏間,顧銘夕甚至能看到上海灰黑色的夜空,霧蒙蒙的,沒有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顧銘夕出了一身的汗,很渴,還很餓,他晚飯只吃了一個漢堡和一杯可樂,對一個正處在生長發育高峰期的男孩子來說,怎麼可能吃得飽。但是他不想起來喝水,或是找東西吃。因為他做這些需要開燈,還會弄出很大的聲響,容易吵醒龐倩。
龐倩有起床氣,小時候,她睡熟了的時候被吵醒,會大哭大鬧,長大一些,他們也時常因為龐倩賴床而差點遲到,最後需要背著書包一路狂奔去學校。
顧銘夕知道這一天的龐倩精神一直很緊張,又興奮,所以她需要好好地休息。至於他,他真的一點睡意都沒有。
也不知到了幾點,顧銘夕正要模模糊糊地睡去,房裡的日光燈驟然亮起,他一下子就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只看到龐倩瞇著眼睛披頭散髮地坐在床上,右手撓著自己的左臂和雙腿,嘴裡叫著:「有蚊子!我被蚊子咬死了!」
顧銘夕看看四周,他對蚊子是一籌莫展的。龐倩爬下床坐在他床沿上,給他看自己的手臂和雙腿:「你看啊,咬了好幾口啊!一,二,三,四,五……五口!癢死我了,顧銘夕怎麼辦啊!」
她的手臂和腿上果然被咬了幾個包塊,紅通通的,看著很肉麻,顧銘夕知道她很癢,連忙起來去關了窗,想了想,說:「我去樓下看看有沒有蚊香吧。」
龐倩撅著嘴看著他:「你快點回來。」
「嗯。」他褲兜裡裝上錢出了門,20分鍾後咬著一個塑料袋回來了。
進門的時候,顧銘夕就發現龐倩像是見了鬼似的縮在一張床的角落裡,他吃了一驚,放下嘴裡的塑料袋,問:「怎麼啦?」
龐倩懷裡抱著一個枕頭,對著顧銘夕眼淚汪汪:「顧銘夕,有蟑螂……」
「蟑螂呢?」
「不知道,好大一只!」
「……」他想了想,很嚴肅地說,「蚊香點起來就好了,蟑螂也怕蚊香。」
「真的?」
「唔。」
龐倩爬下床,挨到顧銘夕身邊,語氣有些埋怨:「你怎麼那麼久啊!」
顧銘夕坐在床邊,用腳將袋子裡的蚊香、打火機拿出來:「前台沒有,我去街上的24小時便利店買的。」
蚊香還未拆封,他彎著腰用雙腳仔細卻笨拙地拆著,龐倩看得心急,忍不住上去幫忙,把蚊香拆了出來,架在了鐵盤子裡。對著打火機,她有些慫了:「我不會打火。」
顧銘夕朝她看看,左腳接過了她手裡的打火機,牢牢地用腳趾夾住,右腳大拇指按下了鈕,火苗竄起,顧銘夕小心地將打火機伸到蚊香旁,點燃了蚊香。
「你到現在還不敢打火,做實驗點酒精燈時怎麼辦?」他淡淡地說著。
龐倩不以為意地說:「胡添力會點的。」
「那你以後怎麼學做菜?」顧銘夕有點想笑,「炒菜很容易爆火星。」
「我才不要學做菜!」龐倩大言不慚地說,「我媽媽就很少做菜,我家裡都是我爸爸做的。我將來就要找個老公像我爸爸那樣的,我就不用做菜啦。」
顧銘夕朝她眨眨眼睛,不吭聲了。
蚊香點起,兩個人又各自回床上睡覺,燈光熄滅後,顧銘夕繼續失眠,一會兒後,黑暗裡響起龐倩輕飄飄的聲音:「顧銘夕,你睡了嗎?」
顧銘夕裝了一會兒,才「唔」了一聲,答:「還沒,怎麼了?」
「顧銘夕,蟑螂會不會爬到我身上?」
「……」他忍著笑,「不會的,我說了,蟑螂怕蚊香。」
「要是蟑螂再出來,你敢打嗎?」龐倩說,「我爸爸會打蟑螂,用拖鞋拍。」
顧銘夕答:「我敢的,我會踩死它。」
一陣沉默,龐倩突然歎了口氣。
顧銘夕問:「又怎麼了?」
「早知道,我們就買明天下午回去的車票了。」龐倩的聲音悶悶不樂的,「明天玩一天,下午回家,也挺好的。不用再多待一晚。」
「為什麼啊,那樣子會很趕的,明天也會玩不過癮。」顧銘夕說,「跑這麼遠來上海,你不就是想好好玩一下漫展麼。」
龐倩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有點想家了。」
顧銘夕扭過頭,在黑暗裡看著她,依稀看到她在床上縮成一團。他沉吟了一下,說:「龐龐,明天白天,我們玩漫展。晚上我帶你去南京路玩一下,再去外灘,好不好?外灘晚上很漂亮的,還能看東方明珠。」
龐倩有點楞,傻傻地問:「你認得路嗎?」
「認得,我看過地圖,我也去過,我會坐地鐵。」
「好啊。」龐倩笑起來,又說,「不知道明天晚上謝益有沒有空呢,他要是有空,可以和我們一起去玩。」
顧銘夕心裡略略有些堵,語氣也就硬了一點:「謝益是和他的朋友來的,他們肯定有自己的活動。」
龐倩想了想,說:「也對哦,不知道他們有什麼活動,其實我們也能和他們一起玩的。」
顧銘夕差點吐血。
一會兒後,房間裡又一次安靜下來,蚊香的味道漸漸彌漫開來,有些熏人,但也能讓人安心。
窗子關了,房間裡又變得悶熱難當,顧銘夕身上真是濕了乾,乾了濕,他實在受不了,起來脫掉了T恤,赤著上身睡覺。
很快,他的背上被蚊子咬了兩口。顧銘夕也沒法子撓,只能忍著癢,他大汗淋漓地閉上了眼睛,心想,蚊子若是不再咬龐倩,他被咬幾口,倒也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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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大概是因為房間裡實在又熱又悶,氣味又難聞,連著愛賴床的龐倩都早早地醒了過來。她身上黏黏膩膩的都是汗,覺得難受極了,再一看那邊的顧銘夕……他居然沒穿上衣!就那麼大喇喇地仰睡在床上!連被子都沒蓋!
晨光透過窗戶灑進房間,龐倩一切都看得分明。她拎起一個枕頭向著顧銘夕丟過去:「顧銘夕!你真不害臊!」
顧銘夕幾乎大半宿沒睡好,天快亮時才將將睡著,一下子被枕頭丟到,嚇得在床上打了個滾,懵裡懵懂地坐了起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都是頭髮蓬亂,面容憔悴,一身的汗。互瞪了一會兒後,他們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早安,龐龐。」顧銘夕彎著嘴角,小虎牙在對龐倩微笑。
龐倩嗤嗤直笑,說:「顧銘夕,你有眼屎!」
「喂!」
龐倩和顧銘夕輪流洗臉刷牙,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後,他們整理了背包,結賬離開了這間招待所。
在以後的人生裡,他們也許會住上五星級的豪華酒店,或者是海島上帶泳池的小別墅,亦或是深陷在葡萄園裡、飄蕩著葡萄香氣的小農莊;也許,他們會住上大學集體宿捨,偏僻景點的小旅館,甚至是露營時的帳篷、有著五湖四海旅客的青年旅社……不管他們會住在哪裡,睡在怎樣的一張床上,他們都不會忘記在上海的這一夜。
這一間隱在弄堂裡的小小招待所,他們甚至記不得它的名字和地址,但是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永遠都不會。
龐倩和顧銘夕在弄堂口的早餐店吃了早餐。
顧銘夕實在是餓極了,吃了一碗小餛飩,又吃了一客小籠包,最後還買了兩根油條。
早餐店的桌子很低,對他來說簡直再合適不過,顧銘夕伏著身子坐在小凳上,右腳擱在桌上,筷子靈活地夾著小籠包,一個接一個地往嘴裡塞。
龐倩也吃得不少。吃完後,她扯了紙巾幫顧銘夕抹嘴,又付了錢,兩個人背著包向漫展所在的會展中心進發。
顧銘夕問了路,知道這附近有地鐵站。這就好辦了,會展中心邊上就有地鐵,顧銘夕心情舒暢許多,和龐倩一起找到地鐵站後,他們進了站,站在地鐵線路圖前研究著。
自從知道要坐地鐵,龐倩就變得興奮,她早就忘了前一晚自己的戀家情緒,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
地鐵站是自動售票,站在售票機前,顧銘夕指揮著龐倩操作,龐倩緊張極了,塞硬幣時格外認真,直到車票吐出來,她才鬆了一口氣,接著又變得歡喜:「真有趣!」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真有趣!顧銘夕,等一下回來,還是由我來買票!」
「行。」看著她仰起的小臉,亮晶晶的眼神,顧銘夕微微地笑著。
他帶著龐倩到了站台,只等了一會兒,一輛列車就呼嘯而來。龐倩掩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一臉雀躍地盯著地鐵漸漸停下。
他們上了車,這天是周六,地鐵上不似工作日的早高峰那麼擁擠,但也沒有座位。龐倩和顧銘夕找了個角落站立,顧銘夕背脊貼著立柱,側著身子將龐倩護在胸前。
龐倩是一個好奇寶寶,探著腦袋不停地張望著,然後就看到了車廂裡的人都在打量顧銘夕。
龐倩實在厭惡這些目光,忿忿地將視線收了回來,安靜地站在顧銘夕面前,右手不著痕跡地攬住了他的腰。
「喂,很癢的。」顧銘夕扭了扭身子,小聲說。
「我怕急剎車。」
「地鐵沒有急剎車。」
「啊……」
二十分鍾後,顧銘夕和龐倩下車出站,問了一個保安叔叔,他們終於找到了會展中心。
看到那條在電視新聞裡看到的漫展大橫幅,龐倩歡呼起來:「找到了!」
他們買了上下午的聯票進入,展廳裡都是人,絕大多數是像他們這樣的中學生,也有一些20多歲的人和被家長帶領的小學生。
龐倩眼睛發光了,拉著顧銘夕的衣袖說:「顧銘夕,咱們先去找謝益吧!」
顧銘夕眼神微黯,還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