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簌簌花飛

  老太太才沒醒多久,鐘嬤嬤正伺候她穿鞋,外頭下人就在急敲門,惹得她不滿。鐘嬤嬤也是擰眉,「什麼事?」

  外頭急聲,「四爺不見了。」

  老太太差點沒從床上跳起來,鐘嬤嬤忙去開門,問了個仔細,回來說道,「說是一早就不見了四爺,見後院樹上有些斷枝,許是從那順著上牆跳下去的。」

  「那麼高跳下去豈不是受傷了?」老太太驚得捂了心口,「快,快將全部護院下人派出去找!」

  鐘嬤嬤急忙出去叫人,消息一傳,柳宅的男丁基本都出去找人了。巷子裡的鄰居瞧見,關了門便說——準是隔壁那傻子又走丟了。

  柳定澤沒有走丟,只是走錯路了。

  他從鄭氏那離開,明明順著原路返回,可是走著走著就發現不是走過的路了。又折回去,可越走越覺這路陌生,等無論他怎麼拐都是不曾見過的地方時,他才明白過來,迷路啦。

  他蹲在路口看著過往的行人,想找個面相和善的人問路。雁侄女教過他,問路要找跟她一樣高或者比她高一點的「小人」問,才不會被騙。可怎麼一個都看不到……

  今日學堂不放假,又早,上學的早去了,不去的還在家中烤火睡覺,自然不會早早出來。

  他等了許久,準備去找個大人問問。站起身時,腳有些發麻,往前提步,力道跟不上,撲通往前摔去,伸手一撐,掌上刺痛。坐在地上痛得直叫,再看手掌,都刮傷了。

  他緩緩站起身,捏著袖子摁住傷口,攔在一個男子前頭,「你知道北定侯家怎麼走嗎?」

  男子一聽是官家人的地方,當即擺手。

  柳定澤往懷裡掏了錢袋,往他手上塞,「你帶我去,這錢給你。」

  男子是個老實人,看他拿錢,更不敢惹事,連忙躲開了。留下柳定澤在那拿著錢不知所措,不是說錢是好東西嗎,怎麼沒人要。正苦惱著要如何回家,肩頭忽然被人拍了拍,他回過身,只見是個精瘦的漢子。

  漢子嬉笑道,「我知道怎麼走,你隨我來。」

  柳定澤大喜,乖乖跟在他後頭。

  漢子走幾步便回頭看他,見他跟著,這才走得快了。一路領他進了條巷子中,將他捉了進去,自己往後頭看了看,沒見著人,轉而一把將他手中的錢袋奪了過來,「這裡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柳定澤皺眉看去,「這裡不是。」

  漢子瞪眼,「這裡就是。」他指了指地上的老鼠洞,「這就是你家。」

  柳定澤蹲身看去,不過一個拳頭大小,自己哪裡鑽得進去呀。起身要和他說清楚,誰想一抬頭,那漢子卻不見了人。他站了好一會,才往外走。可這巷子太深,連大路也出不去了,而且一個人也瞧不見!

  轉了好幾圈,不知怎的竟又回到了鄭家小宅,還瞧見了柳芳菲。此時她正同幾個年紀相當的孩童玩石子,很是開心的模樣。柳定澤看見她,也很高興,往她走去,可又不知她的名字,只好喂喂地叫著。

  「那是傻子麼?他在叫誰呀?」

  聽見傻子兩個字,柳芳菲才抬頭望那邊看去,只見柳定澤渾身髒兮兮的,臉色有些慘白,頗為淒涼的模樣。她心裡一陣難過,想過去問他怎麼了,旁邊幾人又說道「這傻子好髒呀」「不會是我娘說的枴子吧」「他到底在叫誰呀」……

  她頓下步子,不敢朝他走去。

  巷子裡的孩子都說她是野種,好不容易跟他們說她有爹的,他們才願意同她玩。可要是讓他們知道這傻子就是自己的爹,那就再沒臉面在這住了。

  她背身不瞧,只盼他快些走開。幾個孩童見他一直往這走,驚怕得拾起雪,團了球往他砸去,叫嚷著「傻子快滾」,扔得十分狠心。

  柳定澤不知他們為何要這樣對自己,他只想回家呀,他還沒有吃早點,飢腸轆轆地跑來給這小姑娘送藥。他還要回去跟他娘說,接他們回家的。再不回,要晚了。

  「喂喂。」

  他低聲叫著一直背對著他的小姑娘,可卻一點回應都沒有。雪球砸在身上不痛不癢,可卻冷颼颼的。砸在赤亅裸的手上,更是冷得不行,黏在傷口上的石子混著雪揉了進去,刺痛得很。

  「喂喂。」

  柳芳菲忍著沒吱聲,沒聽見,她什麼都沒聽見,她才不要讓別人知道這是她爹,才不要!

  柳定澤無助站在那,瞧著她瘦小的身影有些難過。難過一點一點地在心頭擴散、蔓延,「喂……」

  可她就是不理他。

  「喂!」這一聲喂,卻是個小姑娘氣吞山河喊的,「不許欺負我四叔!」

  柳定澤怔神往旁邊看去,一個小姑娘從車上跳了下來,踉蹌一步,拼了命的往這跑來,跑到前頭便將那幾個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孩童使勁一推,自己差點摔倒,仍是不輸半分氣勢,「不許欺負我四叔!」

  柳雁簡直要氣瘋了,一腳踹在離自己最近的孩童小腿上,痛得男童吃痛,惱得他伸手推她。還沒碰著,就被人攔住了。

  齊褚陽捉了他的手一推,四兩撥千斤,只是輕輕動作,就將他推開了。拉了柳雁往後退了兩步,這小丫頭是哪裡來的膽子,不怕挨揍麼。

  那四五個孩童叫嚷著撲向他們,要狠狠揍兩人一頓。柳定澤忙攔在柳雁前頭,「不要欺負我雁侄女!」

  好在一同跟來的有兩個下人,上前將他們喝走。

  柳雁朝他們落荒而逃的背影哼了一聲,又去瞧她四叔,這一湊近了看,差點哭了,「四叔,讓你不乖,亂跑!」

  柳定澤嬉笑著摸摸她的腦袋,「雁雁不哭,四叔給你買糖人。」

  管嬤嬤見著他的手,嚇了一跳,又忍不住說道,「四爺,您的手髒著呢……姑娘的發要髒了。」

  柳雁捉了他的手來瞧,傷口有深有淺,血都凝固了,立即要拉他回家。柳定澤走時又看向那一直沒開聲的柳芳菲,認真說道,「等我回去了,就接你回家,我不是騙子,真的。」

  柳芳菲怔神看他,這人,真的是傻子。

  柳雁這才瞧見她,好似方才都在這吧?她頓時氣得不行,「柳芳菲,他是你爹爹啊,你怎麼能眼睜睜看他被欺負?」

  柳芳菲咬緊了唇,聽她責怪自己,偏頭冷笑,「他只會給你買糖人,不會給我買,那我幫他幹嘛。」

  說罷,就轉身進屋。要不是齊褚陽先行一步拉住柳雁,她真會沖上去揍她!

  齊褚陽定聲,「先帶柳四叔去藥鋪敷藥吧。」

  柳雁掂量了下輕重,這才放過她,領著四叔上車去藥鋪。

  柳定澤已經不覺得手疼了,就是不知怎的心裡有些難過,「她為什麼討厭我……爹是好東西呀,雁雁就很喜歡喊爹爹爹爹,難道我跟二哥有什麼不同嗎?」

  柳雁憤然,「因為她壞。」

  柳定澤還是不解,「雁雁要是壞孩子啊,可還是喜歡喊爹爹的。」

  柳雁又無辜被說,更是憤憤,「雁雁跟她才不一樣。」

  「可下人說你是壞孩子。」

  「……」柳雁恨恨地想誰背後嚼舌了,回去非得找出來。

  齊褚陽在旁看著倒覺驚奇,沒想到眾人忙著四處找柳四叔,惟獨柳雁說他可能在這,沒想到竟然真的在。這會見她說話有氣力,可臉色卻不好,跟柳四叔一樣顯得蒼白,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麼?」

  柳雁咬唇搖搖頭,離那小宅稍遠一點的地方,就是當初她被人擄走的地兒。以為忘得差不多了,剛才一心要教訓那些孩童,也沒多想。這會上了車,回想起來,卻有些心驚懼怕。

  齊褚陽不安道,「七姑娘……」

  「我沒事。」柳雁將車窗關上,不想多看外面,悶聲不語。等稍稍恢復了些,她又想,四叔有孩子她很歡喜,但是那孩子若不疼四叔,又不會跟他玩,那還要孩子做什麼呀。而且還瞧著別人欺負自己的父親,那種孩子能要麼?這樣的堂姐她可不喜歡。

  這事要和祖母說說,不然四叔要受委屈的。

  馬車先駛到就近的藥鋪,管嬤嬤也差人回府報信了,好能安心在這看病。

  柳定澤先下了車,柳雁隨後下來,剛落地就見他往對面跑了,急得她喊他。喊了幾聲就頓住了,因為她看見四叔進了蜜餞鋪子,拿了蜜餞要走。好在下人跟在旁,付了銀子。

  他拿著一包蜜餞回來,拿了一顆往她嘴裡放,「沒有糖人,有糖。」

  管嬤嬤低聲,「四爺手髒,姑娘領個情就好。」

  柳雁未聽,張嘴咬了他遞來的,「真甜。四叔乖,進去找大夫看手先吧。」

  柳定澤不安地隨她進去,一個勁地問她可會疼,聽見說不會不會,才安心。可坐下不久,大夫捉了他的手卻拿水洗,疼得他齜牙。雁侄女的話真的再也不能信了,那個小騙子。

  柳雁坐在鋪子裡,聽裡面四叔叫個不停,捂了耳朵也能聽見,乾脆不捂了,拿了蜜餞去了外頭。

  齊褚陽奉了柳定義的命跟著她,說是怕她闖禍。方才她衝去踹那孩童,也著實是嚇了他一跳,好在拉得及時。這次碰見這些年紀相當的還好,萬一以後她沖比她還大一個身的人凶怎麼辦?所以被叮囑要護著她的自己,是必須要練好身手,以備不時之需麼?

  「七姑娘,你方才衝他們凶時,既然怕,為什麼還往前衝?」

  柳雁偏頭看他,「我哪裡怕了。」

  「你上車後臉色很不好。」

  柳雁稍怔片刻,抱著滿滿一包的蜜餞沒有言語,過了許久才道,「我在那兒,被惡人擄走過,綁在山洞裡,差點沒了命……雖然那兩個惡人被關進牢裡了,可我還是挺怕那。」

  齊褚陽愣了愣,這件事他隱隱聽下人提過,可見她沒事人般,以為並不像說的那樣嚴重,畢竟許多事都是以訛傳訛,不可全信。但她此時說著,聲音確實在發抖,是他在柳家住了這麼久以來,從未聽過的音調。

  「如今沒事了。」齊褚陽看著她咬緊了牙,臉色更顯蒼白,安慰道,「他們已被關了起來。」

  柳雁沒有作答,一時失語,只是緊握手中蜜餞,那糖漿從紙包中滲出,沾了手也渾然不覺。

  有驚無險回到家中,府裡的下人也陸續回來。老太太惱怒不已,將四房的下人全都杖罰一遍,又扣了大半月俸,方才洩氣。拉了兒子到跟前,瞧了他的傷勢,嘆道,「你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

  她見得最少的就是他,只因每每見到,都會傷心。她老了,不願多傷心,可心底是疼他的。

  柳定澤坐得端正,學著其他人說正事那般,,字字道,「娘,我想接他們回家。」

  老太太眉頭一擰,「他們?誰?」

  柳定澤撓撓頭,「就是住在小宅子裡的他們,一個大人,兩個小人的那兒。」

  柳雁知道四叔說的小人就是小孩,禁不住提醒,「就是鄭姨他們。」

  老太太恍然,「為娘正有此意,接了那兩個孩子回來。」

  「只接小人麼?那大人呢?」

  「她那種身份的人,怎可進我柳家大門。」

  柳定澤一聽不接全三人,有些為難,「可是我答應他們要一起接回來的。小小人哭的好難過,而且沒娘的孩子也好可憐。」

  老太太不知要怎麼和他說清楚,他腦子裡沒好人壞人的分法,更不會為家族名聲考慮,只知道對方可憐。越想就越不想勸,往日這事三兒媳會幫腔的,可這會……一想,不由對三兒子發了脾氣,「你還不快將阿喜接回來!」

  柳定康無端挨了母親喝聲,苦了臉道,「阿喜說若兒子去了,她便吊、吊死了去。」

  老太太冷聲,「連妻兒都接不回來,你還有臉說。若非你做了糊塗事,哪裡會鬧成這樣。」

  柳定康弱聲,「可阿喜的脾氣您也知道,她當真不會輕易回家的。」

  老太太嘆了一氣,這三兒媳的性子確實不是他能勸回來的,去了那,要是被掃帚打出來了怎麼辦?豈非丟臉?仔細衡量,同李墨荷說道,「你是做嫂子的,素日也和她說得來,這兩日有空,你就去勸勸吧。」

  李墨荷還沒跟老太太說明日回門的事,這放下妯娌的事先回娘家,好像也不太妥當。可婆婆開了聲,只好應了。

  夜裡柳定義推了酒宴先行歸家,免得被灌了酒,誤了明日陪李墨荷回門的事。可途中又見著恩師,得了邀請,不得不隨行,小飲幾杯。

  等恩師興致去了,告辭出來,夜已全黑了,連更夫都已提著銅鑼出來。回到院中,廊道燈籠高懸,屋裡的燈火也還亮著。只是從窗前過去,沒看見裡面有人影,心想李墨荷已睡下,不過是亮著燈罷了。

  推門進去,往裡屋走去,確實沒見她在窗前常坐的地方繡花,卻見她坐在床邊,拿被子遮了手腳,倚在床柱發呆。

  餘光見了影子,李墨荷方才回神,往前看去,見了那高大男子,便將被子掀到一旁「二爺」,隨之起身。

  柳定義瞧見那被縟下面的手,還抱著個暖爐,真是怕冷的。可那手上的紅色卻有些不對勁,不像是燻熱的,低頭細看,竟是在北城常見的凍傷,還不是一日兩日的傷。明明是同床共枕的人,卻是無意才發現,「你的手什麼時候凍傷的?」

  李墨荷將手藏在後頭,搖頭,「每年都如此,今年已經好多了,不礙事。」

  「上藥沒?」

  柳定義伸手要將她藏著的手拿出,她卻又是一躲,「難看得很,二爺別瞧了。」

  他並不聽,還是捉了她的手腕放到前頭,這手是熱的,可卻高腫,被撓得有些紅,肉色可見,幾乎要破了。他見過不少將士的手如此,深知會巨癢難耐。放了手去拿藥箱,等拿到跟前,想起初次相見他也是拎了藥箱,倒覺好笑,「我倒是成大夫了。」

  李墨荷只覺這手醜得不行,幾乎不敢伸手給他瞧,只好閉眼讓他上藥,權當掩耳盜鈴,「四弟今早自己跑去外頭了,您出門早,消息沒傳到那吧?」

  柳定義見她腔調裡並不緊張,知曉四弟已回,也沒急問,「沒有。」

  「四弟安然歸來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纏著娘要接鄭氏母子三人回來。娘不肯,又忽然要三弟把弟妹接回來。但三弟不敢,所以母親就讓我去勸勸先。」

  柳定義給她抹藥膏的手微頓,「所以明日你要去勸弟妹,不得空回娘家了?」

  「嗯。家宅不安,母親心裡也不舒服。爹娘他們會諒解的,回門的事並不急。」李墨荷稍稍睜眼看了看手,得,抹了白色膏藥顯得更醜了。

  「往日你受了很多苦罷。」她的手心朝下,放在自己的掌中,能隱隱感覺得出手上有未散的繭子。

  李墨荷驀地縮回手,又藏到身後,「不礙事了。」

  柳定義抬眼看她,又探身過去將手「捉」了回來放好,「日後不必再受這種苦了。」

  李墨荷低低應了一聲,他掌上也起著厚實的繭子,許是常年手執刀劍的結果。輕放的手能察覺得到那寬大手掌微暈而起的熱意,很是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