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反應不一,小寶理智上知道這是件好事,但感情上,她顯然不認為上學是什麼好差事,她一方面高興,一方面也為大哥以後要和她一樣,老老實實地綁在椅子上聽課寫作業而幸災樂禍。
小遠卻比她心細得多,哪怕當年魏謙退學的時候他還那麼小,但他切切實實地感覺出了魏謙心裡強壓的絕望和悲痛,所以他帶著點期盼地抬頭看著李老師,用一種失學兒童盼來了救助的欣喜若狂。
而反應最大的,卻是宋老太,宋老太活得時間比他們仨加起來還長,經歷過的事太多了。
她發現,當魏謙坐到這個李老師面前的時候,人的氣質都變了,他顯得文質彬彬,禮貌而應對得體,看上去比同齡人穩重很多,面容英俊,匪氣褪盡了,露出他原本蒙塵的、逼人的青春。
大好年紀的少年,灼灼如火般的韶華。
一個念頭從宋老太心裡閃過,她當機立斷地做了決定,心想,這小子應該去念書。
然而唯獨魏謙,聽了李老師的話,他只是微微愣了愣,好一會,他才眼皮也沒抬地輕輕笑了一下,反應平淡地說:「謝謝老師,不過……咳,我這個人,天生就不是很願意上學,可能也不是讀書的料……」
「你是怕沒錢交學費?」宋老太突然打斷他。
魏謙沉下臉掃了他這豬一樣的戰友一眼,要不是不好在李老師面前造次,他敢當場摔筷子——在人家老師面前哭窮,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是博取同情還是腆著臉地利用人家的愛心求扶貧?不要臉也要有一定的限度吧?
可是宋老太不管,滿地打滾的事她都幹得出來,臉面?臉面又是什麼玩意?能吃嗎?
於是她再一次搶在李老師前面開口說:「沒事,你去讀,我還沒老呢,幹得動。我守著路口,連早晨再晚上,一天能賣幾百個茶葉蛋,你算算,這能賺不少錢了吧?他們倆還小呢,沒到花錢的時候,小學念書雜費一年沒多少,充其量是交一點書本費,你安心去讀你的書,放心吧。」
魏謙覷了覷李老師的神色,一邊悄悄地磨了磨牙,一邊對李老師勉強擠出一個純良無害又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不,其實不是因為經濟原……」
他盡可能保持著他如同學生會主席般的風度,宋老太再次利用這一點,扯著嗓子打斷了他,她用自己駡街練出來的大嗓門沖著李老師說:「老師,可謝謝您,您就是我們家的恩人,只要讓這小子回學校念書,學費我老太婆出,將來就是考大學,咱們也考得起,孩子只要自己有出息,說什麼也不能耽誤了,是不是?哎……您說的,他真能……」
李老師笑著扶了扶眼鏡,說:「大媽,您放心,當了一輩子教書匠,沒權沒勢,也就能辦成這麼點事,可惜一個好孩子,當時這孩子成績挺好的,考過前十名——是吧魏謙?過兩天我就讓你叔叔去辦,辦好了等暑假開學,你就可以直接入學,經濟上有什麼困難,可以對老師說,大不了你將來長大有出息了再還給老師嘛。」
宋老太大喜過望,差點要攏起袖子沖李老師作揖了:「喲!是嘛!那可太謝謝您了!太謝謝您了!」
宋老太一個人大呼小叫,以絕對優勢完全佔領了發言權。
小寶只知道吃飯,魏之遠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還是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肉放在了大哥碗裡——他看見大哥腦門上的青筋都迸出來了。
李老師吃完飯就告辭了,魏謙原本打算出去送她一程,順便好好感謝老師的好意,把「重新滾回去上高中」這種荒誕不經的事拒絕掉,可沒想到他剛起來,還沒來得及站直,宋老太那個老不死的缺德東西就猝不及防地給了他一記撩陰腿。
大哥在小弟和妹妹眼前,前所未有地大幅度蹦了起來,喪權辱國地夾起了腿,像一隻受到了驚嚇的兔子一樣猛地躲開,然後大門就在他們仨面前「咣當」一下關上了,宋老太已經屁顛屁顛地追出去送李老師出去了,動作之迅捷,實在不像一個已經七老八十的老太婆。
沉寂了兩秒鐘之後,魏謙沖小寶咆哮:「你奶奶那個老妖婆是找死嗎?!」
小寶迷茫又無辜地看看他,擦了擦方才吃飯熱出來的汗,對他說:「哥,我想吃根冰棒!」
魏謙:「吃個屁,刷碗去!」
小寶只好委委屈屈地刷碗去了,魏之遠在旁邊也開了口,他關心地問:「哥,疼嗎?」
魏謙:「……」
於是魏謙把炮火對準了他:「閉嘴,滾!擦桌子去!」
魏之遠就滾去擦桌子了,在擦桌子之前,他還自作聰明地從床頭櫃上拿起了魏謙平時用的跌打損傷膏,往魏謙面前一放,低頭偷偷一笑,在大哥臉上徹底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前,跑了。
魏謙暴怒的臉色冷靜了下來,他輕輕地舒了口氣,往小遠平時寫作業用的椅子上四仰八叉地一靠,椅子腿短他腿長,只好委委屈屈地窩在一起。
魏謙劇烈的心跳平復了下來,其實他自己心裡清楚,要是他真的一點也不想去,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麼討厭學校,他根本就不會把李老師領回家吃飯。
宋老太那老東西再潑辣,還沒有他的胸口高,一個年輕小夥子真動了真格的,宋老太能攔住他嗎?
那是不可能的。
他自己打心眼裡想回到學校去,儘管兒時實驗室的夢想已經破碎得粘都粘不起來了,可學歷依然是他可望不可即的東西。
不管是什麼樣的學歷,哪怕將來他上一個非常破的大學,可畢業證書拿在手裡,才能讓他有一條和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奮鬥的起跑線,他不期待別的,只想登上那輛能開到起跑線的火車。
用兩條腿追著鐵軌上的輪子跑,這太艱難了。
他真的只是想要那一點點的希望而已。
可是如果他走了,誰來養家?誰來糊口?
還有不到半年的光景,魏謙就會滿十八周歲,在社會眼裡,他已經是能自食其力的大人,他有手有腳有力氣,沒人會因為貧困而同情他,也沒人會給他這樣的人救濟——世界上需要救濟的人永遠比救濟金多。
靠老太太賣茶葉蛋撿破爛的錢去念這個書嗎?打死他也做不到。
退一萬步說,李老師是大好人,願意幫他,那是算他命好趕上了。可李老師有義務幫他照顧家裡,幫他偷偷補貼麻子媽嗎?
大概二十分鐘以後,宋老太回來了,大門被推開的那一瞬間,魏謙心裡已經準備好了對她破口大駡的詞。
他原本想說:「你又不是我奶奶,你個老不死的東西算哪根蔥,你管得著我的事嗎?這他媽是我家,我說了算,少在老子面前人五人六地裝蒜!」
鑒於這句話比較長,並且需要一氣呵成,魏謙已經好好地深吸了一口氣,然而當他看見推門進來的宋老太臉上那沒來得及褪去的喜色的時候,他就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宋老太認為上學讀書是一件極其長臉、極其榮耀的事,在老家,她認識的最有學問的人是東頭那個有初中學歷的村支書。
她正在以用一種非常粗魯鄙陋的方式,嘗試著對他好。
魏謙終於緩緩地把那口吸進去的氣吐出來,連帶著牽連著五臟六腑的凶戾一起,聽起來就好像一聲歎息一樣。
魏謙對小寶和小遠招招手,打發他們倆一人拿一根冰棒去小屋寫暑假作業。
小寶本來不樂意放暑假第一天就要寫作業,隨後聽見大哥讓小遠和她一起,她立刻忘了糾結作業的事,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魏之遠一起。
儘管魏之遠面無表情,魏謙卻看出了他的不樂意,於是加重了一點聲音說:「去,愛吃什麼拿什麼,聽話。」
魏之遠知道大哥他們有話要說,不想給他聽見,可房子小沒辦法,除了打發他們去小屋也沒別的地方可去,於是他頓了頓,擺手拒絕了小寶給他拿的冰棒,轉身走進了廚房,回手把廚房的門帶上,沖著外面大聲說:「我切西瓜!」
小寶失望極了,拿著冰棒在廚房門口踟躕良久,終於還是被那一道歪歪扭扭不結實的小破門給拒之門外,她無可奈何地轉身回到了自己屋裡,感覺奶油小豆冰都不好吃了。
魏謙這回是真歎了口氣——他一雙弟妹長得都這麼畸形,弟弟是個氣性大得不行、死不回頭的倔毛驢,妹妹呢……唉,更別提了,她簡直是個別出心裁的二百五。
這日子,真離了他可怎麼過?
魏謙把腿放下來,弓起後背,一手扶著椅子把手,另一隻手手肘撐在膝蓋上,捂住了半邊臉,用一種罕見的、心平氣和的語氣對宋老太說:「我們學校一年多少錢,你知道嗎?「
宋老太伸出四根手指頭來:「你們老師說一年四百,這錢咱們有。」
這錢當然有,魏謙替樂曉東當打手那會,樂曉東一個月給他一千五,好煙好酒隨便拿,在當時算比較高的收入了。他手裡多少有些積蓄,四百塊錢的學費確實拿得出,可學費始終是小頭,其他的開銷呢?
魏謙搓了搓手指,他這時候真的很想再來根煙。
「我們學……我們原來的那學校,中午午休時間很少,晚上要上晚自習,全封閉管理,一天要在學校待十二三個小時,半工半讀是不可能的。我們要求一日三餐在學校吃,最省錢一個月也要一百五十塊錢,書本費另算,也是筆不小的開銷,咱們就先暫且不算了。家裡呢,你們三個買菜買肉——對,我知道你們在家做飯省錢,但是那倆崽子什麼歲數?正是連骨再肉一起長的時候,飯錢絕對省不下來,加上水電費好和其他亂七八糟的,一個月兩百,你們得過的緊巴巴的。」
魏謙抬起眼睛:「你告訴我,就這三百五十塊錢你去哪弄?刨去成本、電錢水錢,你賣一個雞蛋能賺五分錢嗎?你一個月賣得了七千個茶葉蛋嗎?你真當你那蛋是公雞下的啊?」
宋老太啞然,過了一會,毫無底氣地狡辯說:「我一天也不少賣呢,能有幾百個……」
「我買你幾百個雞蛋。」魏謙苦笑了一下,連續長篇大論,他有點口乾舌燥,他輕聲對宋老太說,「別耍你那點小聰明了,什麼行情我不知道麼,從早到晚,你能賣六七十個就算生意好了。」
宋老太:「哎喲你懂個屁,老娘賣破爛也能賺錢,包紙、紙盒子……對,還有瓶子,易開罐……」
「就算你一個月累死累活地能弄出這三百五十塊錢,萬一有點別的事呢?」魏謙打斷了她,「你年紀也不小了,我說句不好聽的,萬一有個磕碰住院呢?你有醫保嗎?再說,就算我可以湊合,你可以湊合,可是萬一倆孩子學校有點什麼春遊運動會,別人都給買新衣服零食,你讓他們倆也湊合嗎?小寶是個丫頭,現在什麼也不懂不要緊,過一兩年她知道美了,你是不是也準備讓她破衣爛衫地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
宋老太聽到這,不知怎麼的,突然眼睛一眨,毫無徵兆地掉下了眼淚來。
魏謙說得對,她心裡明白,這是城裡,不是他們那窮鄉僻壤的老家,在老家,田間地梗、家長里短,誰家的孩子都是泥裡滾大的,誰也不比誰體面多少,沒什麼好說。
可是在城裡,人家都是豪車寶馬、衣香鬢影,窮是沒有出路的。
這孩子是有多苦啊!
而她只是個鰥寡孤獨的老太婆,什麼本事都沒有,最大的技能是種菜,可惜這鋼筋水泥的城市,連二尺寬的菜地都找不著。
魏謙心裡原本是惶惶茫然一片,驟然發現宋老太掉了眼淚,他有那麼一兩秒鐘沒說出話來。
隨後,少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冷靜了下來,他默不作聲地站起來,從桌子上拉過一卷衛生紙,撕下一點遞給她,用真正一家之主的鎮定氣度說:「別哭了,我跟你說的都是真事。」
宋老太越發地泣不成聲。
魏謙任憑她哭了一會,終於不耐煩了:「老太婆,差不多行了,哭哭啼啼的,晦氣不晦氣?有事說事,有什麼好哭的?」
宋老太聽他又沒了那種文明和體面,故態重萌地出言不遜,就彎腰扒下了自己的鞋,拿著鞋底使勁往魏謙身上抽:「你個小兔崽子!你個沒良心的小兔崽子,我打死你!你就那麼想當流氓是不是?就那麼想當小工是不是?抽死你得了!。」
魏謙當然不可能被一個鞋底抽死,他也懶得躲,索性縮著肩膀用胳膊護住臉任她打、任她出氣。
同時,他不打算陪她發洩毫無意義的情緒,魏謙在這樣混亂的背景音中,絞盡腦汁地思索起出路。
滿地荊棘,而希望就像一匹踏燕的馬,只有尾巴堪堪勾住了他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