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可惜沒如果

假如把犯得起的錯能錯的都錯過,應該還來得及去悔過。可惜沒如果,只剩下結果。——林俊傑《可惜沒有如果》

第二天晚上,沈寧夏照例去夜市擺攤。來了一撥又一撥的客人,不到一個小時,她攤位上的首飾便賣掉了一半。

這麼好的生意,讓旁邊的幾個攤主羨慕不已:「寧夏,看來我們要改行了,也賣賣首飾串珠之類的,跟你搶搶生意。」

沈寧夏如常微笑,埋頭整理被挑亂了的首飾,不理他們的打趣。可忽然間,她止住了手裡的所有動作。沈寧夏也不知怎麼的,一下子福至心靈了起來,驀地轉身對正在挑飾品的幾個年輕女孩道:「你們走。我不賣了。」她板著臉,語氣亦十分地不客氣。

那幾個年輕女孩面面相覷,其中有個像是為首的,不忿地出聲:「老闆,你怎麼能這樣呢?」其餘幾個立刻附和了起來:「是啊,我要買這個。」

「我們都挑了好久了,都想買呢。」「對啊。對啊。」

沈寧夏劈頭蓋臉地上前奪回了她們手裡的東西,臉色硬得像塊鐵板:「回去跟那個出錢讓你們來買東西的人說,他要是再用這種手段,我就離開七島,再也不回來了!」

那幾個女孩子你看我,我看你,露出被識破後的訝異閃躲神情。沈寧夏面無表情地喝道:「走啊。還不給我走開!別擋著我生意。」

一時間,夜市的人幾乎都擁了過來,紛紛探詢:「怎麼了?」「吵架了?」

「開門做生意的,居然趕客人走。真是奇了怪了。」俱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沈寧夏在這裡擺了三年的地攤,每年都會出現一兩次這種不賣客人東西,趕客人走的狀況。旁邊的柳大姐已經對沈寧夏這樣的狀況司空見慣,經驗豐富地朝著圍過來的眾人擺手道:「沒什麼事。快散了吧,散了吧。攤主收攤而已!大伙都別擁過來了,礙著我們做生意。」

沈寧夏憤恨不已地收拾起一大包東西放至「小毛驢」的踏板上,一言不發地開上了「小毛驢」離開。

開了一半,天空居然下起了雨來,打在熱辣辣的臉上,涼涼的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痛快。裝首飾的旅行袋是防水的,沈寧夏索性也就不停下來穿雨披了。

過了兩個路口後,雨勢便越來越大,粗牛繩般嘩嘩嘩嘩地落下,打得沈寧夏睜不開眼。拐彎時只覺前面一陣強光射來,她因為要避讓,趕忙一腳踩下剎車,急轉一個方向,「小毛驢」的車輪受不了那麼大的轉彎幅度,再加上地面濕滑,便砰地倒在了馬路上。而擱在「小毛驢」踏板上的大包東西,被摔到了路邊,全都散開了。

對方的車子發出一聲長長的剎車聲響後,才總算停了下來。

另有一輛車子亦在路邊停了下來,大雨中,有人衝上前,扶起了摔倒在地的沈寧夏:「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語氣關切焦急。

沈寧夏不吭一聲,狠狠地甩開了那個人的手。那人瞧著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轉身去扶她的「小毛驢」。

差點與沈寧夏相撞的車子上下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婦女,也被嚇到了,驚魂未定地扯著嗓門嚷嚷道:「喂!小姑娘,你怎麼開摩托車的?」

沈寧夏知道是自己的錯,差點鬧成了事故,她忙賠禮道歉:「不好意思。對不起。是我不對。」

那位中年阿姨說話極不客氣:「你眼睛是不是有問題,你色盲啊,這麼大的紅燈你還闖?」沈寧夏也不想多惹是非,反正也已經道歉了,也無所謂多說幾句對不起。可饒是如此,中年婦女依舊沒有消氣,一再地咄咄逼人:「如果釀成了事故,你的道歉有什麼用。小姑娘,開車還是小心點好,不要害人害己!大晚上的,趕著投胎也不用這麼急!」

沈寧夏態度依舊極好,不住點頭:「對不起,對不起。」「今天真是霉氣,出門遇上你這種人……沒事就不要出來害人……」

那人在一旁大約也聽不過去了,他淡淡地開口:「這位太太,發生這樣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她已經道歉了,請你適可而止吧。這樣吧,如果你覺得有什麼問題或者損失的話,要不我們還是報警吧?一切等交警來了再說。」

低醇的嗓音,跟記憶中殘留的沒有一點半點的相似度。那年的他正處於變聲期,每次一開口就跟鴨子似的,難聽得要死。

那中年婦女一聽報警,氣勢就弱了一半。她一點損失也沒有,倒是對方的「小毛驢」倒在地上,搞不好還要她賠償修理費。

她瞄了一眼那男人開的車子,再沒概念也知道這種車子不是普通小市民能開得起的。這樣的人,關係雄厚,有什麼事,估計一個電話就能全部擺平了。又見他清風明月般,氣定神閒地站在沈寧夏邊上一同淋著大雨,全身都濕透了,明顯兩人是認識的,她就一個人,明顯地人單勢弱。於是便冷哼了一聲,識相地發動了車子離去。

大包包裡頭的珠串珠子掉了一地。有的珠串都散了,一顆顆地散落在馬路邊。沈寧夏蹲在地上,一顆又一顆地撿著。

大雨如注,沈寧夏只覺得眼前模糊一片,一切似永無盡頭。

片刻後,頭頂上的雨停了,那人撐了把傘挨著她蹲了下來,默不作聲地幫她撿碎珠子。沈寧夏往邊上一挪,避開了他的傘。那人也隨著她移了過來,頭頂的雨水再度消失。沈寧夏又是一避……可傘還是移了過來……大雨吧嗒吧嗒地打在雨傘上,然後小溪流一般地淌下,滴在那人的肩頭,瞬間濡濕了衣物……

他撿了滿滿一掌心,無聲地遞到她面前。沈寧夏冷漠地抬眼,下一秒,她毫不客氣地抬手,「啪」的一聲拍掉了他掌心裡的珠子。

叮叮咚咚一陣細碎的聲音,一掌心的珠子伴隨著雨水再度滾落到了地上,散落四周。

很多年前,碧藍晴空下,她也是這般地抬手,狠狠拍掉他滿手烏黑的桑葚。她的眸子瞪得又圓又亮,憤怒得像只會隨時撲上來撕咬他的小野貓:「我不要!誰稀罕你的東西!杜維安,你們杜家全是騙子,一群騙子,一群壞人。杜維安,我再也不要見到你了!你給我滾,滾!」

那個時候,她父親與杜維安小姨杜芳華的事情已經曝光了。她母親傷心欲絕,帶著她回了外婆家。而他與她在同一個學校,她讀初二,他念高三,正值高考。他記得她喜歡吃桑葚,趁著放假回老家,特地去山上的野桑林,摘了許許多多的桑葚果子,擱在玻璃瓶子裡帶回了學校。

他精心挑選的桑葚果子一顆一顆地掉在籃球場的水泥地上,沈寧夏猶不解氣,用球鞋恨恨地在果子上踩著:「杜維安,我恨你!我恨你們!你們杜家全是騙子!不要臉的騙子!」

她轉身狂奔而去,轉眼便不見了。水泥地上,一個又一個紫紅烏黑的殘果肉渣,彷彿一個一個永生永世都無法痊癒的醜陋傷疤。

再見,是在她母親的墳前,他摘了一束野花偷偷地尾隨著她去拜祭,卻被她發現了,她把花踩在腳下,狠狠地踩踏:「誰要你的花。你們姓杜的真是會演戲。杜維安,是杜芳華害死我媽媽的。你別在這裡貓哭耗子假慈悲。你滾!你滾!」

無論是她的眼神還是姿態,都如同出鞘的銳利刀劍朝他迎面刺來。他一直無言沉默,不安慰不辯解,任她發洩。因為他是懂得的。懂得她的疼,懂得她的痛,懂得她的心傷,懂得她的一切。他與她一樣地傷心難過。

這一切的懂得,是慢慢積累的。自打她第一次來他家後,後來的每一年暑假,她父母就把她送到他們家。他是大哥,就負責照看她和維和。於是,他會帶他們上山摘茶葉,會帶他們摘各種野果,摘蘑菇挖野菜,找野生的蘭花百合花,偶爾也會帶他們去抓野味,用石塊搭灶煮野味飯。跋山涉水,她總是跟在他身後,細聲細語地喚他:「維安哥哥……」

在杜維安高二的那年夏天,她一身白裙,紮了兩個麻花辮,施施然地出現在他面前,喚他:「維安哥哥……」那是在他家屋後的樹林,陽光密密匝匝地從樹葉間灑下來,而她亮晶晶的眼則是世間最閃爍的兩個小太陽。那一刻的杜維安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臟瞬間擴張而後又驟然收縮,整個人無法言語,不能呼吸。她再也不是記憶中的小妹妹了,雖然眉目初開,卻已賽過山裡任何肆意綻放的美麗花朵。

那件徹底改變兩人生活的事情發生後不久,他去了外地念大學。第一年暑假,他在七島找了一份暑假工。他很想見她,便去了她外婆家樓下。

一天早上,他終於是看到了她,紮著馬尾,挽著菜籃去菜場買菜。他遠遠地跟著她,看著她熟練地跟人討價還價,選菜買肉。不過短短一年時間,她臉上的稚氣已經全然消失了。杜維安心疼不已。

數日後,他在樓下遇到了外婆。那件事情發生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外婆。他以為外婆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的。可外婆卻淡淡微笑,如常地喚他的名:「維安。」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杜維安聽後卻紅了眼眶:「外婆。」

「維安,你跟我來,外婆有話對你說。」外婆帶他來到了不遠處的公園,在涼亭裡和顏悅色地坐了下來。

「維安,你現在在哪裡讀大學?」

「在洛海大學。」

聞言,外婆欣慰地笑了:「那是一所好大學。你考上不容易,要好好唸書,別浪費了最好的四年時間。時間唯一不會辜負的,就是一直努力著的人。」杜維安點點頭:「我會的,外婆。」哪怕都到了這般田地,外婆還是這麼關心他,諄諄教導,語重心長。

外婆與他聊了片刻後,方說了一句:「維安,能不能答應外婆一件事情?」

「外婆,您說。我一定答應您。」

「維安,外婆知道你最近經常在樓下等寧夏。」聞言,杜維安驚愕抬頭。

「寧夏的媽媽去世後,她怕我會擔心,所以每天努力著……她努力著跟從前一樣,每天笑著去上課笑著放學。可是很多次,睡到半夜,她都會哭喊著媽媽醒來……」

外婆的聲音平平靜靜地,一點波瀾也沒有。彷彿……彷彿只是在述說旁人的故事而已。可聽在杜維安耳中,卻覺得猶如萬箭穿心。這些平靜是用多少的淚水換來的!他不知道!

「維安,以後不要再來找寧夏了。這一年來,寧夏好不容易從失母的陰影中走出來……對於寧夏而言,你跟她母親,跟她所有痛苦的事情是聯繫在一起的。她看到了你,就會想起那些痛苦的往事。寧夏剛考上了新的高中,我們也準備要搬家了。我希望她能夠忘記過去所有的一切不愉快,重新開始。」說到這裡,外婆凝視著杜維安,緩緩地道,「維安,外婆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我想,你也一定希望寧夏忘記過去,開開心心地,對不對?」

杜維安沉默著不語,良久後,他點了點頭。

外婆:「維安,雖然那些是大人之間的事情,與你們這些孩子是無關的。可生活沒有那麼簡單。發生過的事情,就像傷口,哪怕痊癒了,還是會留下傷疤的。」

「外婆,我明白。」他良久才輕輕地道,「外婆,我答應你。」他就是那條醜陋不堪的傷疤。一旦出現就會殘忍地提醒著寧夏,她父母的婚姻是怎麼破裂的,她母親是怎麼死的,她的幸福生活是怎麼消失的。

杜維安沒有問外婆搬到哪裡。那年暑假以後,杜維安再沒有到過七島。兩年後他留學國外,從國外回來就投入了忙碌的工作。這些年來,他謹守了對外婆的誓言,再也沒有見過她。

要不是那天在飯店當面遇見,杜維安相信自己會一直這麼下去。他會把她深埋在記憶中,偶爾想起,淡淡回憶。

可如今,當年那隻小野貓如今已經亭亭玉立了,再不是記憶中那個清純懵懂的少女了。他曾經看到過一段文字,說喜歡上一個人,每每想起,都會有種被雷劈的感覺。如果那個寫文字的人說的是真的,那麼他一定是喜歡她的。因為他被雷劈過無數次。

大雨如注,劈頭蓋臉地傾倒下來。杜維安蹲在原地,彷彿被定身了一般,一動不動地瞧著沈寧夏蹲在他面前,把小珠子一顆一顆地撿了起來。

她的頭髮濕透了,亦吧嗒吧嗒地滴著水。沈寧夏撿起了面前的最後一顆碧藍色的水晶,將它妥妥地放入自己的包包裡頭。

一起身,就覺得眼前一黑,金星亂冒,估計是蹲的時間太久了,所以連血液循環都受阻了。沈寧夏閉了閉眼,再睜開,只見此時馬路上的車流又恢復如常,彷彿前面的事故根本沒發生過一樣。每輛車的雨刷都有節奏地來回擺動著,每一輛車都來去匆匆,這裡發生過什麼或者正在發生什麼,皆與他們無關。

然而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下一刻,沈寧夏悲催地發現「小毛驢」都罷工了。唉,今天真的是觸霉頭啊,生意沒做,自己成了落湯雞,「小毛驢」又受傷了,還得出一筆修理費!希望別感冒,不然這個月都白忙活了。

杜維安走了過來,他的臉隱在密密的雨簾下,連眉目都顯得虛幻起來:「我叫人來拖車。你去我車子裡坐會兒吧。」沈寧夏彷彿根本未聽見,她吃力地推著笨重的「小毛驢」,一步一步地走著。

杜維安又跟了上來。沈寧夏驟然轉頭,厭惡至極:「不要跟著我!滾開!」杜維安止住了腳步,他張了張嘴,但最後卻什麼也沒有說。

大雨中,只留下杜維安一個人在原地。他怔怔地望著她狼狽遠去的身影,如被定身了一般,許久都沒有移動半分。

杜維安回到家的時候,見母親杜芳良在客廳裡,拿著抹布擦拭壁爐上擺著的精美銀器。杜芳良自然早聽見了兒子汽車行駛進院的聲響,含笑抬頭:「回來了啊?」她一見杜維安全身濕透的模樣,不由得訝然出聲,「好好的怎麼淋成這個樣子?」

杜維安笑笑,只說:「雨一下子大起來,連跑回車裡也來不及。」杜芳良心疼得很,推他上了樓:「快去泡個熱水澡。媽給你去煮碗熱姜茶。」

杜維安:「好,謝謝媽。」杜芳良含笑叮囑:「別囉哩囉嗉的。快去,快去洗澡。」

杜維安從浴室裡出來,母親杜芳良已經把熱姜茶端進他臥室了,手裡則照舊拿了抹布東擦西抹。

杜維安擦著頭髮:「媽,這些事情周阿姨她會弄的,你平時沒事就看看電視,再不然就去逛逛街逛逛公園。」

杜芳良:「我閒著也是閒著,就隨手擦擦。這些活又不累人。快把姜茶喝了。」她輕歎道,「說白了,你媽我啊,就是勞碌命吧。以前做慣了,現在讓我無事可做,媽媽我都快閒出病來了。」

熱騰騰的姜茶,一口下肚,心脾都暖了。不知道寧夏回去會不會自己煮來喝呢?杜維安失神數秒,無奈微笑:「媽,哪有這種說法啊。以前是你太辛苦了。如今我跟維和都大了,都工作賺錢了。你要學會閒下來,好好享享清福。」

杜芳良欣慰地笑了:「媽知道你們孝順。」可說完,她卻歎了口氣,不再言語了。杜維安素來瞭解母親,知道她這是有心事,便放下碗,溫和相問:「媽,你這是怎麼了?你不是從小就教育我們,讓我們不要經常歎氣嗎,說經常歎氣會把運氣歎光的。」

杜芳良又歎了口氣,欲言又止:「維安,媽給你說件心事,你可別對你小姨說。」杜維安嗯了一聲,心裡頭大致已經知道母親要說的是什麼了。

杜芳良緩緩地止住了手裡的擦拭動作:「打昨天晚上我跟你爸聽你說看到寧夏後,我們兩人就一夜沒合眼……」杜維安卸下了臉上的最後一絲笑意。

杜芳良輕輕地問:「你小姨說她這幾年一直在擺地攤,是真的嗎?」好半晌,她看到杜維安點了點頭。杜芳良內疚不已,「這些年來,雖然我們誰也不提,可我們心裡都有數,是我們杜家對不起她,是你小姨對不起她。」

杜維安緊抿著雙唇,一直不說話。

「當年要不是方家發善心……我們……我們……」杜芳良沒有再說下去。

杜維安雙手攬住了她的肩頭:「媽,別多想了。時光不能倒流,我們都回不到過去。既然已經是既定事實了,你再多想也無法改變什麼。」

杜芳良長歎一聲:「維安,媽不是不懂這個理。可是……寧夏那孩子,那孩子我瞧著……實在是太可憐了……」

杜維安送她回房:「媽,別多想了。好好睡一覺吧。」

杜芳良只是歎息:「一想到寧夏這孩子,我哪裡能睡得著啊。我於心難安啊。」

兩人默然相對片刻。杜芳良似突然想到某事:「對了,維安,那天你姑姑給你介紹的曾小姐,你約過她沒有?我瞧著她長得斯斯文文的,蠻不錯的。你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談戀愛結婚了。」

杜維安大約是沒料到母親突然會提起這個,他怔了怔,方說:「媽,我知道了。我心裡有數的。」那個曾小姐大約對他是中意的,時不時的會有電話和微信過來,只是他無意深入發展。杜維安引開話題,「媽,你跟爸好久沒回老家了。要不明天我讓人送你們回去一趟?你們回老家住幾天。」

杜芳良頓時眼睛一亮:「也好。山裡如今是雨季,我跟你爸上山去摘些野生菌菇,曬乾了帶回來。你啊,最喜歡吃了。每次一喝那些野菌湯,就可以多吃一大碗飯。」

杜維安:「雨季的山路不好走,你跟爸別親自上山摘了,跟鄰居們買點回來就行。」杜芳良被回家這個主意吸引住了,盤算著要帶哪些東西回山裡,又說:「再去看看你奶奶的墳……如今我們都出來了,一年也難得回去一趟……」

外面大雨已經停了,空氣像早晨凝結的第一捧露水,清新甜美。杜維安站在窗前,出神地望著老家所在的方向,可視線盡頭除了萬家燈火外,便只有黑暗了。

他一直記得見到沈寧夏的那天,是個碧空如洗、雲淡風輕的好天氣。

因為有貴客要來,所以一大家子的人早早就起來了,連腿腳不利落的奶奶也是。母親和父親天濛濛亮就起了床,劈柴燒水殺雞,割臘肉剁熏野豬肉。小姨杜芳華特意去十幾里外的小鎮買牛羊肉。奶奶則帶了小弟杜維和去後山摘新鮮的野生菇,挑野菜。他呢,則負責裡裡外外地打掃家裡。其實前兩天就搞過大掃除了,可小姨說城裡人特愛乾淨,屋子裡都沒有一絲灰塵,讓他一早務必再搞一次衛生!

家裡準備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香得小弟伸長了脖子,直嚥口水:「奶奶,我們能吃一點嗎?」母親自然是不允許的,板著臉:「不行。不可以這麼沒有規矩!」

奶奶向來最疼維和,偷偷地用粗陶碗盛了一小碗雞肉塞給他:「去後院吃。客人快來了。」小弟眉開眼笑地捧著小碗,撒開小腿一路跑去了後院。

片刻,杜維安聽到了一陣汽車聲。坐在院子裡正在擇菜葉的小姨杜芳華猛地跳了起來,驚喜道:「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母親杜芳良大為緊張,雙手直搓圍裙:「總算來了。」她環顧了一遍簡陋的家,擔憂不已,「他們會不會嫌棄咱家破舊呀?」老實木訥的父親,黑紅臉色亦是瞧得出緊張。奶奶亦是,扶著枴杖來到了門邊。杜維安趕忙上前,扶著她跟著父母來到了院門。這時的小姨已經像是一匹歡樂的小馬駒,一路小跑下坡,來到了馬路邊。

說是馬路,其實就是山裡的碎石路,去年鎮政府派人拓寬後,汽車勉勉強強可以通過。

杜維安又去後院叫吃得正歡的弟弟:「維和,別吃了,客人來了。」小弟抬頭,掛著鼻涕的臉上油膩膩的,叫人想起自家那只一直在灶邊打轉的小花貓。杜維安趕忙用毛巾替他擦手擦臉,再次叮囑:「記得要有禮貌,要叫叔叔阿姨。記住沒?」

杜維安扶著奶奶、帶著小弟走得慢,等他到路邊的時候,父親搓著雙手已經在跟人寒暄了:「這裡閉塞,路也才通了一年。以前不通路的時候,我們要翻兩座山才能到小鎮……」

杜維安看到了一對非常登對的夫婦,男的成熟大氣,女的秀麗端莊。還有一位氣質高華的老人,手裡牽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那是一個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漂亮小女孩。粉嫩的小臉,烏黑圓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叫人想起漆黑夜裡那掛在天空的小星星。藍白相間的水手服,白襪子小皮鞋。乾乾淨淨,彷彿撒了寶石粉一般,整個人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杜維安緩緩低頭,看見自己身上那件七成新的T恤。今天,全家都隆而重之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這件亦是他最好的衣服,原本是白色,可如今早已經是淺灰色了。杜維安生命中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好意思,後來他才明白這種感覺就是書裡所說的「自慚形穢」。

「你好,七島大學站到了,下車的乘客請準備。」第二日,沈寧夏背著雙肩包匆匆下車,三步並作兩步地往校園沖。

一跨進教室,沈寧夏就察覺到了不對勁,明明應該是滿座的教室,此刻居然只有三三兩兩的幾個同學。難不成她走錯教室了?沈寧夏蹙眉後退兩步,歪頭想看教室號碼,只聽好友蘇嘉妮的聲音從教室裡頭響起:「寧夏,你沒走錯。進來吧!」

沈寧夏詫異萬分地擱下包包,環顧四周:「怎麼回事?今天怎麼這麼多人逃課!都不怕黑面閻王的『寧殺錯,莫放過』了?」

蘇嘉妮嘿嘿一笑:「今天估計學校一半的人都聚齊在大禮堂裡呢……這年頭,都是一群色女,有富豪帥哥可看,誰還怕黑面閻王啊!」她見沈寧夏錯愕不解,便詳加解釋,「孤陋寡聞了不是!今天是方氏集團對我們學校捐贈的大日子,據說本城首富方黎明會出席。首富啊,這群人都快激動瘋了,想合照想簽名想自薦實習的都有,都逃課去排隊了。還有的說方氏派來的其中一個代表是杜維安……就那天我們在飯店遇到的那個,你記得嗎?他可是萬千少女心目中的國民老公,最佳鑽石王老五……所以這群人啊,就跟打了雞血一樣……」

「話說這位杜維安先生的名字好奇怪,他如果有個弟弟妹妹是不是得叫維全,或者維和啊?呵呵,組合起來就是:聯合國安全維和部隊……」蘇嘉妮今日的八卦心思十分活躍。

杜維安,從美國名牌大學歸來後就進入了方氏集團,如今已經是方氏集團極力培養的接班人。站在人前,談吐得體,器宇軒昂,完全不輸於任何的世家子弟,亦絲毫看不出當年貧家子弟畏首畏尾的半分氣息。金錢有的時候確實是一個好東西,擁有無窮的魔力,可以讓青蛙變成真正的王子。

如果蘇嘉妮知道,這個杜維安還真有個弟弟叫杜維和,會不會吃驚到吞掉自己的舌頭呢。

想當年,第一次去他們家的時候,連像樣的廁所都沒有的一戶人家,如今赫然已經是七島的上流人士了。靠的是什麼!不過是靠他小姨當年爬上了別人老公的床。

沈寧夏抬手按了按漲得發疼的太陽穴。這些人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因沈寧夏的動作,露出了她手臂處繞著的白紗布,蘇嘉妮哎呀了一聲驚呼:「寧夏,你的手臂怎麼了?」沈寧夏:「昨天不小心闖了紅燈,摔在地上,擦破了皮。」她把昨晚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最後仰天長歎一聲,「唉,估計是我人品不好!」

蘇嘉妮小心翼翼地捲起了她針織衫的寬鬆大袖子,瞧見了半個手臂的紗布,頓時倒吸了口冷氣:「是不是很嚴重?去看醫生了沒有?」她伸出指尖輕微觸碰了下紗布,心疼不已,「疼不?」

沈寧夏含笑著揮了幾下手臂,以示無礙:「不礙事。擦破皮而已,沒傷到骨頭。我用碘酒消過毒了。看,打網球都不成問題!」

蘇嘉妮這才放心了下來,跟她貧嘴:「看來絕對是你人品有問題。好好的摔成這樣。平時對我好點,知道不?你看,老天都看不過去了,替我報仇雪恨呢。」

沈寧夏大笑:「蘇嘉妮,說你胖,你還真喘上了啊!」蘇嘉妮是白白嫩嫩的鵝蛋臉,其實一點也不胖,可她向來最討厭「胖」字,不由得憤憤不平:「沈寧夏,你才胖呢,你全家都胖。」

沈寧夏邊笑邊探手與她勾肩搭背:「好吧。我胖,我胖,我們全家都胖。」其實蘇嘉妮長得很漂亮,臉圓圓的雖然略有點嬰兒肥,但配上大大圓圓的杏眼,粉粉嫩嫩的唇,一臉可愛無辜的模樣,十分的惹人憐愛。

蘇嘉妮這才轉怒為喜:「好吧,看在你誠心認錯的分上,就原諒你這回吧!」

話音沒落,黑面閻王就進來了,見了偌大的課堂才寥寥數人,本就沒有表情的臉更是陰沉了幾分,冷冷地掃了掃全場:「開始點名。不到的全部記曠課!」

據說,因那一堂逃課,很多同學在期末的時候都掛在了這一科。當然這是後話。

四十五分鐘的一堂課結束後,蘇嘉妮看了班級群,說是首富真的來了,揭幕儀式才剛剛開始,全校已陷入瘋狂了。她死活拖著沈寧夏去新落成的大樓參加典禮。

沈寧夏眉頭大皺,不肯去:「有什麼好看的?人這麼多。你知道我向來不喜歡熱鬧。」蘇嘉妮拖著她的手,央求不已:「好寧夏,去吧,去吧。瞧一眼本城首富也好。平時只在報紙雜誌電視上看到過。下次侃大山的時候,好歹也有資本說一句我見過本城首富啊!」

坐落於七島大學醫學院的「方沈慧宜知識研究中心」,是一幢十二層高的現代建築,中心內設有國際最尖端的科技儀器,包括世界上最先進的模擬系統和高端屏幕錄製系統。校方稱,中心的落成使用,將會對七島大學醫學院的教學和科研產生巨大的推動作用。

大禮堂外橫掛著一道大大的紅幅:歡迎方黎明先生出席捐贈儀式。草坪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慕名而來的學生。

此時,台上的方黎明正在講話,低沉的聲音透過話筒清晰傳來:「眾所周知,七島大學是我的母校。我與我的前妻在這美麗的校園相識相知相愛,畢業後共同創辦了方氏。後來,我們很幸運地生下了我們的女兒。在我女兒很小的時候,我和妻子曾很多次帶她來過這所美麗的校園,跟她講述父母間的故事……」

裡三層外三層中間的人,蘇嘉妮靠刷臉,拖著她,左一句「不好意思」右一句「借過」,終於擠到了頗為靠前的位置。

蘇嘉妮啊一聲驚呼,激動得語無倫次:「首富,首富啊……」但沈寧夏卻低著頭,毫不理睬她。

蘇嘉妮興致高昂,又指了指站立一旁玉樹臨風的杜維安:「你看,杜維安。他也真的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還不是跟普通人一樣兩隻眼睛一個鼻子。」沈寧夏沒好氣地說。

「這可是杜維安啊。美國××大學MBA高才生,現任方氏副總,在方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是方氏集團的繼承人之一。你看,這台下這麼多美女,為何而來?還不是為了他。」蘇嘉妮一口氣說了大半天,卻換來了沈寧夏冷冷的一句:「與我何干。」

蘇嘉妮這才發現自己說了半天是在白費口水,她恨恨地磨牙:「沈寧夏,我跟你是兩個世界的人。友盡。再見!」話語還未落,蘇嘉妮卻低聲驚呼,「沈寧夏,那個杜維安好像在看我們。」

沈寧夏翻了翻眼,十分無奈:「我肯定你眼花了。」蘇嘉妮掐著她的手臂:「你看。你抬頭看一下就知道了。」

杜維安真的在看她。只一眼,沈寧夏便確定了。因為她一抬頭,便與他的視線在空中相遇了。

方黎明的聲音如黑霧般,在耳邊肆意瀰漫:「我的女兒當年曾對我和妻子說過,長大後一定要來這所美麗的大學唸書。三年前,她憑著自己的刻苦努力,成為你們當中的一分子。我為她高興,也為她驕傲。這些甜蜜的點滴過往,成就了我,成就了我的家庭,同時也成就了今日大家眼前這座美麗的大樓。隨著以我妻子方沈慧宜命名的知識研究中心的開幕,這一刻我感到無比的高興和光榮!」

方黎明的話本來就不時地被學生們熱烈的掌聲打斷,他一說女兒在七島大學,底下的學生更是頓時爆發出了一陣陣的驚呼聲。蘇嘉妮亦吃驚地張大了嘴巴,激動地再度掐著沈寧夏那條未受傷的手臂:「哇,不會吧!首富的女兒在我們中間?三年前進來的,今年不就是大四了嗎!是我們這一屆的學生啊!你猜會是誰呢?」可她一直未聽到沈寧夏回答,她轉過頭,只見沈寧夏默默地垂著頭,烏黑的中分長髮柔順地垂下,遮住了臉蛋。

蘇嘉妮推了推她,繼續興奮地八卦:「寧夏,你覺得首富的女兒會是誰?我們這一屆姓方的女生不多,莫非是藝術系那個系花方以嫻?聽說富豪家的女兒們大半會念藝術系,而且聽說那個校花平時總是各種名牌……金融系也有可能,不過有沒有姓方的女生啊,我的腦子一時間成糨糊了……」

好半晌,她才聽見沈寧夏的聲音輕飄飄地響了起來:「誰知道呢!學校裡這麼多學生,一半是女的,除了我們倆,誰都有可能。」蘇嘉妮覺得甚有道理,點頭附和:「這倒是的。」

沈寧夏忽道:「蘇嘉妮,我有點不舒服,想回家。下午你幫我請個假吧。」

蘇嘉妮:「怎麼了?」仔細瞧寧夏,果然發現她的臉色蒼白異常。

沈寧夏撫著腹部,苦笑不已:「今天大姨媽駕到了。你懂的!」

女生最厭煩這個了。蘇嘉妮體貼地道:「那我送你回家吧。」沈寧夏:「不用了。下午還有課呢!你趕來趕去很麻煩。」蘇嘉妮堅持,沈寧夏也就不反對了。

外婆不在,大約是跟孫婆婆去附近遛彎了。沈寧夏躺下後,蘇嘉妮進了廚房,也不知道忙些什麼,傳出了乒乒乓乓的一陣雜音。好一會兒,只聽蘇嘉妮揚聲問:「寧夏,你們家有姜和紅糖嗎?我每次肚子疼,我媽都會給我煮老薑紅糖水。」

沈寧夏起身,見她站在自家小小的廚房裡頭手忙腳亂翻瓶瓶罐罐的模樣,只覺心頭酸楚,感動不已。這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居然要給她煮紅糖水。一時間,心頭滿滿的都是溫柔的感激:「在右手邊的櫥櫃裡。」

蘇嘉妮笑著趕她去休息:「乖啦乖啦,快去床上躺著吧。雖然本大小姐我啊,什麼也不會做,但煮點紅糖水,還是可以的。」

所謂朋友就是在你最困難、最需要的時候,在你身邊陪伴你。這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對待!

蘇嘉妮的那個笑容璀璨如煙花,從此之後便定格在了沈寧夏的心中,永不凋謝。

半晌,蘇嘉妮回頭,卻見沈寧夏依舊怔怔地站在原地,她不由得跺腳嬌斥:「沈寧夏,你到底是有多不放心我啊!」沈寧夏失笑,這才轉身回了臥室。

她沒有告訴蘇嘉妮,所以嘉妮不會知道,今天在捐贈台上侃侃而談的那個西裝革履、人模人樣的男人,正是她的親生父親。而她,正是本城首富方黎明的女兒。

本城首富方黎明的女兒,這一身份,多少人羨慕嫉妒恨啊。按如今的流行語,她絕對算是投胎小能手了。然而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寧願自己的父親只是一個小人物,哪怕是馬路清潔工。那樣的話,杜芳華這個貪婪的女人就不會活生生地拆散了他們幸福的家庭。

可惜,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位於七島半山區的方家,此時燈火通明,鋼琴聲一陣陣悠揚地隨風飄來。

黑色的鋼琴前,坐了一個穿背帶褲白襯衫的男孩子,十來歲的年紀,眉目如畫,十分可愛。眾人凝神靜氣地聽著他的彈奏,一曲完畢,大家熱烈地鼓掌。

方黎明欣慰不已:「睿睿,好棒。」杜芳華驕傲地拉著兒子的手,眼底一片濕潤:「老師說他天賦不錯,加上心思單純,沒有雜念,所以進步不比其他同學慢。」

那男孩子有著與年紀完全不符的幼稚,他給眾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謝謝爸爸媽媽,謝謝姨夫姨媽,謝謝維安哥哥,謝謝維和哥哥。謝謝你們聽我彈奏!」說罷,他蹦蹦跳跳地上前,拉著杜芳華的手撒嬌,「媽媽,睿睿肚子餓餓,睿睿要吹蠟燭,睿睿要吃蛋糕。」

杜芳華迭聲答應:「好,好。我們這就吹蠟燭、吃蛋糕。」睿睿開心地拍手歡呼:「太好了,太好了,有蛋糕吃了。」

一時間,眾人圍著他唱生日快樂歌,睿睿蹦蹦跳跳,快樂得像個小天使。

睿睿許了願吹熄了蠟燭又搶著切蛋糕分給大家。他大口大口地吃下了一塊蛋糕後,又抬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渴求地望著杜芳華:「媽媽,巧克力蛋糕好好吃,睿睿還要吃一塊。」杜芳華不允:「蛋糕太甜了,多吃不消化。睿睿是個大人了,要乖要聽話,不能調皮。」

睿睿嘟著嘴不依:「睿睿還要蛋糕,還要蛋糕。」方黎明素來疼愛這個孩子,便幫他說好話:「難得睿睿生日,他想吃就再給他吃一塊。」杜芳華這才無奈答應:「好吧,看在你今天生日的分上。」

睿睿聞言,開心地拍手笑:「爸爸最好了,謝謝爸爸。」這彎彎的月牙眼,像極了一個人。方黎明一時怔住了。杜芳華假裝吃醋:「哦,睿睿的意思是媽媽不好,是不是?」睿睿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媽媽調皮,睿睿沒有這樣說。睿睿覺得媽媽跟爸爸一樣好。」

眾人被他的童言童語逗得一陣大笑。杜芳華笑著親自給兒子切了一塊蛋糕:「吃吧。」睿睿快活地拿著小叉吃起來,渾然不顧吃了滿嘴的巧克力。杜芳華抽了紙巾,在一旁細心地替他擦拭。

杜維和第一個遞上了禮物:「睿睿,看,維和哥哥給你帶了什麼禮物?」睿睿一拆開,便興奮地嚷嚷道:「哇,是我最想要的遙控飛機。我要去玩飛機……」杜芳華趕忙勸阻:「現在不行。你看,外面天都黑了。明天吧,明天到院子裡玩,好不好?」睿睿看了看窗外,特別無奈失望,他怏怏不樂地答應下來:「好吧。」

杜維安把自己的禮物遞給了他:「睿睿,看,維安哥哥送你的是什麼?」一時間,眾人把禮物紛紛送上,總算是成功地轉移了睿睿的注意力。面對著一大堆自己想要的禮物,很快,睿睿又眉開眼笑起來。

眾人陪著睿睿玩樂之際,方黎明則與杜維安進了書房。方黎明倒了杯紅酒給杜維安,好半晌,才問:「你覺得夏夏會接受學校提供的獎學金去國外念設計嗎?」杜維安:「方先生,你想聽實話?」方黎明:「當然。」杜維安緩緩地吐出了兩個字:「不會。」

方黎明默然了片刻,長長地歎了口氣:「她的性子跟她媽媽一模一樣。」說罷,方黎明陷入了沉默,又過了良久,方道,「那就按下一步來。她畢業了肯定會找珠寶設計方面的工作。叫唐一峰好好留意投簡歷的人。如果收不到簡歷,也要想盡辦法讓她來頤和。唉,是我虧欠了寧夏這個孩子啊!」

方黎明培養唐一峰多年,暗中創建了頤和珠寶,就是為了這一天準備的。杜維安自然也心知肚明,他應聲:「方先生,你放心,我會安排好的。」

方黎明點了點頭,喝了一口紅酒,轉了話題:「跟盛世合作的事情,現在進展怎麼樣了?」杜維安匯報了一下情況,鄭重地道:「下個禮拜,我去洛海一趟跟蔣正楠談談,如無問題,會盡快敲定下來的。」

方黎明:「這個合作案你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這個蔣正楠,年紀不大,但卻不簡單。」杜維安點頭:「我會的,方先生。我跟他接觸了幾次,我覺得他這個人重情重義,是個可以結交的人。」

方黎明點了點頭:「維安,我相信你的眼光。做生意,合作之前,機關算盡各憑本事,合作之後,最要緊的便是要守信,要令合作雙方雙贏。這樣子,大家才能合作長久。」杜維安:「方先生,我明白的。這個世界上,只有錢是賺不完的。比爾·蓋茨這麼有錢,也沒有把錢賺光。最重要的是怎麼跟別人合作,賺世界上最多的錢。」

方黎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維安啊,要是我有你這麼一個兒子就好了。」他頓了頓,語氣低了下來,悵然道,「我老了,寧夏這麼恨我,睿睿又還小。維和呢,能力是不錯,但性子還需要好好打磨。方氏這麼大的擔子,真是辛苦你了。」

杜維安淡淡微笑:「方先生,你這麼說,不會是想把這攤子扔給我,自己退休了吧?」方黎明只笑不語。

有人在外頭敲了敲門,很快的,有個頭探了進來。是睿睿。他見到兩人,皺著鼻子調皮微笑:「哦,爸爸,維安哥哥,你們調皮,你們不聽媽媽的話,你們偷偷躲在這裡喝酒。」由於方黎明心臟不好,杜芳華一直禁止他飲酒。方黎明做了「噓」的噤聲表情:「秘密!不許告訴你媽哦。」

睿睿也跟著用手指擱在唇間做了一個「噓」,偷笑道:「秘密!誰也不許說。」方黎明問:「找我們什麼事啊?」

睿睿抓了抓頭髮,彷彿這才想起似的,不好意思地笑:「我差點忘記了。甜品好了,媽媽讓我叫你們出去吃甜品。」

方黎明慈愛地拉著兒子的手:「好,我跟你維安哥哥談完事就去。」

睿睿拉著他的手左右晃動,不肯依:「媽媽說甜品涼了就不好吃了。我要你們跟我一起出去吃。」方黎明寵溺地拍了拍他的手,無奈起身:「好,我們一起去吃。」

用完甜品後,杜芳華把杜維安拉到一邊:「維安,曾家可是七島的世家。靜如要相貌有相貌,要學歷有學歷,條件這麼好,你可別白白錯過了。」

她見杜維安不吭聲,便補了一句:「我們杜家現在什麼都有了,就差你跟維和兩門好婚事了。」

杜維安還是沉默。杜芳華素來瞭解這個侄子,歎氣道:「你說說看,你倒是不中意靜如什麼?」

杜維安這才答:「她很好。」杜芳華:「前幾日曾夫人約我喝茶,雖然沒有明說,但她的暗示我聽得懂。她們是中意你的。既然你覺得她好,為什麼你不肯答應小姨跟她交往呢……」

說到這裡,杜芳華忽地停住了話語,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數秒:「莫非你有喜歡的人了?」

杜維安雖然對杜芳華搖頭,但腦中卻在同一瞬間劃過了沈寧夏的臉。

杜維安每次開車路過沈寧夏家附近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放緩速度,下意識地尋找她的背影。如今的她就像一隻刺蝟,讓人不得近身。

如果自己換成是她的話會怎麼樣?杜維安無數次地想過這個問題。他覺得自己說不定會比她更加尖銳。

那麼小而美好的一個人,被包圍在愛的水晶塔裡長大的小女孩,某天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完全顛覆了。這是成年人都難以承受的打擊。

盛夏的陽光絢爛,街道上若有似無的每一縷微風彷彿都帶了夏日特有的熾熱味道。杜維安突然踩下了剎車,從他的視線望去,他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老人,正拉著一個路人說話。雖然十幾年沒見了,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是沈寧夏的外婆。

當年的她每年都會親自送沈寧夏上山的。那位老人,總是會慈愛地對他微笑,總是會鼓勵他:「維安,一定要好好唸書。知識可以改變一切。」她會特地給他帶一些參考書、漂亮得讓同學們羨慕的書包紙筆。

那個老人懂他:「維安,外婆很喜歡你。一直覺得你非池中物,有朝一日一定會一飛沖天的。你一定要記住,要改變,要讓家人過好日子,最重要的是自己好好努力,現在努力讀書,以後努力工作,努力生活。」

「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一定會走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美好未來。」

後來,也是這位老人,請求他不要再出現在寧夏面前。

可如今,眼前的這位老人已是滿頭灰白的頭髮,她佝僂著的身軀,呆呆滯滯的模樣,再找不到當年一分睿智慈祥的影子。這一刻,杜維安才恍覺歲月之凌厲無情。那氣質高華的老人,竟被時間這把刀削雕刻成了這般模樣。

那個被拉住的路人顯然有些驚怕,甩開了老人的手,如避瘟疫一般,急急地走開了。杜維安停下車,快步穿過馬路,走向了老人。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外婆。」老人彷彿禁錮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未聽見,依舊拖著一雙廋如竹竿的腿踉蹌著往前走。

杜維安緊緊地跟在她身後,用雙手為她圈出了一圈安全範圍。他又喚了一聲「外婆」。老人還是未對他有任何反應,她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地呢喃:「慧宜,你們誰認識我們家慧宜?」

杜維安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不得已,只好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護著她。走了幾步,老人又拉住了經過的一個女孩子:「請問……你知道我們家慧宜在哪裡嗎?」那女孩子明顯是跟閨蜜一起逛街,被她這麼一抓,驚惶地拚命搖頭,掙扎著想從老人手裡抽出自己的手臂:「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認識這個人。」

慧宜,沈慧宜。這次杜維安聽清楚了,他如受重擊。一怔後,他上前攙扶著老人:「外婆,我知道慧宜在哪裡。」老人渾濁不堪的眼睛霎時綻放出了一種光亮,她望著杜維安,緩緩地咧開嘴笑了:「你……你認識我們家慧宜……你知道她在哪裡……」

外婆根本認不出他是誰了。老人的胸前有一掛牌,寫著地址和聯繫方式。看樣子,應該是得了老年癡呆症。

杜維安心裡劃過一抹說不出的酸澀,他點頭:「是的。外婆,我認識慧宜,我也認識寧夏。」老人相信了他的話,緩緩地鬆開了女孩子的手臂,欣喜地道:「真的嗎……你認識夏夏,你認識慧宜……」

她開心地點頭拍手:「好,好……你帶我去找她……我好想……好想我們家慧宜……」

杜維安側頭低聲跟那女孩子道了歉:「不好意思,老人她病了。真是萬分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那女孩子揉著手臂,羞紅著臉說了一句沒事,便與閨蜜離開了。走了幾步,那兩人又回頭看了杜維安幾眼。

老人抓著杜維安的手,追問:「慧宜在哪裡?我們慧宜在哪裡?你快帶我去找她。」杜維安盡量地安撫她:「好,好。外婆,來,我扶你上車。」

孫婆婆此時正在小區裡四處尋找,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時,她看到有一輛車子停了下來,一個年輕陌生的男子將外婆攙扶出車外。

她大鬆一口氣,忙上前幫忙:「阿香,你這跑去哪兒了啊?我剛從家裡收了衣服回去就不見你了。真是要急死了……若是你有個萬一,我怎麼跟寧夏交代啊……」孫婆婆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通,最後才想起了身旁的杜維安,有些赫然,「哎呀,先生,我都把你給忘了。請問你怎麼稱呼?謝謝你把她送回來。」

杜維安欠了欠身:「我叫杜維安,您不用客氣。我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如今這年頭,這麼善良熱心又有禮貌的年輕人可不多。孫婆婆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這一細看,她心頭不由得一震:這年輕人長得可真俊。

孫婆婆一打開門,站在門口的杜維安便怔住了。兩室一廳的小房子,一目瞭然,雖然乾淨整潔,但十分的老舊。

這些年,她與外婆就是這麼過來的嗎?

孫婆婆將外婆安頓在了小客廳裡唯一的沙發上,才倒了水客氣地招呼杜維安:「來,這位先生,你坐一下,喝口水。家裡簡陋得很,也沒什麼可以招待你的,請你別介意。」

杜維安見孫婆婆小口小口地喂老人喝水,便問道:「這位婆婆是怎麼了?」孫婆婆歎了口氣:「唉,命苦啊,得了這老年癡呆症。這兩年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連她最寶貝的外孫女都快不認得了。」

杜維安心頭一緊:「醫生怎麼說?」孫婆婆:「醫生那邊開了一些藥,但都沒啥作用。得了這種病啊,億萬家財也沒用啊。更何況我們這些個窮人了。」

杜維安忽然不知道要開口說些什麼。他的手指摩挲著透明的玻璃杯,良久才道:「婆婆難道沒有其他家人嗎?」

孫婆婆擰了毛巾一邊給老人擦臉擦手,一邊回他:「阿香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含辛茹苦地帶大了一個女兒,十年前就去世了……唉,白髮人送黑髮人……這種苦你們年輕人是不知道的。唯一的親人就是她外孫女。兩人相依為命。不過啊,阿香她也算是有福氣的,寧夏啊,又懂事又乖巧,將她裡裡外外照顧得周周到到……」

外婆忽地撫摸著腹部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嚷嚷道:「餓。我餓了。」孫婆婆:「好,我去給你煮碗麵。」她去櫃子裡取出了一包餅乾,遞給了外婆,歉意萬分地對杜維安道:「杜先生,你幫我看著她一會兒。我怕她一不小心,又不見人了。」

杜維安欠身道:「好。你去忙吧。」孫婆婆這才放心地轉身進了廚房。

外婆吃了一口餅乾,才咀嚼了數下,突然噗地一口吐了出來,發起了脾氣:「不好吃……不好吃……」杜維安只是聽說過這個病,並沒有見過真實的病人,一時間手足無措。他安撫道:「好,不好吃就不吃了。外婆,你想吃什麼?」

外婆的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圈,指著小餐桌上的果盆道:「我要吃水果。」

杜維安便取了一隻橘子,剝了皮,掰了一瓣遞給她。外婆接過後,胡亂塞進了嘴裡。才一咬,她又發了脾氣,呸的一聲吐在了杜維安身上:「苦死了。你要苦死我啊!」

杜維安愣住了。煮麵的孫婆婆聽到外頭動靜,忙過來哄住她:「好,不吃。我們不吃橘子。」她見了杜維安衣服上的橘子渣,歉意萬分:「呀,杜先生,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我給你擦掉,我給你擦掉。」

外婆像個小孩子般在一旁又跳又鬧:「不吃橘子,我要吃麵,我要吃麵。」孫婆婆哄道:「好了,面好了。我這就去端出來。你乖乖坐著,別動。」外婆這才安靜地坐下,聽話地吃麵。

孫婆婆又擰了濕毛巾,替杜維安擦拭。杜維安直說不礙事。他瞧了瞧時間,起身告辭:「婆婆,沒事的,我穿了一天了,本來就要洗了。」孫婆婆感激不已:「杜先生,你真是個好人。今天真的是太感謝你了。」

杜維安拖著腿,昏昏沉沉地下了樓。他的步伐是虛浮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團上一般,深淺不一。外婆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這些年,寧夏是如何熬過來的?

杜維安把臉深深地埋進了自己的掌心。

沈寧夏從學校趕回家的時候,杜維安便在樓下的車子裡。他望著車窗外神色焦急的沈寧夏,步履匆匆而過,一時只覺得心如刀絞。

沈寧夏進屋的時候,外婆因沒有找到慧宜,心情依舊不好:「我要找慧宜……找慧宜。

「你們不讓我找慧宜……

「你們都是壞人……壞人……」外婆像小孩子一般胡言亂語。

這就是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外婆。誰也無法改變。以後,情況只會越來越壞!

但幸好,她快畢業了。日子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