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王爺對無雙起疑

  待到院試當日,無雙破天荒起個大早,梳洗打扮妥當,蹦蹦跳跳出了房門。

  每日寅時二刻便起床的君恕正在院子裡練拳,看到小女兒推門從廂房出來,先是仰頭看看天色,又低頭揉揉眼。太陽沒從西邊出來,自己也未眼花,他簡直找不到任何可以支持無雙早起的理由。

  君恕收拳,迎著無雙走過去,把她抱起來,問跟在後面的李媽媽道:「雙雙今日怎麼起得這麼早?是做噩夢害怕了,還是白日裡受過什麼委屈有心事?」

  李媽媽未及出聲,無雙已搶先答道:「今天是院試的日子,雙雙要送三表哥去貢院,給他鼓勵。」

  無雙與表哥們友愛,君恕很高興。不過,男孩子們與女孩子們不同,自小便要嚴格要求,出門能獨立,肩膀能抗事,將來長大才能擔起一大家子的責任。

  楊天行到本城貢院考試,雖然長輩們早早囑咐提點過,卻無一人打算要親自送行,他的母親趙氏也知識多吩咐廚房幾句,讓廚娘們把乾糧點心做得更合楊天行口味而已。

  至於今日出行,有馬車有車伕,再有一位老僕跟著照料,和一般大戶人家公子出門時無甚分別。

  君恕不知年幼的無雙能不能明白其中道理,但還是耐心地解釋給她聽。

  無雙想了想,掰著手指頭道:「可是,那天雙雙送畫給三表哥,他很喜歡呢。要是雙雙陪他去,他肯定很高興,一高興就能考得更好啦!」她笑眼彎彎,摟著君恕肩膀搖晃,「爹爹,讓我去,讓我去嘛。」

  小孩子執拗起來簡直能要人命,君恕敵不過小女兒的撒嬌*,最終不得不答應,親自把她抱到馬車上,又虎著臉囑咐無雙:「不許搗蛋,要聽話,不許影響三表哥的正事,不然回來打屁股。」

  無雙仰起小臉,吐著舌頭扮鬼臉,然後在君恕發火把她抓回來前,一骨碌鑽進車廂裡,躲到楊天行身後,朝她爹示威道:「三表哥願意讓我去噠!」

  楊天行和弟弟們一樣愛妹如狂,別說無雙只是陪他走一段到貢院的路,要是考官允許,就是無雙想跟著他進考場,坐在旁邊看他考試,他都會答應。

  「姑丈放心,我會照顧好妹妹的!」他拍著小胸脯保證道。

  李媽媽也在君恕示意下上了馬車,看住無雙不讓她調皮。

  馬車沿著青石板路,不緊不慢地到達目的地。

  貢院外的考棚前,已集合了許多考生,全都提著長耳竹籃,靜靜等待卯時一到,由學政點名入場。

  童子試是科舉入門試,大多數考生年紀很輕,楊天行差不多是其中最小的,還有不少人看起來最多十三四歲大小,所以除去考生本身,也有許多前來護送的家人與奴僕。

  這些人不能進考棚,只能等在差役劃定的範圍外。

  下得馬車,楊天行去到考生等候的地方,因知道小表妹在看他,特地站在外緣處,與李媽媽牽著的無雙遙遙相對。

  無雙一直維持著笑容,一邊看熱鬧,一邊不時朝三表哥揮揮手。

  學政很快從貢院裡出來,在事先設好的桌案前就坐,開始點名。

  認保廩生依序排列在學政兩旁,被點名的考生上前時,他們便出列辨認,確係本人後,由廩生親筆畫押。

  之後,便由差役翻檢裝有筆墨和食物的長耳竹籃,搜查是否夾帶小抄,甚至連發結衣角都不放過。

  無雙親眼看著一名考生被差役從衣角裡找出數片寫滿小楷的紙張,不過出乎意料的是,學政只是將小抄沒收,又訓斥過他幾句,便放人進場。

  難不成試圖作弊不算作弊麼?

  無雙驚訝得小腦袋都歪了,對著手指開始反思自己的計畫是否能夠成功。

  作弊的人不止一個,很快又有人被發現將小抄藏於褲襠。

  等候的考生們見狀忍不住大笑起鬨。

  學政一眼瞪過去,眾人才噤聲。

  「藏也不知道藏在聖潔的地方,褻瀆聖賢書,罪過嚴重,取消入場資格!」學政開始發落那名考生,「罰跪一日!」

  兩名差役立刻壓著那名考試跪在大門外石階下。

  哇!

  無雙興奮地張大小嘴,這可真是大開眼界,他是怎麼想到把紙條塞到那處的?若不是還有正事在身,她都想湊過去跟他聊聊心路歷程。

  連向來老成穩重的李媽媽都禁不住笑出來。

  不過,再看看考棚那邊好多年逾古稀,頭髮鬍子花白,佝僂著背,還來參加童子試的老人家,又覺得讀書人也實在不容易,難怪連如此稀奇古怪的招數都想得出來。

  楊天行排名較為靠前,不多時便輪到他被唱名出列。好在他沒出什麼狀況,廩生認人畫押後,搜查也順利通過,臨近貢院大門前,楊天行還不忘回頭來沖小無雙揮手告別,神氣活現地就像將要上戰場的小英雄似的。

  「姑娘,咱們回去吧。」楊天行進了考場,李媽媽便蹲下打算抱無雙回馬車。

  考試要進行一整天,她們不可能一直等著,先前也說好送完表少爺就回總督府的。

  「不要回去!」無雙頗為激烈地反對道,「那些哥哥們好有趣啊,雙雙還想看他們。」

  看他們作弊出醜嗎?

  李媽媽看著自家姑娘天真無邪的小臉上浮現出的怪笑,只覺頭頂似有烏鴉哀叫飛過。

  別人出醜就那麼好看?

  說好的小孩子純真善良呢?

  她家姑娘向來乖巧可人疼,怎麼和野猴子似的小表少爺們相處沒多久,便也跟著變成小魔怪了?

  無雙早就不吃奶了,奶娘之所以還留在身邊,一來是因為大戶人家有這個規矩,跟在姑娘們身邊的丫鬟年紀不會太大,沒生養過更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而奶娘則不同,日常起居上代行母職,照顧姑娘,減輕主母負擔。二來也是因為主母通常還要打理家事,不可能時時刻刻跟在孩子身邊,選奶娘時看重身體康健與否,也注重人品性情,如此她們寸步不離的守著姑娘少爺們,發現行為有偏差,可以及時糾正,也會懂得轉述主母,讓孩子們進一步接受教導。

  因為無雙素來表現很乖,李媽媽幾乎沒有機會此項職責,今日見她格外任性,便出口勸誡道:「姑娘聽話,貢院雖是聖賢之地,但女兒家大庭廣眾拋頭露面總歸不好,反正表少爺也已順利如此,咱們就先回去吧。」

  祁國於男女大防上並不像前朝那樣嚴苛,但世家大族的女孩們還是比一般人家規矩多些,少出門,少見外男,也是貴女們身份貴重的一種體現。

  無雙年紀雖然小,但有些事,是從她聽得懂話,能與大人溝通起便開始教的。

  李媽媽滿以為如此一說,姑娘就會乖乖聽話,與她一起上馬車去。誰知無雙小嘴一撇,道:「爹爹說只要不影響三表哥考試便好,現在三表哥都入場了,雙雙就在門外看看,又不會有事。」她小手往旁邊一揮,「那麼多人都在看呢!」她怎麼就不能看?

  李媽媽有些無奈。

  不過貢院外有差役把守,和他們一起的老僕還帶有總督府的腰牌,從哪一方面來說她們都安全無虞。況且此處都是考生,是聖賢之地,不是魚龍混雜之處,再多待一會兒似乎也沒什麼不妥當。

  她只好牽緊無雙小手,免得她跑進人群裡走失不見。

  誰知怕什麼來什麼,等到考生已有七八成入場完畢時,無雙忽然毫無預兆地甩開她手,跑了出去。

  無雙啪嗒著小短腿,氣喘吁吁地跑到學政坐的方桌前。

  藺如清剛完成廩生認保這一步,正走到差役身邊等待搜身,忽然有個漂亮的小姑娘拉住他袍角,甜甜叫道:「秀才哥哥,又遇見你啦,真的好巧啊!」

  時隔多日,藺如清早忘記僅有一面之緣的無雙的模樣,然而他代人替考,心裡本就發虛,此時聽這面生的小姑娘竟然一語叫破他有秀才功名在身,嚇得雙腿微微打顫,立刻反駁道:「小妹妹,你認錯人了,我們沒有見過面。」

  又因當著旁人,還不忘溫和地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跟著你的大人們呢?是不是走丟了?需不需要請衙差叔叔們送你回家?」

  他問話時,楊家老僕與李媽媽已走上前來。

  老僕亮過總督府的腰牌給學政,差役們知道是總督府的姑娘,自然不敢妄動,況且無雙只是拉著一名考生說話,也算不得搗亂,本來最嚴重的也不過是阻止她而已。

  李媽媽則抱起無雙來,連聲向藺如清致歉,表示自家姑娘年紀小不懂事,耽誤了公子的正事,還望見諒。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認錯人!」無雙踢蹬著小短腿,不依地喊道,「我真的認識秀才哥哥!我在樓外樓買過一幅秀才哥哥的字畫送給表哥呢!秀才哥哥你不記得我了嗎?那天你的朋友還把我推了個跟頭,然後你說要把畫送給我,我還說買東西不給錢就是強盜!秀才哥哥……」她淚眼汪汪,探著小短手死死揪住藺如清衣袖不停搖晃,「才幾天,秀才哥哥你就把我忘記了嗎?」

  表面上看起來,無雙就是一個在鬧彆扭犯倔的小娃娃,可她口中一連串的「秀才哥哥」格外引人注意。

  若當真是秀才,又何須再來參加童子試?

  圍觀者大多當做小姑娘認錯人,並不太當一回事。

  藺如清卻因為心虛而面色不佳,他雖不記得無雙模樣,但那日發生過的事情卻不可能真的忘記,然而最後一關廩生認保已經通過,若因一個小女孩被懷疑,已不光是前功盡棄,他自己也要身敗名裂。

  「小妹妹,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這幾個月來都閉門苦讀,除了下場考試再未出過家門,也沒有去過樓外樓。」藺如清解釋道。

  「沒有錯,明明就是你!那幅字畫上還有你的名字呢!你的姓格外古怪,我不認得那字,還問過爹爹,爹爹說念……念藺,你的全名叫藺……」無雙故意偏著頭,做出冥思苦想的姿態,實則為的是吊起學政的好奇心,讓他印象更深刻。

  「是藺如清!」身後一道女聲忽然接口道。

  無雙回頭看,竟是齊蘭。

  她手裡捧著一幅畫捲上前來,也不看無雙,只看著藺如清,為無雙幫腔道:「那天我家姑娘買的就是這幅字畫,畫上有公子的署名與印章,您的大名是藺如清,是杭州府年紀最小的秀才,我家姑娘當時看中您的字畫也是為了尋個好兆頭,保佑表少爺順利通過院試。」

  齊蘭邊說邊展看畫卷,藺如清見是一幅山水圖,不由氣憤至極,那天賣掉的明明是一幅字,此時她們卻拿著一幅畫來指證他,根本是胡來!可他又不可能分辯此事,因為一旦開口,就等於認下自己身份,替考一事立刻便要穿幫。

  然而不認又如何?

  學政專門負責監督,避免發生作弊槍替之事,旁人看的是熱鬧,他看得可是門道。

  何況藺如清是杭州府年紀最小的秀才,學政雖是新近才到此地上任,未有機會見過對方,但大名總是聽聞過的。

  而且他面前的點名簿上,詳細記錄著每名考生的籍貫、年歲與三代履歷。眼下被糾纏者,名為李響,年十三,是士紳大族出身。

  若說他是被冤枉的……

  學政看看衣著十分普通、甚至略微有些寒酸的齊蘭,以及短手短腳嘟嘟臉、還被抱在懷裡的無雙。如果總督府那邊想對付這位李響,怎麼也用不著動用幾歲大的小豆丁和一看就是下人的小姑娘吧。

  學政回頭問先前認保的廩生:「你真的確定他就是李響,絕無疑問嗎?」

  廩生此時根本不可能反口否認,只能咬緊牙關堅持道:「正是此人。」

  學政便不再問,只道:「讓他出列稍候,派三個人去鶴山書院請山長與先生來,重新辨認後再做發落。至於你們這兩位小姑娘,暫時也不能走,還得留下來做個人證。」

  無雙這會兒笑得特別討喜,使勁點頭應聲:「嗯,爹爹說在外面一定要配合官老爺辦事。」

  學政被她童言童語逗得微扯嘴角,不由思索起她的爹爹到底是何人來。總督楊大人潔身自好,只有一妻一妾,年紀都與他相仿,此事整個浙江無人不知,當然也不可能有四五歲大的女兒。至於孫子,聽說總督府只有五位孫少爺,先前進場的楊天行排行第三,應該就是小傢伙嘴裡說的表哥。那麼這個小傢伙應該就是總督的外孫女了……

  他正想得出神,身邊一名差役附耳輕聲提醒道:「大人,現在是繼續點名,還是……」

  學政大人輕咳一聲,掩飾適才走神失態的窘況,沉聲道:「當然是繼續點名,不能讓無恥小人影響正常程序。」

  李響買得通同場聯保的考生,以及認保的廩生,卻不可能買得通天下人。杭州城這麼大,總有能認出藺如清真身之人。

  不到半個時辰,唱名接近尾聲時,鶴山書院的山長與數名先生便在差役帶領下趕來,如此一來,藺如清替考之事自然穿幫。

  按照歷來規矩,等待藺如清與其他四名聯保考生的下場,便是革去功名,且終身再不得入仕途,而廩生也將被罷黜官職,並另行治罪。

  無雙看著藺如清被人押走,之後點名結束,考生全部入場,貢院大門緊緊關閉起來,才仰頭對李媽媽道:「媽媽,咱們回家吧,雙雙有點餓了。」

  她摸著小肚皮,笑得一如平常般天真無邪。

  李媽媽只當適才的事情是三姑娘太過熱情,才不慎引來的意外,反正冒名替考本就是錯事,被揭穿也是應該,算起來也算無雙無意中做的一件好事,自然不會深想。

  然而,貢院對街白磚灰瓦的小樓上,馬頭牆下的木窗後,楚曜卻眯起眼睛盯住無雙,滿臉疑惑。

  她對藺如清的關注,為什麼看起來那樣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