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彷彿睡了長長的一覺。
在夢裡,她感到自己整個人都放空了,輕鬆無比。猶如回到了前世,她不是喬女,只是父母身邊受寵的嬌兒,沒有負擔,沒有責任,她隨心所欲,她就是她自己。
這樣的感覺,已經很久很久,都不曾有過了。
她甚至有些不願醒來,只想留在這個夢裡。
但是心底的深處,卻又隱隱彷彿有所羈絆,她被纏繞著,千絲萬縷,終究還是無法完全釋放。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必須要醒過來。
她掙扎著,終於醒來,聽到耳畔有焦急說話的聲音。
那聲音起先有些模糊,漸漸地,變得清晰了起來。
是阿弟的聲音。
「我阿姐如何了?」
「喬公子勿憂。女君應是過於疲勞所致,好生休息幾日,應便能痊癒……」
小喬的眼皮子,動了一下。
原來不過片刻而已啊,夢中的感覺,卻是如此的悠長……
「她方才暈倒了!你沒看見?」
關心則亂,喬慈提高了音量。
小喬慢慢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了,喬慈在旁,正臉紅脖子粗地衝著手足無措的軍醫高聲嚷嚷。
「喬公子快看,女君醒了!」
軍醫擦了擦汗,驚喜地道。
喬慈轉頭,見小喬果然甦醒了,飛撲過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阿姐你可醒了!你如何了?方纔你好好的突然暈厥,嚇壞我了……」
小喬感到很是虛弱,定了定神:「我無事,應便如軍醫所言,只是有些累罷了。我再休息片刻便好,你勿擔憂……」
喬慈方稍稍鬆了口氣:「阿姐你好好休息。姐夫親自追擊匈奴,應很快便能回了。」
城圍解後,魏劭領軍繼續北向追擊匈奴,喬慈帶來的羌兵和雷炎的守軍則暫時留駐在原地。
小喬微微一笑,點頭。
忽然此刻,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賈偲的聲音傳了過來:「女君,漁陽來急報,家中出了事!」
……
深夜時分,宗祠起火,朱氏被困在裡面燒成重傷,懷裡緊緊抱著她丈夫和長子的靈位。下人冒死將她從火海裡救出的時候,她的嘴裡還在不停念叨:「匈奴人來了!我護家廟!匈奴人來了!我護家廟!」
徐夫人之前病倒,被送往距離近些她也住慣的無終城養病,下人不敢拿這消息去驚擾她,是以送到了小喬這裡。
……
時間要回溯到七八日前。
朱氏終於還是忍受不住煎熬,從范陽回到了漁陽的魏家。
喬女那日離開范陽時的神態和說話的語氣,令朱氏感到了無比的壓力。
她的心裡生出了一個念頭:喬女能做的事,她更能做。她才是魏家主母,絕不能讓喬女比了下去,更不能讓徐夫人和兒子輕看了自己。
便是因了這個念頭,她竟壓下心裡的恐懼,衝動之下,以魏家守護者、要和魏家共生死的姿態,踏上了返途。
她回到魏家的時候,漁陽城中關於上谷圍城的消息一日壞過一日。
她自是痛恨匈奴的,盼上谷的魏家將士能堅持到她兒子引兵回來的那一刻。
但是很快,當漁陽民眾耳口相傳,是喬女接替了徐夫人的位置,留在上谷激勵軍士守城,又是喬女的弟弟引來了羌兵援軍,那時候,朱氏驚呆了,再一次地遭到了重重的打擊。
她明白,從前兒子便視那個喬女如珠如玉,經此一役,倘若守住了上谷,那麼往後,在兒子的心目裡,喬女恐怕將把自己擠占的連半寸也容不下了。
她感到絕望、憤怒、痛苦,她徹夜難眠,心底的深處,到了最後,甚至爬出了一個令她自己也感到恐懼的陰暗念頭。
她希望上谷城破,漁陽城破,這樣喬女的一切心機便都會白費,而自己則能夠以魏家守護者的姿態永遠地存在兒子的心裡,哪怕死了,在兒子那裡,從今往後,自己這個母親的地位也將再不能撼動半分。
朱氏被這樣一個念頭給深深地攫住了,如同中了魔怔,再也無法自拔。她一遍遍地幻想著漁陽城破,當野獸般的匈奴人衝入城門殺掠,到了那一刻,她將以自己的身軀牢牢守住魏家家廟的大門,讓兒子、徐夫人以及所有的魏家軍士都看到,她,朱氏,才是那個真正能和魏家同生共死的主母。
那一刻,將是她這輩子最為榮耀光輝的時刻。
她不再感到恐懼,反而越來越狂熱地盼望那一刻的到來。她做好了全部的準備。
就在前天,關於上谷守城艱難的消息再次傳至漁陽。自匈奴南犯以來,籠罩在漁陽上空的壓抑氣氛達到了空前的緊張,深夜時分,朱氏忽然便發了夢嘯。
黃媼說,她衣衫不整地從屋裡跑了出來,朝家祠狂奔而去,嘴裡不斷嚷著「匈奴人打來了」,奔到家祠裡,她將人都趕了出來,閂了大門,隨後不久,火光便從宗祠裡冒了上來。
……
小喬趕回漁陽的時候,漁陽已經到處在傳揚君侯回兵上谷,匈奴人大敗而退的消息,多日以來籠罩著整個城池的緊張壓抑氣氛一掃而光,人人喜笑顏開。
朱氏被火燒的重傷,幾乎面目全非,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目光空洞。
小喬端了一碗藥,在床邊喚她。朱氏起先木然沒有反應,良久,才彷彿被喚回意識,慢慢地將目光定在小喬的臉上,盯了她半晌,忽的,竟直挺挺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掐住了小喬的脖頸。
「匈奴!匈奴!我乃魏家主母!有我在,爾等休想入我魏家宗祠半步——」
她雙目放著奇異的光,含含糊糊又咬牙切齒地嚷著。
一旁黃媼等人大驚失色,高呼「使不得」,慌忙衝上來阻攔。
朱氏力氣竟異乎尋常的大,三四個人在旁連拉帶拽,才終於將她那雙手從小喬的脖頸上掰開。
朱氏雙手在空中亂抓了片刻,雙眼一陣翻白,忽又倒了回去,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嘴裡發出不斷地呻,吟。
藥碗砸碎在地,小喬趴在地上咳嗽著。
黃媼慌忙來扶她。
小喬摀住脖頸,擺了擺手:「你去照顧她……」
忽然,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被人一把推開。
小喬轉頭,看到魏劭出現在了門口。
他的身上戰甲未卸,袍角染血。
「男君!」
黃媼等人一怔,隨即匆忙迎了上去,跪在兩邊,低頭不敢再發半聲。
魏劭雙目落在床上朱氏的身上,身形定了一定,立刻疾步而入,從小喬身前掠過,幾乎是衝到了床前。
「母親!」
他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醫士呢?醫士呢?人呢?」
他扯著嗓,厲聲吼道。
「稟男君,醫士昨夜一夜都在夫人邊上,就方才出去小歇了下。婢這就去喚他——」
黃媼忙從地上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出去喚人。
「劭兒,是你嗎?你回來了——」
朱氏慢慢地睜開浮腫的眼皮,目光在魏劭臉上停留片刻,吃力地抬手,想去撫摸他的面龐。
「母親,兒子不孝,來晚了,竟讓母親受了這般的苦!」
魏劭握住朱氏那只纏著藥帶的手,聲音低沉。
「我無妨,劭兒你莫為我擔心……」朱氏眼睛裡露出欣慰的光芒,嘴角噙著滿足微笑,喃喃地道,「匈奴人打來了,破了漁陽城門,他們要對我們魏家列祖列宗不利,我便誓死守護家廟,決不讓匈奴人得逞……」
魏劭低頭,後背雙肩微微抽動,聲哽咽:「兒子都知道……知道,母親別說了,先養傷要緊……」
「不不,我沒事!我很好!」朱氏目光忽然落到魏劭身後的小喬身上,驀地全身繃緊,指著小喬道,「叫她出去!我不要看到她——」
她皺眉,咬牙,喉嚨裡發出一聲聲的哀歎。
「母親稍安!」魏劭極力地安撫她。
「劭兒!你還護她——她是匈奴人!匈奴人!我魏家容不下匈奴人!」
朱氏雙眼翻白,全身不斷地發抖。
魏劭回頭,向小喬投來彷彿帶了懇求意味的一瞥。
他的雙目泛紅,隱隱似蘊有淚光。
小喬朝他點了點頭,慢慢地後退,退到了門口,轉身跨了出去。
她回到了西屋,對著燭火獨坐了許久。
春娘帶著腓腓還在范陽,沒有去接的話,一時還不會回來。
……
次日天亮,魏劭回到西屋的時候,房裡已經空無一人了。
僕婦說,女君昨夜連夜去了無終。
女君還留了一句話,請男君放心,她會好生照顧祖母。
……
無終是個養人的好地方。徐夫人被送到這裡後,病況便慢慢有所好轉。
小喬過去的時候,她的精神比起之前,已好了不少。
半個月後,當朱氏去世的消息傳來,徐夫人在小喬的攙扶下已經能夠起身在庭院裡散步了。
得知消息,她沉默了片刻後,說道:「糊塗人,亦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