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竺增思慮戰事,遲遲難以入眠。
披衣出營帳,見雪已停,穹頂漆黑如潑了碗墨,營寨連綿數十里,一眼望不到盡頭。
萬籟俱寂,幸遜營地那頂中軍大帳方向傳來的急竹繁絲之聲便格外的入耳。
即便隔了這麼遠的路,也斷斷續續地飄了過來。
大戰一觸即發的吹角連營裡,如此雜音,格格不入。
竺增側耳傾聽片刻,心內五味雜陳。
既慶幸自己及時脫離了幸遜陣營,改投樂正功,心內又隱隱有些憂慮。
大戰臨頭,幸遜如此輕敵傲慢,夜夜笙歌不說,樂正功對接下來的大戰,似乎也持著保留實力的謹慎態度。
他雖未明說,但竺增看出了這一點。
聯軍數量,雖號稱雙倍於魏劭軍,呈實力碾壓之態,但聯軍的最高統領,一個自大,一個暗懷私心,觀望保留。
倘若他們的敵手是普通人,或許並無大礙,光是排出來的士兵,就能壓死對方。
但如今,他們面臨的敵手,卻是北方霸主魏劭。
竺增雖未與魏劭謀面,但關於此人的種種傳聞,他卻一清二楚。
倘若魏劭是個容易對付的敵手,便決計不可能以區區二十四五的年紀,便達到了今日之地位。
沒有誰的地盤是唾手得來的。即便仰仗先祖餘蔭,仗,也要一場一場地打贏。
魏劭決計是個可怕的對手。
幸遜就罷了,樂正功這邊,竺增決定尋個機會,好生提醒下他。
既參與北伐,那就必須全力以赴,抓住這個良機一舉殲滅魏劭的有生力量,避免再給他任何東山再起的機會。
竺增慮罷,轉身回營帳,熄燈登床。
他為戰局掛心難眠之時,與他相去不遠的另一頂帳房裡,還有另一個人,今夜也是無眠。
作為樂正功的謀士之一,張燕雖稱不上有運籌帷幄之智,但多年以來,為樂正功出謀劃策,在從先謀取漢中的幾場關鍵戰事中,立下過不少功勞,一直頗得他的重用。
但如今,他感到自己地位的岌岌可危。
竺增正在迅速地取代他,儼然成為樂正功最為器重的謀士了。
此次北伐之戰,從他的立場來說,他自然希望樂正功贏。
但他也知道,倘真的擊潰魏劭,那麼從此以後,竺增在主公面前的重要性,將再也無人取代了。
他感到有些焦慮。
深夜依然秉燭,讀著手裡一卷兵書。忽帳外響起一陣踏過雪地的咯吱腳步聲,親隨撩帳入內,說方才轅門守衛來報,稱一自稱榮延之人,深夜奔赴來此,求見於他。
張燕一怔。
榮延是於他多年前同在洛陽為官的一個舊日相識。
當時榮延官至廷尉,因得罪了幸遜,被迫棄官逃亡。
張燕與他不算知交,但因同有金石篆刻之好,平日也偶有往來。
當時為他境遇,還感歎了一番。
後自己也改投樂正功。一別多年,沒想到他竟然於此深夜前來造訪。
沉吟了下,便叫人帶他入內。
榮延入帳,欣笑道:「與益良兄洛陽一別,倏忽多年,兄一向安好?」
張燕打量虛應,心裡隱隱猜到,榮延應來自魏劭的敵營。
遲疑了下。
躊躇是否當叫人入內,將他給綁了。
「故人到訪敘闊,莫非兄意欲將弟給綁了,好送到汝主面前邀功?」榮延坦然笑。
張燕臉一熱,忙道:「長路弟誤會了!」
以二人舊日交情,如今雖各為其主,但確也做不出綁人的舉動。便道:「長路弟怕是效力於魏劭了。如今兩軍交戰,不知你這般深夜來尋,所為何事?」
榮延一改方才笑顏,神色鄭重,向張燕深深行了一個大禮。
張燕忙扶直他,道:「弟何以行如此大禮,折煞我了!」
榮延方低聲道:「實不相瞞,我來,欲投漢中侯。」
張燕一愣。
「兄有所不知,我多年前棄官投奔魏劭,本想遇高世之主展我生平抱負。奈何魏劭空有其名,短見薄識,不肯用我,到如今我也不過區區一個行軍從事。這便罷了。如今他自不量力,竟想以三十萬兵馬對陣幸遜與漢中侯聯軍,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所謂識時務為俊傑。如今幸遜不可投,漢中侯卻如日中天,他日必定鳳鳴九天,我心嚮往。恨身無涓埃之功,又投效無門。好在叫我得知,益良兄如今是漢中侯左臂右膀,不可或缺,若茅塞頓開,是以趁夜從魏劭營中潛逃而出,投奔益良兄而來!盼看在舊日知交面上,代我引薦。」
取出一張羊皮紙展在案面,道:「我為行軍從事,得以進出主帳。此為我暗中複製而來的魏劭作戰方略輿圖。上詳細列有黎陽、范津以及黃池糧草庫的軍力駐紮及調撥路線。願獻圖,表我投效決心!」
張燕看圖,標注翔實。大喜:「長路弟從前明珠暗投,如今轉坦途正道,我家主公求才若渴,怎會拒之門外?」收了圖,立刻便要帶他去見樂正功,卻被榮延拉住。至帳門口,撩開悄悄看了一眼,回身附到他耳畔耳語道:「我另有一絕密要告知兄台。數日之前,我於軍帳之外竊聽魏劭與軍師祭酒公孫羊之密談,聽他二人言語間,提及竺增之名。當時側旁有親兵行來,我怕被發覺,是以匆匆離開,並未聽全,只聽了個大致。那竺增不容於幸遜,逃出洛陽後,似是先奔魏劭而去,被他留用,復又到了漢中侯帳下。我疑心他是魏劭派去的細作!」
張燕先是震驚,復又狂喜,捉住榮延衣袖:「此話當真?」
榮延正色道:「我不敢篤定,因當時並未聽全他二人談話。但確有疑慮。我本也不想說的。但此事關係重大,是故躊躇再三,還是悄悄先告知兄台為好。兄台可先密而不宣,暗中留意竺增舉動便可,免得萬一我有所耳誤,憑空壞了人的清白。」
張燕的心情,比方才看到那張輿圖還要激動。在帳內快步繞行數圈,似下了決心,右手握拳,猛擊左掌,毅然道:「如弟所言,此事關係重大,不可存半分猶疑!我須得立刻稟報主公,叫主公多加提防,免得萬一中了魏劭奸計!」
說罷領榮延,秘密去往中軍大帳。
樂正功被喚起身。
張燕引榮延到他面前說明來意,極盡溢美之詞。
榮延上前拜見。
大戰在即,雙方各派細作往來探聽。樂正功自也有搜集到過一些關於魏劭行軍佈局的戰報,只是大多零零碎碎罷了。
就著燭火,細看榮延獻上的圖輿,暗比自己所知之情報,重合處完全相符,知非作假。
榮延改投自己的理由,也是合情合理。
本當場就信了。
不想張燕接著又告竺增之事。頓時半信半疑。沉吟了半晌,忽然變臉,將手中圖輿擲地,道:「魏劭當我三歲小兒可欺乎?分明你是受他指派,佯裝投降,欲施離間之計!此等伎倆,豈能瞞的過我!」
大聲喝令,喚人入內將榮延綁了,推出去於轅門外斬首。
張燕大驚失色,急忙在旁百般為他求饒。
樂正功卻一語不發,神色陰沉。
榮延被樂正功親兵捆綁推了出去,竟不自辯,一路狂笑,推到轅門,劊子手刀斧已架脖頸,還在笑個不停。
樂正功又叫人將他帶回,冷冷道:「死到臨頭,還放誕至此!汝當我軍威何在?只是我向來敬鐵骨硬漢,你雖是細作,也算能入我眼。你若從實招來,我可饒你一命!」
榮延方止住笑,昂首冷冷道:「既不信我,我還有何話可說?只是可惜了,我聽聞你虎略龍韜,蜚英騰茂,乃不世之主。男兒生而在世,當以建功立業為首務,才心嚮往,冒險竊魏劭圖輿前來投名。不想你狼顧狐疑,徒有虛名罷了!竟還遠不如魏劭!我看錯了人,悔之晚矣!你要殺便殺,當我懼怕?」
「主公!我可以性命擔保,長路弟絕非魏劭細作!方纔他也只在我面前道出疑慮,還極力阻我不要告於主公,免得誤傷竺增清白!我可為長路作證!」
張燕在旁,激動溢於言表。
樂正功盯了榮延片刻,霾色漸消,忽哈哈大笑,從地上撿起自己方才擲了的圖輿,上前,雙手緊緊握住榮延臂膀,喜道:「方纔不過是我試探罷了!長路乃真英雄,豪氣叫我心折!往後我又多一良臣,此上天眷顧我也!」
榮延方面露笑容。重行拜見之禮。樂正功封他官職。張燕心急,提醒道:「主公,竺增之事,不可延緩。當立刻捉他前來問話!」
樂正功沉吟。
自己之所以棄洛陽而改助幸遜北伐,當時全是聽了竺增之策。
大戰在即,魏劭居於劣勢,這種關鍵時刻,忽然來了個降員,開口竟帶來竺增是細作的消息。
實在令人生疑,是以方才故意試探。
此刻雖信榮延真心來投,但對竺增細作一說,終究還是半信半疑。
或者說,他不願相信。
便道:「長路方才也說了,並未聽清魏劭與公孫羊全話。先不必驚動人。我自有計較。」
又吩咐榮延這幾日先不要露面。
張燕雖心有不甘,恨不得立刻捉來竺增戳穿他的面目,但也不敢再出言。遂於榮延一道退下。
到了次日,樂正功召竺增來大帳,絲毫不提昨夜之事,只問作戰方略,若無其事,談笑風生。
竺增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被人盯上。聽樂正功問戰,便列舉幸遜治軍之失,極力勸他不可輕敵,須將兵力集中於此,做好決一大戰的準備。
樂正功表面應允,心裡卻暗自猜疑。
如此過了數日,暴風雪停止。樂正功便加緊備戰。一早卻聽到帳外起了一陣喧囂。
樂正功出帳,見丁屈手提長戟,帶了一隊隨從,似強行要入。被自己小兒樂正駿帶人所攔。
兩邊劍拔弩張,爭鬥一觸即發。
丁屈雖有悍勇無敵之稱,卻傲慢自大。如今幸遜稱帝,他被封爵加位,更是不可一世。
前些日兩軍起衝突,便是丁屈派人強取自己這邊的薪炭所致。
幸遜稱帝,自己如今既追隨他出兵,便也不能和他翻臉。
是以當時聞訊,樂正功命不必阻攔,任他取去。
心中卻留了一根刺。
此刻忍住怒氣,命樂正駿退開:「丁將軍一早來此,有何貴幹?」
丁屈大步到了樂正功的面前,傲然道:「我奉陛下之命,前來索要人頭!」
樂正功微微一怔:「此話何解?」
丁屈冷笑:「漢中侯當陛下蒙蔽可欺?竺增開罪了陛下,私逃到你處。你安敢包庇?」
樂正功用竺增,考慮到幸遜就在近旁,之前無論軍中宴飲或是會面磋商,從未帶他露臉。
也不知幸遜如何就知道了。
略思忖,道:「原來如此。竺增從前不慎開罪陛下,自己也是萬分惶恐。待我叫他手書一封乞罪書,到時再呈於陛下案前御覽。將軍可先回。」
丁屈振動手中長戟,戟背鐵環嘩嘩作響,喝道:「汝不過區區一諸侯,敢不遵陛下之言?」
樂正功手握鐵甲雄兵,如今發兵來此,全是為了合擊魏劭,連幸遜也未放眼裡,如何看得起丁屈?
先前已一再忍讓。見丁屈如此得寸進尺,遂冷笑:「將軍好大的威勢!當日虎牢渡與魏劭首戰,將軍英雄之名,天下無人不知。我也佩服的很。」
當日虎牢渡首戰,丁屈被打的丟盔棄甲僥倖逃了回來,雖自認是一時輕敵所致,但終究是場奇恥大辱。是以後來才拚死保幸遜出了重圍,這才算是勉強挽回了點面子。
此刻被樂正功當眾扒了臉皮,羞愧之餘,怒火中燒。
待發作,環顧四周,見皆是樂正功之人。思忖了一番,丟下一句狠話,在身後大笑聲中,恨恨疾步離去。
「父親!這等無恥無義小人,理他作甚!方纔我正要打他出去!」
樂正駿出了一口心裡惡氣,哈哈大笑。
樂正功叮囑他加緊營房守備,提防丁屈再來鬧事,轉身入了營房。
竺增聽聞丁屈來要自己人頭的消息,心有餘悸,忙尋了過來,向樂正功表謝。
見他不發一言,只盯著自己,目光怪異,遲疑了下,道:「主公可是擔憂保我,開罪幸遜?」
樂正功語氣忽變:「我聽聞,你在投我之前,先去投了魏劭?」
竺增一愣:「主公明鑒。絕無此事!」
「我卻得密報,稱你是魏劭派來伏我身邊的細作!」
竺增大吃一驚,慌忙呼冤。
樂正功聽他自辯,半信半疑,命他先行退下。
竺增無奈,只得先退了出去。
他一走,張燕羅賢等人便跟了進來。
大戰當頭,紛紛勸樂正功勿因竺增而與幸遜交惡。
樂正功遲疑不決,忽此時,帳外遞入一封流星快馬所遞之信報。
拆開閱覽,吃驚。
竟是樂正功留下防守漢中的長子樂正愷所發。
稱楊信郭荃聯合大軍,抄近道正兵發梁州,如今已過廬氏,直撲華山青泥隘口,來勢洶洶,恐怕防守有失,急請父親回兵救援。
張燕大驚失色,道:「主公!上當也!竺增確是魏劭所派之奸細無疑!他勸主公追隨幸遜發兵到此,名為合力擊殺魏劭,實則調虎離山,趁我漢中防備空虛,意在梁州!梁州乃主公基業之地,萬萬不可有失!」
樂正功想起這幾日,竺增也一直在自己面前勸說,要他不能暗留兵力,須得全力投入。頓時恍然大悟,再沒有半分疑慮,痛罵:「魏劭小兒!用心險惡至此!奸計害我先摧眉事幸遜老賊,不提防他在背後覬覦我基業之地!」
一時心亂如麻,又怒又悔,立刻命人將竺增綁了,推去轅門外斬首,又急召部將謀臣齊聚大帳,商議後策。
眾人得知消息,激憤不已,正莫衷一是,忽轅門外又來報,說方才正要斬竺增,衝來一隊幸遜軍中裝扮的人馬,奪了竺增而去。起先以為是幸遜東營之人,追上去,才發現去往黃河故道對面的魏劭敵營。
怕有詐,不敢再追,先回來稟報。
樂正功幾乎嘔血吐肺,一掌掀翻了面前桌案,發令立刻強攻魏劭大營。
被張燕等人生生勸住,稱魏劭陰險至此地步,想必早有防範,不可貿然動兵。
半晌,樂正功胸中怒火方漸定,於帳內疾步來回走了數圈,道:「諸位所言極是。這一筆仇,我記下了!日後再算!傳我的令,速速拔營,回漢中!」
……
再說幸遜,得報逃走了的竺增竟被樂正功納用,豈肯作罷?一早派丁屈去西營要人。丁屈人沒要到,反遭奚落,如何忍得下這口氣,回來在幸遜面前添油加醋,道樂正功雖名義投靠陛下,實則誇功自大,仗著出幾個兵,連他兒子也是目高於頂,並未將陛下放在眼裡。
幸遜不快,立刻著人去傳樂正功來自己面前問話。不想卻又得報,說西營似有異動。忙派人看究竟。
俄而得報,樂正功竟繞過了自己,下令拔營回往漢中。
幸遜勃然大怒,立刻命丁屈去將樂正功捉來。
樂正功既已決意回兵自救,哪裡還將幸遜的話當一回事,派樂正駿率一副將,牢牢守住兩營交界處的藩籬,加緊撤退。
丁屈欲衝破藩籬,樂正駿也非庸碌之輩,豈容他過境,雙方立刻起了爭鬥,一時刀戟相交。
本是聯軍的東西陣營,竟自相殘殺,血染藩籬。
幸遜聞訊,愈發暴怒,投杯碎盞,下令列隊整軍,追上要和樂正功惡鬥一場。
被臧常勸阻,道:「陛下豈不聞,事有輕重緩急乎?陛下北伐,首取人頭乃是魏劭。如今功未竟,此時若交戰西營,為內亂,必兩敗俱傷,令魏劭坐收漁翁之利!那樂正功既要走,讓他走便是。等陛下滅了魏劭,再揮師征討漢中,活捉樂正功,要他擔這臨陣脫逃之罪!」
餘下之人,也紛紛苦勸。
幸遜方被勸住,強壓心頭恨意,令收兵歸隊,加緊戒備,以防魏劭趁機襲營。
……
當夜,樂正功因走的急,將不便帶走的糧草輜重,一把火燒光。
一夜之間,西營漫山遍野的營帳消失一空。雪地裡火光熊熊。
黃河故道對面的魏劭陣營軍士,肉眼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魏劭的中軍大帳裡,笑聲雷動。
魏劭坐於中,公孫羊、李典、李崇、張儉,衛權等人分坐於旁,提及對面西營大火,無不談笑。
「榮延可安?」
魏劭笑畢,問,「須早些回才好。否則過些天,等樂正功得知楊信郭荃不過只發了五千人馬,虛張聲勢,恐怕要於他不利。」
「主公放心。」公孫羊忙道,「我已與他議定好了。他得了樂正功的信任,如今性命暫時無虞,尚不能走。若這便走了,會引樂正功起疑,則前功盡棄。等有合適機會,再遁走歸營。」
魏劭點頭:「此番樂正功中計,全賴榮延一身膽識,可謂居功至偉。軍師須記他一筆大功,戰後論功封賞。」
公孫羊諾。
此時親兵來報,說竺增送到。
魏劭便叫人將他帶入。
竺增被五花大綁,在帳內隱隱傳出的朗朗笑聲裡,入了中軍大帳。
看到帳內已分坐了十來人,燭火通明,照出後排一面分隔前後的紫檀色長屏。
屏上繪了青松雲氣、虎嘯危崖。一頭斑斕猛虎,嘯踞高崗。雖不聞聲,卻彷彿嘯震林崗,似下一刻便要跳下,鷹揚虎噬,氣勢逼人,令人不敢多望。
虎屏左右,各設一架,高於人頂,上堆滿各種簡牘文書。
正中一張將軍案,左右分置了令箭、虎符。
案後坐了個年不過二十四五的男子,未戴兜鍪,烏金冠束髮,身穿鎖子連環麒麟軟甲,披帥氅,腰懸寶劍,愈顯龍軀豹身。
他面容英毅,正微微側身,與座旁一個留著三綹須面容清的男子談笑風生,姿態極是瀟灑。
聽人報說竺增帶到,這男子方停下說笑,轉過臉,兩道目光掃了過來。
竺增猜到這年輕男子應是魏劭了。
卻沒想到,傳聞中的北方霸主魏劭,竟是如此鳳表龍姿的出眾人物。
一時竟看呆了。
直到那年輕男子停了說笑,坐直身軀,抬起兩道目光,朝自己掃來。
立刻感到他週身隱隱似有一種沙場血氣,撲面而來。
方心裡一凜,不敢再和這將軍案後的男子對視。
心裡已是絕望。
知魏劭這般設連環套精心構陷自己,終令樂正功上當退兵,必定也是猜到當初他出兵助幸遜之策,乃是出於自己。
應是恨之入骨了。
這般稀里糊塗地落入了他手,等著被剮便是了。
卻不料魏劭忽從案後起身,到他近前,親手將縛住他的繩索解開,笑道:「我為解兵困,委屈了子翼。汝可怪我乎?」
竺增抬眼,見魏劭笑容滿面,一時錯愕了。
再看座上旁人,無不望著自己,面上帶笑。
衛權道:「主公知汝大才槃槃,不忍見汝刀下斷頭,是故派兵前去營救。」
竺增如夢初醒,心悅誠服,當即倒頭便拜,道:「承蒙燕侯高看,棄瑕錄用,竺增願投麾下,以報效燕侯知用之恩!」
魏劭哈哈大笑,豪氣干雲,命人取壓驚酒贈飲。一番引見後,著親兵送竺增下去。
大帳裡餘下之人也陸續退去,最後剩公孫羊,問兗州之事。
幸遜大軍阻滯在此,與魏劭相持之時,遣從前曾攻過兗州的任城周群大軍壓境,再次攻打兗州。
喬平領軍,奮起反擊,周群被打退。
幸遜不甘,加派人馬,再次發動攻勢。兗州隨後得到綠眸將軍領兵前來助力。
惡戰過後,不但保住兗州,周群也命喪於亂軍。
這個消息,剛剛昨日才送到了魏劭的案前。
「主公不必多掛心。」公孫羊道,「從這兩戰,可見兗州這兩三年裡,一直厲兵秣馬,已非舊日羸弱之狀。且有比彘相助,必定不會有失。如今聯軍分崩離析,天氣也日漸好轉,戰機近在眼前,主公當全力以赴應對幸遜。」
二人又談論戰事,不覺夜深。
魏劭親送公孫羊回營帳。
回往中軍大帳,他感到心緒起伏,不禁轉身,踏著腳下咯吱作響的積雪,朝轅門行去。
轅門外瞭夜士兵見他出來,急忙行軍禮。
魏劭微微頷首,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近旁那個年不過十六七歲,還有著一張尚未脫盡稚氣面龐的小兵的身上,拍了拍他肩膀,隨即獨自出了轅門,登上附近積滿積雪的一個丘崗之上,對著被夜色吞沒了的黃河故道平川曠野,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氣。
剎時,心中油然生出一種恢胎曠蕩,天下捨我其誰的豪邁之氣。
他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濁氣,最後,視線投向北方那片遙遠的夜空,默默站立了良久。
她應該也快生了。
或許自己未必能趕上和她一起,迎接孩子的降世。
但他一定會將接下來的這場勝利,作為最好的禮物,送給她和他們即將來到人世的孩子。
……
那個受了君侯解衣的少年,在同伴羨慕的目光裡,壓住激動的心情,用崇拜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遠處丘崗頂上那個彷彿和夜色融成了一體的背影。
為君侯而戰,哪怕血染黃沙,也在所不惜。
少年在心裡,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