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人生初見(三)

  這個時辰並不算晚,來訪並沒什麼,但是對柳定義來說,但凡拜見,都需提前兩日,至少是一日告知。李家突然來人,多少令軍紀嚴謹的他不悅,若是其他人,他肯定拒之門外。可礙於對方是岳母,也就忍了脾氣,讓下人請去大廳。

  因柳家送來的聘禮中有幾處商舖,李家如今全都搬到了京城。李爹李娘偶爾會來柳家看看女兒,但屢屢不得好處,也就乏於往來。而且忙著打理鋪子,也沒多少空閒。今日聽聞女婿回京,鋪子打烊,就過來問問安,表表關心。

  李爹怕突兀,想明日再來,秦氏不肯,偏要去看女婿,免得對方覺得他們二老沒良心 執不下,就只有秦氏一人獨來。

  秦氏坐在柳家大廳上,有些拘束地喝了半杯茶,伺候在廳裡的下人不言不語,外面來回忙活的下人也不吱聲,整個大宅靜悄悄的。暗想,果真還是要有孩子才鬧騰啊,女婿回來了,女兒那肚子也該爭氣些,早日生個大胖小子,這樣才更得人疼。

  那他們李家的榮華,也能長久不斷了。

  秦氏剛喝了一口茶,就見有個高大男子過來,步伐穩健,神態威儀,忙將茶水嚥下。柳定義還未到前頭已經喚了一聲「岳母」,聽得秦氏心裡樂得不行。

  柳定義請她坐下,待她坐定,才說道,「剛剛回京,還來不及同墨荷去看您們,卻不想您們先來了,慚愧。」

  秦氏擺手笑道,「你是大忙人,哪能勞煩你親自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聽聞你回京了,所以來瞅瞅。」

  柳定義說道,「墨荷她去梳洗了,等會便過來。」

  秦氏是真心來過來看他個安康,可一聽女兒暫時不會出來,卻動了點心思。以女兒的脾氣,要是她跟這女婿求點什麼,她定會又責罵他們貪心。而且往後見面他們夫妻肯定是會一塊出現,到時再求這女婿點什麼,可就難了吧。

  柳定義見她似有什麼話想說,主動問道,「岳母可是遇見什麼難事了?」

  秦氏順勢說道,「倒不是什麼難事,就是……墨荷的弟弟,家中的長子寶良,不願從商,我們也覺得做商人丟了親家的臉,所以要是女婿你身邊缺什麼使喚的人,把差事他做吧,寶良是個上進的孩子,定不會丟你臉的。」

  和女婿求差事不像跟女兒求差事那麼簡單,秦氏說完後,手心都滲出了汗來。

  柳定義想也未想,「明日帶寶良來見我,我領他去找個他喜歡的差事。」

  秦氏不曾想到竟這樣容易就同意了,愣了小片刻才回神,急忙道謝。

  柳定義一一應著,並沒太多神情。

  送走秦氏,李墨荷還在房裡擰濕髮,想盡快去見母親。這擦得快乾了,卻見柳定義回了房,才知道母親已經走了。

  「我讓車伕送她回去了,不用擔心。」

  「嗯……我母親她可說了什麼?」

  柳定義說道,「為你弟弟求了差事。」

  李墨荷心頭咯登,「您允了?」

  「允了。」

  李墨荷滿心不安,換了一條乾布擦拭,時而甩甩長髮,這樣乾得快些。

  隱隱花香撲進鼻中,想忽視都不行。柳定義低頭看她,眉目俏媚,面龐淨白,因散發垂腰,襯得三分嬌弱,看得他已忍不住燥意,俯身將她抱起,往床上走去。

  李墨荷手裡還拿著梳子和乾布,不由握緊,不敢動彈。背已貼床,手裡的東西也被抽走了,一人覆身而來,臉還很陌生,「其實我弟弟的事,您不用操心,差事什麼的,也暫且放放吧。」

  柳定義微微擰眉,「我知道你於我多少有不滿,覺得我用權勢押你嫁進柳家,委屈了你。我也曾想過這麼做可好,只是我心自私,所以還是心底不安地遣了媒婆去。」他默了默,見她直勾勾看著自己,視線分毫不避,倒讓他沒法正視,乾脆翻身下去,闔眼道,「你入了柳家門,我絕不會虧待你。你的家人,我也會善待。」

  李墨荷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坦蕩蕩說了這些,聽著可恨,想想也可恨,可木已成舟,她只想將這日子過好,「你不安什麼?」

  「若是李家拒絕了我該如何是好。」

  李墨荷倒覺可笑,「為何會擔心這個?若真拒絕了,難道您會善罷甘休?以侯爺的權勢,要娶個平民姑娘,並不難吧。」

  柳定義終於睜開眼,看著那細孔連串的蚊帳,嗓音低沉,「我是有私心,但不會逼迫你。你若不願,我卻娶回家中,枕邊人怨恨著我,夜裡睡得也不踏實,何必給自己找苦頭。」

  李墨荷愣了愣,瞧著這直率的男子,心中滋味並不好受。她之前一直安慰自己,即使爹娘不將她「賣」給柳家,以柳家的權勢也不會讓她不嫁。可今日得知真相,卻完全是被自己的爹娘給賣掉了,而不能將責任推卸給柳定義。

  這無疑是讓她更覺得因為爹娘的冷漠和貪婪,才毀了她曾憧憬的日子。嫁入豪門是好,可她不願如此。

  越想,就越覺因家人背棄而感到委屈。

  柳定義察覺到旁人沉默,偏頭看去,卻見她眼裡有淚。似乎感覺自己在瞧她,立即背身,提了被子掩面。

  他能看著別人流血,可就是不能見女人垂淚,撐手起身,「你哭做什麼?」

  「沒什麼,您睡吧。只是我那弟弟如今並不是個有出息的,您強扶他,指不定是害了他。日後真要幫忙,也請二爺讓他量力而行罷。」

  柳定義揉揉眉心,「別人要榮華在我這求都求不到,我許了給你家人,你卻不要。」他微微探身看她,實在是不懂了,「那你繡花討好我做什麼?不是為了祈求更多寵愛和富貴?」

  李墨荷頓了頓,轉身用那還紅著的眼看他,「什麼?」

  柳定義淡聲,「荷花,府裡的人都知我最喜荷花。」

  李墨荷已愣住,終於知道雁雁讓她繡好荷花的緣故,原來不是雁雁喜歡,而是柳定義喜歡。難怪柳定義總是有意無意往她繡盒裡瞧,他肯定是以為,她跟旁人打聽了他喜歡什麼,然後順著他的喜好去做討好他的事。

  雁雁那個孩子呀……真讓她哭笑不得。

  只是她這麼做也是真心為自己,這是罵不得的。溫熱的氣息突然往下壓來,驚得她身子立刻緊繃,偏頭不看,咬了咬唇說道,「我是想過要知道你的喜好厭惡,但只是不想莫名開罪你,未曾想過要討好你。」

  她不說為什麼偏去繡荷花,他也實在很難相信她沒意圖。他於李墨荷的要求不高,安安分分的,疼多些無妨。本來……她進門也不過是因這張臉。雖然覺得自己混賬,可在這件事上,到底還是徹底自私了一回。

  「是雁雁說她喜歡荷花,我便學了、繡了。」李墨荷不想讓這件事在他眼裡變成討好他的舉動,更不願讓他帶著這種輕蔑的心理要了自己的身,否則這跟那些輕浮女子有什麼不同。

  柳定義愣了愣,她說別人不信,可說是雁雁那個古靈精出的主意,他卻信了。李墨荷並不笨,她要是把這件事推給雁雁,明天就拆穿了,何苦找罪受。

  「是我誤會你了。」

  他說不出抱歉的話,也說不出溫情的話。思來想去,低頭咬了她的耳垂,用最輕柔的語氣說道,「會很疼,但很快會過去。」

  李墨荷已閉上了眼,任由他折騰。

  夜色悠悠,深秋跨冬的最後一輪月牙,天一亮就要落下了。

  柳家各房已經陸續滅燈,只剩院子廊道懸掛的燈籠還亮著。柳雁在床上翻來覆去好幾回都睡不著,果然人是不能慣著的,這兩個月她都賴在主臥不走。爹爹一回來,她又得一個人睡,能睡得著才怪。喊嬤嬤同自己一塊睡,嚇得嬤嬤關了房門趕緊避開。

  實在無法入睡,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披上衣服準備去賞月,想想真是無比的附庸風雅,指不定還能得方青先生的誇讚呢。

  挪了小板凳到窗檯那,因爬過許多回,這次也順當的爬了出去,自個往聚香院的後院走去。

  秋風寒涼,冷得她隱隱有了那日被困在山洞的陰冷,可越是這樣,就越不願回到那個暖窩中。不等她完全能從那條巷子不帶絲毫畏懼地走過去,那她就要努力克服這些不適。

  但實在是太冷了,她捲了衣服哆哆嗦嗦地走,「冷死了。」

  話落,前頭池塘傳來低低窸窣聲,把她嚇了一跳,「人?野獸?」

  看不見那低矮岸邊,只是隱隱有水光反照,確實是有什麼在那的。柳雁墊了墊腳,稍稍能看見些,先見著個腦袋,側臉在月下看得不太清,但那雷打不動的蕭瑟感,還是莫名地知道了那是誰。

  她吸了吸冷冷的鼻子,蹦了過去,蹲在高他一處的岸上問道,「褚陽哥哥你這麼晚還不睡嗎?」

  齊褚陽微微偏頭看了看她,又收回視線,「嗯。」

  「不困嗎。」

  「困。」

  「那為什麼不睡。」

  「睡不著。」

  一問一答,半個字都不多說,柳雁只覺乏味。她伸手扣了扣他的肩頭,「褚陽哥哥,我爹爹跟你爹爹是好兄弟是吧?」

  齊褚陽身體微僵,想起父親,神色已是黯然。清秀的小臉強忍著痛苦,可卻顯得更沉痛。

  「他們說你爹爹過世三十日了?」

  齊褚陽忍不住冷盯她,「柳七姑娘可否尊重一下家父?」

  柳雁抿了抿唇,「你別急呀,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啊。你爹爹的屍首一直沒找到對吧?」

  齊褚陽不知這豆大的小姑娘要說什麼,緊緊盯著點了點頭。

  柳雁又往前挪了挪,說道,「之前我爹爹有個很好的同僚,那同僚墜馬死了,我爹爹那三個月都跟你現在一樣,很難過很難過。可是齊叔叔跟爹爹那樣要好,可現在爹爹他……」她扁了扁嘴,「卻有心思同我娘一起,還不見得很難過。你爹爹的屍首不是沒找到麼,所以我覺得,你爹爹應該沒死,而且這事我爹也知道。」

  齊褚陽怔神看她,「當真?」

  柳雁點頭,「這是我猜的。」不過應該不會錯的吧,這一切都十分可疑嘛。冷風襲來,她又打了個冷戰,「我回去啦,要冷死了。」

  「等等。」齊褚陽終於從那低矮處跳了上來,定定看著她說道,「雖然我不知你說的可對,只是……如果柳伯伯真的知道我爹沒死,可是卻謊稱他沒了,甚至……連朝廷都憑著一面之詞認定他已殉國,我想……這裡面的事,不該我們多嘴。」

  柳雁眨了眨眼,對啊,她怎麼沒想到這點。要是就這麼跑去跟爹爹邀功,別說誇讚,不被斥責就不錯了吧……額上暗暗冒了虛汗,點了點頭,往他伸指,認真道,「那這個就當做是我倆的秘密吧,拉手指。」

  齊褚陽覺得這根本一點約束力也沒,而且稚氣得很,他在四歲以後就再不玩這個。柳雁冷得渾身發抖,見他磨蹭,忍不住露了怒意,「我要凍死了。」

  他無奈伸手,同這小小手指勾在一塊,在九歲這年,和這凶巴巴的小丫頭又做了一回稚氣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