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嬌氣成這樣,你也配得上郢王?

  賀遙離去後,無悔抱著引枕縮在帳篷一角,心思久久不能平息。

  好容易與姐妹們相處得好些,她自是不願主動去破壞。然而,不論從前她多任性,到底也是侯爵家裡教養長大,自然明白女孩子的名聲比性命還重要這條準則。

  小姨子戀上姐夫,不光涉及了男女私情,更可以說是*之事,當真傳揚開去,別說她臉面全無,整個汝南侯府乃至郢王府都得受到牽連。郢王爺楚曜是今上嫡親的侄子,令他丟了顏面,就是令整個皇族丟了顏面,屆時就算自家護短,也抵抗不了皇帝的懲戒。

  無悔越想越怕,全身上下都在發抖,連牙關也咯咯作響起來。

  當年母親賀氏的下場就是她的前車之鑑,明明婆家將她休棄,回到娘家卻還是免不了一死。連親生父母尚且如此,何況是皇帝。

  「姑娘,你覺得冷?」

  一旁收拾桌台的元宵停下手,莫名其妙地看看無悔,又抬頭看看帳篷頂。

  尚未入夏,北地又比中原冷,但有大帳篷罩在頭頂,密不透風的,再加上生了火盆,感覺上比在上京的大宅子裡沒什麼差別。不僅如此,她還有點見熱,微微冒汗呢,姑娘竟然會冷得發起抖來,該不會是生病了吧?

  出門在外,到底諸多不便,若生起病來也比在家中嚴重得多,元宵當即丟下手中茶盤,湊到無悔身邊,伸手到她額上探一探溫度。

  無悔全神貫注想著心事,忽地被元宵觸碰,思緒便轉了彎。

  就算今次聽從賀遙指揮,助她一臂之力,將來就能安枕無憂嗎?

  這件事會不會永遠成為她的把柄,一有風吹草動就被賀遙拿來要挾,讓她做更多更壞的事情?

  那豈不是一生一世都受制於人,再也不能翻身。

  無悔未滿十三歲,往後歲月流流長,實在不願過這種日子。

  可就算她不去,無雙就會平安無事麼?

  無悔太瞭解賀遙,那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她不同流合污,賀遙也會想出別的辦法來。

  不行,她得想辦法救救無雙。

  郢王爺那麼好的一個人,無雙能嫁給他,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她羨慕,偶爾也會覺得嫉妒,但若因此就讓無雙遭人陷害遠嫁到荒涼的草原,或許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與家人相聚,往後她又怎麼面對一直對自己溫柔體貼的大姐姐無瑕呢。

  想得明白了,無悔毫不猶豫地拋開引枕,站起來撒開腿就往帳篷外面跑。

  元宵給她嚇得跳起來,緩過神來便急急忙忙去追。

  「姑娘,你去哪兒?讓我陪著,免得有什麼事你沒幫手……」

  她邊說邊掀開帳篷門簾,後面的話全噎在嗓子裡說不出來——放眼看去,哪裡還有無悔的影子。

  無悔提著裙裾,顧不得淑女姿態,一路詢問,一路奔跑,半點不敢耽擱地來到陵光衛駐紮的地盤。

  陵光衛肩負為御駕護航的責任,營地管束自然比官眷們嚴格得多,圍著帳篷群畫圓,每三丈便有一名侍衛把守,就算當職的陵光衛進營地都得嚴查腰牌,閒雜人等根本沒可能入內。

  無悔沒頭蒼蠅一樣衝過來,還沒到營地範圍已被站崗的侍衛盯上。

  陵光衛的侍衛們大多是勳貴出身,雖然不認識無悔,但看她身上穿的頭上戴的,便能猜到是隨行官員的家眷,且家世絕對低不了。

  不過,身份並不能等於通行證。

  陵光衛直接受皇帝領導,就是皇子們沒有御令也不得擅入,何況是不知道誰家的大姑娘。

  與無悔相距最近的兩名侍衛交換一下眼色,迅速向彼此靠近。

  只聽「錚」一聲響,眼看便要跑到目的地的無悔被梁柄交錯成十字的大刀攔住去路。

  她從生下來就養尊處優,身上被蚊子叮一個包都有三五七個丫鬟婆子圍著伺候,何曾見過真刀真槍的陣仗,自然嚇得不輕,震驚地剎住腳步不算,還往後連退數步,差一點絆倒跌坐在地。

  「我……」無悔一路奔跑,累得面紅耳赤,上氣不接下氣,此時更是連話都說不清,斷斷續續道,「我是來……來找你們指揮使,郢王……郢王殿下。」

  「大人不在,請回。」左邊那名侍衛道。

  無悔以為對方不肯通報,上前一步,鼓足勇氣道:「我是汝南侯家四姑娘,有要事找郢王殿下,還請兩位通報一聲。」

  「就算你是君家三姑娘也沒用,大人有任務在身,隨駕出營去了。」另一名侍衛半調侃半認真道。

  那可怎麼辦?

  無悔再魯莽,也知道皇帝的行蹤不能隨便打聽,毫無辦法之下,急得幾乎快要哭出來。

  淚眼朦朧中,眼看著一頂帳篷裡走出一名身穿鎧甲的侍衛,紅纓盔下的那張臉孔有些面熟。

  「陸……陸安!」無悔高聲喊。

  陸安聞聲回頭,遠遠見是無悔,便邁步走過來。

  到得近處,看得仔細了,發現無悔神情有異。

  他心思敏捷,一轉念間已猜得八九不離十,壓低聲音問:「四姑娘,可是三姑娘有事?」

  無悔抽著鼻子點點頭:「陸安,你能出來嗎,我想求你幫忙。」

  陸安從小隨母親陸珍娘來到君家,陸珍娘教君家幾位姑娘廚藝,他便和汪弘博一起讀書、練武。因為是男孩子,很少到後院與姑娘們相處,但這麼多年下來,對幾位姑娘的性情也有所瞭解。

  無悔是君家女孩子們裡脾氣最差,性情最驕傲的,今日她竟對他用了「求」字,可見事情非常嚴重。

  陸安乾脆利落地依從要求,與她一同走到避人之處。

  無悔將賀遙的計畫說給他聽,只是隱去自己被要挾的經過,謊稱賀遙利用她與姐妹不合。

  如此說法倒也能夠取信於人,尤其是像陸安這種對君家內務多少有些瞭解的,聽在耳中更覺合情合理。

  「四姑娘,你別急,這事我打算做兩手安排。」陸安稍稍思索後,道,「其一麼,就是如你設想那般,找指揮使大人去營救三姑娘。不過,御駕出行,為了安全保障,行蹤不能輕易透漏,除了少數最得陛下信任,又確實在旅程裡起指揮作用的人,就算隨駕的護衛都不可能知道當日的具體路線與目的地。因此,我也不能保證指揮使大人能夠及時回到營地。若真是如此,就只能走第二個方案,由我想辦法來安排人幫三姑娘。」

  前來救助,卻事事不順,無悔心中自然不愉快,但她此時總比先前冷靜些,明白陸安說得都是大實話。

  「那好吧。」她答應道,「畢竟你是跟在王爺身邊的,到時候賀遙發作起來,王爺在陛下面前還能幫你撐腰。」

  換做自家爹爹與大伯就不同,再受重用,臣子與外孫女還是不同,楚曜卻是德慶帝自家子侄,這也是無悔一開始便來找楚曜的原因。

  陸安進陵光衛尚不夠一年,論官職自是不高。但官場裡有一樣事,不論文官武官,甚至皇帝自己,凡是有權在手,必會培養親信。陸安的母親救過無雙性命,又是楚曜主張將他母子二人帶進上京,有此淵源,只要品性能力不出大錯,進了陵光衛,成為楚曜心腹是必然結果。

  陸安與無悔對此皆心知肚明。

  臨走前,無悔一步三回頭,不停叮嚀道:「不管有什麼消息,一定要第一時間派人來通知我,如果你實在應付不來,還可以找我爹爹和大伯暗中相助,反正無雙平安無事最緊要。」

  得了陸安再三保證允諾後,她終於放心離開。

  夕陽微斜,無雙等人滿載而歸。

  「博哥哥,你快一點啊!」無雙策馬奔馳一陣,忽地勒住韁繩回頭,金紅的晚霞鋪滿她身後的天空,看起來如西洋油畫一般美麗異常,「你看呀,連婠婠都比你快了那麼多。」

  一人帶著兩個小姑娘出門,汪弘博不光要負責打點各種瑣事,保護她們安全,坐騎上還馱著三人打來的全部獵物,怎麼可能快的了。

  但他在無雙面前素來扮演著溫柔體貼的大哥哥,從不與小妹妹拌嘴,只憨厚一笑,並不多話。

  反倒是走在中間的楚婠開口幫他辯解:「博哥哥他馬上東西重,一匹馬駝三個人肯定跑不過駝一個人。」

  「那我們先去樹林裡摘果子?」無雙道,「博哥哥你慢慢來,一會兒我們摘完了就回來找你,如此可以節省不少時間。」

  獵物可以燒烤,但全是肉類未免會膩,他們三人本就計畫回營地的路上去摘些野生果子嘗嘗鮮。

  「雙雙的主意好呢,」楚婠附和道,「我們快去快回,回營地時說不定天還亮著。」

  草原上人煙稀少,天黑以後可滲人,就算有無雙和汪弘博陪著,楚婠還是一想起來就害怕。

  「那我們走。」無雙也不等汪弘博說好或是不好,直接帶著楚婠離開。

  汪弘博無奈地喊道:「你們別跑遠了,就在大路旁的林子邊上,免得迷路。」

  他們此時離營地已經不遠,明面大路上都有侍衛把守,出不了大事,但要是兩個小姑娘不知深淺鑽到樹林裡,萬一迷路了,天一黑,再遇上野獸,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知道啦!」無雙和楚婠齊齊應聲,但她們的行為可不像嘴巴那般乖巧,轉眼間馬兒就跑得無影無蹤。

  時節太早,沒什麼像樣的果子,靠路邊的樹上只結著青杏,無雙與楚婠拿竹竿捅了些下來,數一數,大約足夠兩家人分享,便打算返回。

  她們下馬揀杏的時候,芙雅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搭話道:「喲,你們來摘果子啊。」

  那日她搶楚曜的事,楚婠還記著仇,小臉一轉,根本不肯理人。

  無雙也只隨意「嗯」一聲,不願多話。

  偏偏芙雅好似不懂看人臉色,仍上趕著追在她們後面,道:「路邊哪有什麼好果子,什麼人都從這裡過,像樣的早就被摘光撿淨。我知道穿過這片樹林後有個果園,裡面種的全是蜜桃,要不要我帶你們去?」

  無雙多少有些心動,不過她也不傻,她與芙雅沒有交情,嚴格說起來還有些過節,人家憑什麼這麼好心要幫她?

  「不了,謝謝你。」無雙拒絕道,「我們在外面一天,很累了,恐怕沒力氣跑那麼遠,現在要回去了。」

  「哼,還未來的郢王妃呢,騎個馬打個獵,就喊累,嬌氣成這樣,你也配得上郢王?」

  芙雅根本是故意來堵無雙的。

  賀遙心眼兒多,早就防著無悔不肯就範,讓芙雅兄妹兩個派人在各處大路小路上盯梢兒。

  這會兒好容易堵到了人,芙雅當然不可能輕易放棄,只管拿話激無雙,想趁她生氣失去理智時挖陷阱。

  無雙還未答話,楚婠率先開腔反駁:「配不配得上關你什麼事,我和哥哥喜歡就行了!」

  她打從記事起就惦著無雙做自己嫂嫂,絕不容許任何人搞破壞!

  「又是這樣,每次都讓別人出頭,自己裝可憐?」芙雅無視楚婠,繼續向無雙挑釁,「該說你是軟弱無能,還是心機深沉?壞事都讓別人做,自己當好人?」

  無雙起初還想反駁,但見芙雅一句一句丟過來,擺明在找茬,若是當真跟她吵起來,豈不是沒完沒了。與其花時間同她幹耗,還不如早些回去烤野味吃野果。

  「婠婠,我們走吧。」無雙乾脆只當聽不見,提著青杏,拉起楚婠上馬。

  不想才跨坐上馬,芙雅驅馬近前,無雙以為又是來鬥嘴的,不防她一鞭狠狠揮下,抽在雲墨屁股上。

  雲墨吃痛,嘶鳴著邁開四蹄,狂奔著衝進樹林。

  「我們比一比誰騎術好,若是你贏了我,我才能心甘情願不同你爭。」

  芙雅高喊著追上去,兩人兩馬瞬間消失在密林裡。

  楚婠目瞪口呆地坐在漫天雪上,好半晌緩過神來,催馬走進樹林,欲尋找兩人蹤跡,誰知放眼望去根本見不到人影。林間土地上鋪滿經年落葉,連尋找馬蹄印子都不能。

  她才學騎馬不久,騎術本就不佳,完全不敢快跑,要追上兩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若要不管無雙,就此離開,她又怕無雙被芙雅欺負無人相幫。

  「雙雙,你在哪兒?」楚婠揚聲喊,卻也只是徒勞。

  天色越來越暗,她越往樹林裡走越害怕,這樣下去別說找不到人,恐怕還會迷路。

  要是博哥哥在身邊就好了,那她就不會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會那麼害怕。

  這個念頭適時冒出來,提醒了她。汪弘博就在後面不遠,完全可以去找他求救。

  楚婠調轉馬頭,趁著天還沒黑透,尚能看清來時路,用盡最大的能力策馬奔跑起來。

  無雙根本沒有興致與芙雅賽馬,也不覺得有如此必要。婚約的事早就說得清楚明白,芙雅非要歪纏,蠻不講理,她完全不想理,只想快快控制住受驚的馬兒,打道回府。

  偏偏不知芙雅那一鞭有什麼古怪,雲墨格外難以安撫。待無雙好容易制住它,能分心注意周圍時,才發現芙雅早就不見人影,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樹林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無雙試圖原路返回,然而適才雲墨跑得太快,她根本來不及記路,只能儘量靠著不靠譜的回憶走。

  太陽落下,月亮卻沒出門,樹林裡漆黑一片,雙目不能視物,找路的希望徹底落空。

  風吹樹葉撲撲簌簌,偶爾聽到一兩聲蟲鳥啼鳴。

  無雙嘆口氣,記起那年被獨自丟在大海孤舟的遭遇。

  現如今的情形與那時何其相似。

  不,應該說更糟吧。

  畢竟那時天氣晴朗,她能依靠月亮辨明方向,努力劃向岸邊,現在卻什麼都沒有。

  無雙灰心喪氣地抱住雲墨的脖子,輕聲細語道:「雲墨,現在怎麼辦啊?你還記得路嗎,要不然我不動,你帶我出去?」

  雲墨便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無雙以為它通人性聽懂了,誰知它根本不邁步。

  「雲墨,動一動嘛,求你了。」無雙軟語道,「現在就我們兩個,大家一起想辦法才能出去,要是你懶惰不肯動,我們就得在樹林裡過夜。嗯,我是不怕黑的,可是你就沒胡蘿蔔吃了!」

  話音才落,就能到鐵掌踩踏枯葉的聲響。

  無雙剛露出笑臉,卻發現雲墨根本沒有動,伴著那有規矩的,不疾不徐的跑馬聲,不遠處的樹木間,亮起一道光。

  大概是博哥哥吧?

  肯定是楚婠跑去求救了。

  無雙趕緊催馬迎上去,靠近了才發現騎著馬兒、提著燈籠而來的人,竟然是格桑。

  ☆、99|98B

無雙趕緊催馬迎上去,靠近了才發現騎著馬兒、提著燈籠而來的人,竟然是格桑。

  她直覺感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便警惕著未先開口求助。

  格桑見到她,並未露出驚訝的表情,淡淡笑道:「這不是汝南侯家的三姑娘嗎,那天比試時我見過你。怎麼這個時候你還一個人待在樹林裡,同夥伴們走散了?」

  「王子殿下,你是回營地嗎?」無雙答非所問,「我也是呢,不如我們一起走。」

  結伴總比示弱少些危險吧。

  「真抱歉,我不回營地。」格桑笑得別有深意,「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無雙再天真無邪,也不可能認為他是為救人而來,心中不免警鐘大作,面上仍強裝鎮定,道:「殿下你也太會說笑。」

  「這是真話。」格桑收斂笑容,嚴肅道,「我傾慕三姑娘,早就希望一親芳澤,幸有阿拉真主庇佑,今日終於得到機會。」

  換做真正十三歲的小姑娘,或許會因那一句傾慕飄飄然。可無雙是重生的,她再清楚不過,如今的自己只是個黃毛丫頭,就算再美,也比不得及笄後發育成熟的大姑娘們撩人心動——除了楚曜,天底下竟然還有眼瞎至此的,放著活色生香的大美人不要,專愛澀澀青杏。

  她才不信呢!

  芙雅前腳把她拐進樹林裡,格桑後腳便出現,前後一聯想,輕易就能推出結論:這兄妹兩人肯定串通好了,只要她出點意外,嫁不成楚曜,芙雅就有機會一償心願。

  什麼意外能令她嫁不成楚曜?

  不是死,就是失節……

  哪一樣無雙都不喜歡。

  再待下去,無異於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

  她想也不想,雙腿一夾馬腹,離弦箭似的從格桑身邊衝了過去。

  格桑不是先知,沒辦法預先知道她會跑到樹林哪處,不可能事先等在那兒,只能是尾隨她而來,所以當時他過來的方向就是通往樹林外的方向。

  抱著如此想法,無雙策馬狂奔,可是跑了許久,絕對久過她進林子時用的時間後,仍是見不到樹林邊界。

  她勒住韁繩,讓雲墨慢下腳步。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雙眼漸漸適應,但也只能朦朦朧朧分出樹影。

  林間沒有現成的路徑,只能摸索著走,樹木種得又不齊,非常容易偏離方向——她大概又迷路了。

  無雙有點害怕,怕最後也走不出樹林,怕被格桑追上,怕真的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

  眼淚有些發澀,她皺皺鼻子,不讓淚水落下來。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等她出去了,再盡情哭不遲,到時候可以抱著祖母、抱著爹爹、抱著婠婠、抱著楚曜、抱著博哥哥、抱著二嬸嬸,向每個人撒嬌耍賴,各哭一遍!

  身後又傳來不輕不重、不疾不徐的鐵蹄踩踏落葉的聲音。

  不用回頭也能看到火光漸亮。

  光明本應是希望,此時卻令無雙毛骨悚然。

  格桑追上來了,她還有機會安全地離開嗎?

  「三姑娘真是有趣。」格桑呵呵笑道,「你竟然知道我們草原上的規矩。凡是小夥子欲向姑娘家求愛,就得接受她的挑戰,譬如獨自射殺頭狼,譬如兩人賽馬等等。我正想請你開列條件,你就催馬跑起來,我們可真是心有靈犀。」

  去你的心有靈犀!

  她明明是逃命,才不是賽馬!

  無雙腹誹著,卻不敢說出來,生怕示了弱,讓格桑更加有恃無恐。

  「你比我晚到此處,說明贏的人是我。」她急中生智,「不管是草原還是中原,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技不如己的男子。」

  「三姑娘說得對。」格桑仍是笑模笑樣的,「可是剛才你搶跑了,這場輸贏不能算,咱們得重新比過,按照草原的規矩,三局兩勝。」

  她是中原人,憑什麼要守草原規矩!

  那麼還要不要跑?

  當然跑!

  無雙有自知之明,她一個小姑娘,若是比力氣,就連一般手無縛雞之力的呆頭書生都比不過,何況是能騎善射的草原王子。

  再說格桑有備而來,為了達成目的,保不齊有多少陰招等在後頭。

  她除了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兩世為人,太多經歷都告訴她,別管是跑還是逃,再狼狽再沒有淑女儀態都無所謂,只要不放棄,總能找到一線求生的希望。

  「好,王子殿下,那我們現在就開始比賽,我喊口令。」無雙道,為了給自己鼓勁,聲音格外響亮,活像鬥志昂揚的小戰士,「一……二……三,開始!」

  話音一落,她便一馬當先地衝了出去。

  格桑並沒有追上去,待在原地笑吟吟地望著無雙漸漸遠去的背影。

  說仰慕無雙當然是鬼話,他自詡胸懷大志,不像妹妹芙雅那樣兒女情長,之所以願意依照妹妹與賀遙的計策,全是因為看中無雙一母同胞的姐姐無瑕是三皇子楚曄的王妃。眾所周知,太子早年失寵,且隨著德慶帝年紀越長便對他越加防範,就如這次北巡,太子雖然也隨御駕出行,卻一直未被准許外出,連他們母子三人來面聖都未能見到太子一面。對於一國儲君來說,這是非常屈辱的事情,對滿朝文武來說,如此被對待過的太子早已威信全無,將來就算登基也難服眾。格桑認為太子名存實亡,只差一道聖旨,或者說一個小差錯,就會被廢掉。他願意賭一賭,選未來有可能繼承大統的皇子家的小姨子做妻子。就算選錯了,將來還能再選,反正草原與中原婚俗不同,妻子們不分大小,個個都是大妃,也不算虧待了誰。

  不過,此時看著無雙明知是絕境還硬要反擊求勝的倔強性子,倒真是激起他一絲興趣,有些期待將她擄回草原做王妃後的日子。

  無雙一路狂奔,起初就像被狼群追趕似的,可以說是慌不擇路,半點不敢耽擱。但是漸漸的,她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頭。樹林裡除了雲墨的腳步聲外,再沒有旁的馬兒的動靜——至少她沒有聽到。

  帶著疑惑,她勒住馬,四下打量,側耳傾聽。

  初時真是一片寂靜,她正要催促雲墨再動起來,便有馬蹄聲由遠及近,那道令人絕望窒息的光亮也隨之到來。

  「我在這兒等你很久了。」格桑道,「三姑娘,這局你輸了。」

  他當然不會說,這片樹林有蹊蹺,樹木種植的位置彷彿佈陣一般,若不事先做好記號,任意亂跑,最後總是回到原地。是以他幾乎沒有動過地方,只等著無雙自己回來便是。

  「不是還有兩局麼。」無雙心裡打鼓,不大明白為什麼他會超到前面去,但仍仰著小下巴,半點不肯露出怯意,「比過再說!」

  誰知這次運氣極背,剛跑出不多遠,雲墨竟然失蹄跌倒,無雙也被從馬背上掀下來。

  她的馬術在貴女裡算好的,可貴女們平日騎馬,不過是在父兄或家丁的陪同下,偶爾打獵遊玩而已,落馬時如何保護自己,根本不是她們的功課。

  是以無雙這一摔摔得特別實在。

  先是騰在空中時,她以為自己馬上要命喪黃泉,不等這個念頭閃玩,便狠狠地砸在地上。

  痛麼?

  無雙感覺不到,她似乎全身已經散了架,大腦感覺不到手臂,胸腹感覺不到腿腳,整個人頭暈目眩,有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

  馬蹄聲復又響起,不輕不重的,將她的魂魄叫回。

  澄黃的光暈中露出格桑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三姑娘,小心啊,樹林裡到處都是陷阱,你傷著了,我會心疼的。」

  力氣一點點回到身體裡,無雙強撐著想要站起來,右腳剛一使力,便覺鑽心的疼,「撲通」一聲又跌坐回去。

  「真是傷著了?我來幫你看看傷勢。」格桑邊說邊躍下馬,朝著無雙走過來。

  無雙以手撐地,向後挪動,試圖將兩人的距離拉大些,可惜速度比不過格桑,幾下就被他追了上來。

  無雙微微有些氣餒,恨恨地偏頭,恰好藉著火光看到適才雲墨跌倒的地方,兩棵大樹間竟然拉著約莫兩尺高的繩索。

  「你使詐!」她憤憤不平,「這局不能算!」

  「怎麼不能算?」格桑反問,「你們中原的兵書上不是講『兵不厭詐』麼,只要能贏,用些手段算什麼?」

  無雙是個姑娘家,兵書不曾讀過,但這四字成語倒是實實在在地聽過許多次,一時間竟有些無言以對。

  格桑乘勝追擊:「既是我贏了,那麼接下來……」

  他故意頓一頓,像是吊胃口,又像是在炫耀。

  無雙心裡明白,若說先前的賽馬是貓捉老鼠逗著玩,現在就是圖窮匕見,要將她拆吞入腹。可憐她傷了腳踝,逃也不能逃,適才落馬時馬鞭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連可以用來防身的武器都沒有一件。

  好在她天生帶點急智,平日看似懶洋洋嬌生慣養,每到危機時刻心思總是快如閃電:「接下來……接下來當然是得回到營地去,你要娶我,得先向我父母求親,徵得他們同意後,再請求陛下收回早前的賜婚。」

  這是一招拖字訣,只要能平安無恙的回到營地,不管是爹爹還是楚曜,總有一個能想出辦法來救她。

  「這是你們中原人談婚論嫁的方式,我還是更喜歡我們草原人的方式。」格桑並不上當,笑嘻嘻道,「你知道我們草原上的男女怎麼定情嗎?」

  無雙欲哭無淚,她完全不想知道,用耳朵也能猜出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只聽格桑繼續道:「咱們草原上的男女,若是兩情相悅,互訴衷腸後,便可到敖包前許下終身,此等誓言以神明為證,不論是父母還是王上,都不能反對。若是一時尋不見敖包,還有一種辦法,就是再無人之處私定終身,既成事實後,也無人再能阻止。」

  先一種是實話,後一種則是胡扯,但也是格桑今日真正的目的。草原人在女子貞潔之事上看得並不如祁國人那般重要,當年各個部落未曾統一時,互相搶奪牛羊與女人之事屢見不鮮,常常出現部落族長的妻子生育過其他部落人子女的情況。就算這般,也沒人覺得不正常。所謂與男人有過夫妻之實後就只能嫁給對方,對草原上的姑娘們來說根本是無稽之談。但是格桑的母親來自祁國,他自然聽說過祁國的姑娘們必須恪守婦道,被男人摸摸小手都得下嫁之類的故事,這時便張冠李戴,用來對付無雙。

  無雙果然小臉煞白,在她所受的教育裡,姑娘家婚前*,是比丟了性命還嚴重的大事。她不知道北疆人的貞潔觀念,但若格桑以此理由去找德慶帝要求娶她,整個汝南侯府都會成為上京的笑話,不僅是她自己,還有出嫁和未出嫁的姐姐妹妹們,都會被人看不起。

  有那一瞬間,她甚至想到求死。

  自從重生回來,無雙便下過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好好活著,努力去改變上輩子的命運,這才對得起老天爺給她的機會。事實上她做得很好,不管是爹娘還是姐姐,大家都過得比上輩子好,無雙一直很開心,只除了對自己的婚事微微有那麼一丁點兒不滿意。

  現在這一關真的闖不過去了麼?

  無雙感到絕望。

  她一直是個美人兒,但因為經歷不同,兩輩子的美也有些許不同。

  上輩子爹娘早逝,她又總與前二嬸不對付,倔強便顯露在眉眼間,能看出凌厲來。

  這一世事事順風順水,有爹娘捧在手心裡,那點戾氣早在日積月累裡化作無形,現今十三歲的無雙姑娘,長成讓人一看就知道是蜜罐里長大,軟軟萌萌,彷彿隨意一戳就會破個洞的瓷娃娃。

  換言之,也就是外表看起來挺好欺負。

  格桑見無雙淚眼汪汪的樣子,覺得她就算再心不甘情不願,也不可能有能力反抗,只能任他宰割,於是完全放鬆下來。他此時手上還提著燈籠,這提著燈籠嘛,總有許多事不方便做,於是便轉身走回坐騎前,打算將燈籠掛到馬鞍上。

  無雙趁他回身的功夫,把手伸到了髮髻上。

  今日外出打獵,為了行動方便,她身上穿了騎裝,滿頭青絲也梳成類似男子的模樣,一頂金冠在頭頂束起部分髮絲,再用配套的發釵固定住。

  格桑掛好燈籠,一回頭,就見無雙手握金釵,把尖尖的那一頭頂在脖頸間,厲聲喝道:「你別過來,你敢動一步,我就……我就自盡。」

  格桑渾不在意,張狂道:「三姑娘,你戳的地方不對頭,就算把脖子上戳出幾個洞來,也未必死得了。」

  他邊說邊伸出手來在自己脖子上一指:「得往這兒戳,這裡的血管比較粗,一扎破了血就噴泉似的噴出來,你才能死得足夠快足夠狠,不然還是得乖乖給我做王妃。」

  無雙不曾習過武,想一戳致命本就不大靠譜,再如此被嘲笑一番,又害怕又羞憤,連手都抖起來。金釵到底經過打磨,不像真正的武器那樣鋒利,就算有格桑「教」她正確位置,仍舊接連幾下都找不對位置。

  「對,就是這兒,你得使點勁兒。」格桑漫不經心地逗弄道,他從心眼裡認為無雙只是說說而已,根本沒有足夠的勇氣自盡。

  無雙卻是真的下了決心,眼一閉,牙一咬,小手抬高,加力,一鼓作氣往下戳。

  ……

  咦,手腕被什麼纏住了戳不下去。

  她不服氣,再加把勁兒,非要戳下去。

  可纏著她手腕的東西力氣更大,這回不但沒戳下去,手還被抬高了幾分。

  難道連死的自由都沒有了嗎?

  無雙氣鼓鼓地睜開眼,見到手腕上纏繞著一條馬鞭。

  小手白嫩嫩吹彈可破,馬鞭烏黑黑油光可鑑,兩相對比,煞是好看。

  無雙無心欣賞,順著馬鞭往上看——楚曜站在幾步外,一身戎裝,黑色的斗篷在晚風裡颯颯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