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中山國距離漁陽,大約四五天的路程。

  第二天的一早,小喬隨同徐夫人出了門。

  魏儼已經等在門口了。他的身後是兩列約有百人的護衛。

  魏儼因身負留守幽州之任,並不同行。一路就由這些護衛護送。這些護衛,都出自魏家的虎賁親兵,魏儼精選而出,不但信靠,而且個個善戰。

  看到徐夫人和小喬從裡面出來,魏儼立刻迎了上來,搶扶住前頭的徐夫人。

  大門外已經停了四輛雙駟馬車。最前的那輛,以黃銅飾頂蓋,以白玉嵌橫輅,外青油纁,內鋪錦緞,兩側開四窗,兩扇是氣窗,兩扇是望窗,四角綴有珠璫,極盡豪侈。

  魏儼攙徐夫人下了台階,往馬車走去。徐夫人抬頭看見,忍不住搖頭道:「叫你備車,你怎弄了這麼一輛過來?未免過奢。」

  魏儼道:「以外祖母的貴重之身,何來過奢之說?比及洛陽貴人的騎乘,這也不算什麼。再說了,路上也要走個幾天,外祖母年事又高,我怕外祖母坐車倦怠,這才備了輛稍微過得去些的。」

  徐夫人笑道:「就你能說。罷了,車都備好了,我還不坐嗎?正好你弟妹與我同行。我這把老骨頭倒沒什麼,她身子嬌,路上是要鬆坦些才好。你考慮的也周到。」

  魏儼一笑,攙扶徐夫人登上馬車,隨後退了兩步,給小喬讓出了道,微笑道:「弟妹可上車了。」

  小喬身邊僕婦略遞了把手,她另手稍提裙裾,踩著墩子上去。不想腳踩到馬車面板時,腳底稍稍一滑,沒有站穩,身子晃了下,幾步之外的魏儼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來,小喬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伸手扶住她一側後腰,口中低聲道:「弟妹小心。」隨即鬆開了手。

  這稍稍一晃,其實小喬自己也能穩住的,只是沒魏儼的反應快。

  她對這個人,一開始的印象是極其惡劣的,後來知道了他的身份,這些時日以來,並沒怎麼碰到他,即便在魏府裡遇到了,見他也是彬彬持重,極有風度,行事做派,再也沒有半點的失儀,起頭因為初遇時他對自己過於無禮注目而生出的那種厭惡之感也慢慢地淡化了些。

  此刻冷不丁這樣被他扶了一把,雖然心裡覺得有點彆扭,但還是回過頭,朝他淡淡笑了笑,道了聲謝,低頭彎腰便鑽進了馬車,坐到了徐夫人的身旁。

  隨同的鍾媼、春娘等人和一應攜帶物件都上了後頭幾輛馬車,準備妥當,騎吏佩劍在前開道,護衛兩側騎行擁護,人馬穿過街道出城,魏儼依舊相送,一直送出數十里外,徐夫人再三叫他回去,魏儼這才止步。

  他停在原地,目送前頭那列車馬沿著馳道慢慢消失在視線裡後,忍不住握了握剛碰觸過她腰身的那隻手掌。

  她的腰身一握,他單掌幾乎便能覆住,雖不過是短暫的碰觸,隔著層衣料,那種直觸心底的輕盈軟膩,到了此刻也彷彿依然殘留在手心皮膚之上,沒有退去。

  ……

  上路後,小喬便知道了徐夫人這把年紀了還要不辭勞頓親自去中山國的原因。

  如今中山王劉端的母妃元氏,是徐夫人閨閣中的手帕交,情同姐妹。這些年雖然因為年紀大了,加之路途遙遠的緣故,漸漸少了些往來,但舊日情義卻依舊還在。

  元氏去年起病重,如今病體愈發纏綿,昨日徐夫人收到中山國的消息,得知元氏可能快要熬不過去了,思及故人舊事,昨夜一夜無眠,今早決定過去看她最後一眼。

  「衣莫若新,人莫若故。」

  徐夫人望著馬車窗外無邊無際的一片曠野,出神了許久,最後歎息了一聲。

  ……

  數日後,徐夫人帶著小喬抵達了盧奴。

  中山國建於建武年,第一代國君原本是當時建武漢帝的一個兒子,起初封清河公,後進爵為王,改封地定州,國都盧奴,到如今的中山王劉端,已傳十數代,逾兩百年。

  就和琅琊國、濟陰國等一樣,這些曾代表無上皇權的分封國,如今邑地雖在,封號不裁,地位卻早已一落千丈。中山國還算好,定州如今實際歸於魏劭,王室依舊得以保持著當初的食邑和待遇。不像其餘一些封國,邑地已被掌握了實權的當地大鱷擠壓,乃至完全搶佔。

  但即便這樣,馬車駛入盧奴城的時候,小喬透過望窗看出去,看到街道兩旁卻依舊處處帶著灰暗和殘舊的景象,猶如一個曾經的富貴門第,如今朱門褪盡光漆,只剩下斑駁的一點殘痕,還能讓人追憶時光裡的往昔榮華。

  中山王劉端昨日便得知徐夫人將到,今日親自出城迎接,將徐夫人和小喬迎進王宮。

  劉端輩分低於徐夫人,何況如今又仰仗魏劭鼻息而存,對徐夫人和小喬畢恭畢敬,入王宮一番繁文縟節,招待細緻,徐夫人請一切就簡,不過稍事休息換了乾淨衣裳,立刻帶著小喬去探望臥床不起的元氏。

  元氏和徐夫人年紀相仿,如今卻已經日暮西山,躺在病榻之上,精神極差。徐夫人握住她手喚她閨名之時,元氏已經認不得她了,呆滯目光從浮腫的雙目裡散漫而出,定定地望著徐夫人,一動不動。

  劉端說,母親去年開始就這樣了,原本還認得自己,如今連自己喚她,她也沒有反應了。雖經多方調治,卻也回天無力。想到母親與徐夫人的舊交,唯恐她將責備自己不告,這才去了那封信的。

  徐夫人只留下了小喬,隨後握著元氏的手在床邊坐了很久,自言自語般和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的話。小喬細聽徐夫人的話,大多是在回憶年少時的閨閣之事。

  徐夫人的口吻平和,語調輕柔,並不帶半分戚色,憶到年少時於元宵燈節和元氏一道瞞著家人偷溜出去觀燈,卻偶遇到一位令兩人都怦然心動的清俊少年的時候,她的語氣裡,甚至還帶了那麼一點歡愉的意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小喬聽到後來,心裡卻慢慢地變的難過了起來,彷彿被什麼堵住一樣。

  徐夫人陪著毫無反應的元氏說了許久的話,直到日將西暮,才帶著小喬出來。

  她出來時,眼睛微微泛紅。

  劉端領了王室之人一直候立在外。見徐夫人出來,急忙上前,恭請徐夫人赴宴。徐夫人並未拒絕,帶著小喬入宴。席間,從劉端開始,王室陪坐之客,對徐夫人無不奉承迎合,對小喬也是恭維再三,徐夫人言笑晏晏,並無任何異色。宴畢出來,才對小喬歎息了一聲:「劉室歷四百餘年,而今衰微至此,天運!」

  回到下榻之所,徐夫人似乎還沉浸在白天裡與彌留前的元氏相見時的情緒,一直坐於燈前,身影一動不動。小喬在旁默默陪了許久。

  鍾媼入內,請徐夫人更衣休息,徐夫人也是沒動。

  小喬想她前幾天路上辛苦,今天一個白天又在應酬,正也要開口同勸,忽見徐夫人望向自己道:「白天我與元氏絮叨,恐怕你要見笑了吧。如今年紀大了,反倒愛回憶少年時的種種。一晃白髮,種種譬如夢境。」

  小喬道:「何敢言見笑。只是祖母,雖說鏡裡朱顏消磨,年華更是不留,但也有巢成雛長大,相伴過年華之說。祖母不過是念舊,這才有所感慨罷了。」

  徐夫人重複了一遍「巢成雛長大」,笑了,抬手輕輕拍了拍小喬的手背,轉頭對鍾媼道:「這孩子說的話,總是能入我心。」

  鍾媼笑道:「女君是怕老夫人過於傷心不惜身體,這才哄老夫人兩句的,老夫人就這麼高興了。」

  徐夫人道:「罷了,今日勞累,都去早早歇了吧。」

  鍾媼應了下來。與小喬一道扶起了徐夫人。

  當晚無話。

  次日,徐夫人問過太醫,得知元氏時日無多,便決定多留幾天。當天有許多徐夫人的族人紛紛前來拜望,言語之間,多阿諛奉承。轉至小喬,見她貌若天人,舉止莊雅,無不油然傾倒。

  魏家如今扶搖直上,她雖年輕,卻是魏家未來的主母,看似又頗得徐夫人歡心,出入必定帶在身邊,不由對她更是高看,瞞著徐夫人在背地向她贈禮示好的無數。小喬自然不收,全部原路退回,也不私下應人請求與人會面。如此過了三兩天,這日傍晚,小喬隨徐夫人探視元氏歸來。

  元氏今天呼吸已經困難,看太醫的意思,也就是這一兩天了。

  徐夫人回來,心情難免低落。小喬陪在一旁開解,這時外面忽然有僕婦叩門:「老夫人,蘇家長女左馮翊公夫人知道老夫人到了中山,前來拜見。」

  小喬眸光微動,但迅速就掩了過去。

  她知道,前世大喬的生活軌跡裡,一直是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的。

  只是之前一直存留在自己的記憶裡,是個模糊的,沒有生命的名字。如今忽然活生生的,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罷了。

  徐夫人彷彿一怔,自言自語般地道:「她去年新寡,不是還在洛陽?怎也來了這裡?」沉吟了下,便叫請入內。

  小喬急忙起身告退,徐夫人道:「你留下吧,無妨。論輩分,我是她母親的姑媽,她也叫我一聲外姑祖母,算是沾親帶故。」

  小喬垂下雙眸,應了聲是,如方纔那樣坐回到了徐夫人的手邊。

  片刻之後,她聽到門外一陣環珮叮咚由遠及近,起先輕微,漸漸清晰,猶如音樂的韻律美感,可以想像,走路女子的姿態,應該是如何的弱柳扶風,搖擺生姿。

  門口出現了一個服素的年輕婦人。

  小喬看去。

  這個少婦,比魏劭看起來要大些,二十四五的年紀,青絲梳成墮馬之態,容貌甚是美麗,尤其雙目生的出色,視人猶如奪情。身段極好,一身素服也掩不住呼之欲出的豐熟,又額外替她添了幾分不同味道。

  少婦到了門檻之前,微微提起裙裾,在僕婦引領下行走到徐夫人面前,恭恭敬敬下拜。行過禮後,道:「侄孫女娥皇,前兩日便聽聞外姑祖母到了,多年未曾拜見,十分欣喜。原本想早早前來。只是想到外姑祖母必定忙碌,娥皇怕擾了外姑祖母正事,這才忍了下去。今日實在思慕心切,不顧天色已暮,貿然前來,惟乞未擾到外姑祖母的清靜。」

  說罷再次叩首。

  她一開口,小喬便有些意外。聲音略帶嘶啞,彷彿受過什麼損傷似的。

  只不過,她吐字富於韻律,所以聽起來,非但不刺耳,與一般女子的聲音相比,反而帶了別樣韻味。

  徐夫人似乎也有點意外,獨目看向她:「多年不見。我記得從前你聲音頗好,怎成了這樣?」

  蘇娥皇垂目,面露微微戚色:「回稟外姑祖母,從前生過一場病,人好了,聲卻毀去。」

  徐夫人點了點頭:「可惜了。」又道:「左馮翊公去歲不幸去世,我也聽聞過。你須得節哀,勿傷心過度以致於傷身。」

  蘇娥皇向她深深納拜:「娥皇多謝外姑祖母關愛。必定謹記長輩之言。娥皇原本隨先夫定居洛陽,先夫去後,怕睹物思人,年初回到中山國,深居不出。前些時候外姑祖母大壽,娥皇未出孝期,恐衝撞了,故只能遙拜外姑祖母壽吉。思及娥皇小時,外姑祖母對娥皇的照拂,至今難以忘記。盼能有機會能再孝事於外姑祖母膝下,方能報答恩情。」

  徐夫人露出一絲淡淡笑容:「你這番孝心,外姑祖母心領了。如今外姑祖母身邊有孫媳服侍,很是周到,你不必牽掛。」

  蘇娥皇終於看向坐於徐夫人手邊稍後位置上的小喬,雙眸在她面龐上定了一定,隨即露出親切笑容:「她想必就是仲麟弟的新婚夫人了?我前兩日便聽聞,城中人都在傳,雲燕侯夫人有喻日摛華之容。一見之下,果然令我傾心。方才只顧陪外姑祖母敘話,是我的不是。阿姐這廂向妹妹賠禮。」說完朝小喬行了時下婦人初次見面的禮節。

  小喬微微欠身,還了個禮。

  按理說,這會兒徐夫人當為小喬引見她的這位外孫侄女,但徐夫人卻沒說什麼。只面帶淡淡笑容,看著蘇娥皇和小喬相互見禮。

  蘇娥皇道:「今日有幸見到仙人一般的妹妹,我心甚慰。往後若有機會,盼能與妹妹多些往來,才不負我之一見傾心。」

  徐夫人既然不為自己引見她,小喬便也不照她自己剛才口風叫她「阿姐」,只微笑:「夫人謬讚。我亦同心。」

  蘇娥皇面上笑意半點也沒少,目光在小喬臉上最後掠了一下,朝徐夫人道:「終於得見親慈之面,娥皇心滿意足,外姑祖母今日想必也是乏了,娥皇不敢再叨擾,先行告退,擇日再來侍奉。」

  徐夫人道:「你有心了。」說罷看向鍾媼,讓她送出去。

  蘇娥皇朝徐夫人最後叩首,起身離去。

  環珮之聲漸漸消失。徐夫人出神片刻,對小喬微笑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

  小喬回到自己的下榻之處。坐在浴桶裡沐浴。

  春娘在她身後,幫她輕輕地揉搓長髮,慢慢地打出了細膩潔白的泡沫。用水沖淋,泡沫便漂浮在了水面,彷彿一朵朵正在慢慢變小的潔白蓮花。

  小喬有些出神,忽然轉過身,兩隻藕臂趴在浴桶的邊緣之上,下巴撐在手背上,望著春娘問:「春娘,咱們到這邊也有些時日了,你可聽說過蘇娥皇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