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氏怔神看著丈夫氣哄哄走了,愣了許久也沒回過神,直到旁邊的許嬤嬤喚了一聲,才驚覺面頰微涼,伸手一碰,竟丟臉的當眾落淚了。
許嬤嬤不安道,「太太……您也彆氣,三爺他是疼您的,只是一時之氣。」
殷氏提帕抹了淚,冷笑,「這不分青紅皂白就衝我發火,哪裡瞧得出是疼的。他也是膩了,那就如他所願,接那狐狸精進門,我走!」
許嬤嬤忙說道,「太太可不能衝動,您若走了,那三少爺和四姑娘可怎麼辦啊。您苦心勞累的三房,難不成都要拱手相讓?」
說到兩個孩子,殷氏又是愣神,滿心愁云籠罩,笑意輕輕,「所以他這是要將我吃得死死的麼……」滿滿的不甘,滿滿的不屈,空有了一番情意,卻落得這樣的結果。真逼急了她,她可能連孩子也不要,也不願拘束在這。在外面日子是會苦些,但還不至於活不下去,總比在這受氣的好。
柳定康急匆匆趕到母親那,一進門就跪下認錯了。老太太擰眉道,「下人說時我以為是他看花眼了,可你既然先承認了,那也省得我問。只是你要納妾就納妾,何必這樣遮遮掩掩的,不怕傷了阿喜的心麼?」
老太太不便供出管家,只說是下人。可這下人二字,也讓柳定康好不驚訝,「什麼?同母親說這事的,難道不是阿喜?」
「這事為娘怕她知道,只悄悄叫你來,若她知道,不早鬧開了。」
柳定康啞然,一時說不出話來,母親是個直心腸的人,是不是騙人一眼就瞧得出,如今分明不是在說假話。那他豈非是誤會妻子了?這一想,懊悔不已,急著要出去,老太太不知他們吵過一回,喊住了他,「你等等。」
「娘,兒子有急事。」
老太太不滿道,「你急什麼,連同為娘說話的空都沒有。」
柳定康弱聲,「兒子以為是阿喜告的狀,方才進來時,衝她發了火,只怕她現在滿腹委屈了。」
老太太連聲道他糊塗,又很是惱怒,「你既然如此怕她疼她,為何要沾花惹草,又弄出個孩子來?」
柳定康遲疑稍許,才道,「兒子也不是故意的……那日和同僚喝酒,喝得醉醺醺,等醒來時,就同春華行了好事。誰想她就這麼懷上了……難不成要兒子給她落胎,那未免太造孽。」
老太太臉色一變,「難道那春華也是青樓女子?」
柳定康忙擺手,「是邢大人府上的丫鬟,還是邢夫人的陪嫁丫鬟。邢夫人將春華送給我,我總不能不要,更何況還要了人家的身。」
老太太揉揉眉心,「快去安撫安撫阿喜吧,你真是糊塗啊。」
柳定康訕訕應聲,急忙出去尋妻子。回到院子,就見平日伺候殷喜喜的婢女站在那,見了自己便說道,「三爺,太太她帶著少爺姑娘回娘家去了,還讓奴婢給您捎句話……」
柳定康腦袋一嗡,怎麼脾氣還是這樣拗,當真不會改了,「太太說什麼了?」
婢女不敢瞧他,低聲,「太太說……太太說,讓您別去煩他們娘仨,要是敢來,她就、就吊死在房裡。」
「……」柳定康心裡一涼,完了,連哄都不要他哄,這是真生氣了。這一想,腸子都快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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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晚上用飯時沒見著三嬸,才知道三嬸帶著堂哥堂姐回娘家回去了。用過飯後回到房裡,管嬤嬤早早聽了些傳聞,同其他下人說時,柳雁也聽得認真,他們說著說著,自己也訝然了,「三叔竟這樣大膽,三嬸肯定要氣瘋了。」
「可不是,鬧得三房的人都知道了。」管嬤嬤嘆道,「而且奴婢瞧,三太太是一時半會不會回來了,三爺這事兒太過了。」說著,想到柳雁,她這最疼的姑娘,眼眸微紅,「希望姑娘日後別遇著那樣的人,要新人進來,明著就好,這樣有了身孕再帶回來,別提有多堵心。」
管嬤嬤本不該同個小姑娘說這些,可一時嘴快,又真是擔心,便說了。柳雁確實不太懂,可若是將事情換到她爹爹和娘親身上,也為三嬸所遭遇的難過。
她也不喜歡常姨娘和顧姨娘呀,雖然顧姨娘人挺好,可她心底期盼的,就是爹爹只有娘親一個,只有她和哥哥兩個孩子。
不是討厭庶出的兄弟姐妹,只是想獨佔父親母親,只想要一家才四口人罷了。
她抬頭問道,「嬤嬤,以後雁雁也要同那麼多人一起住麼?不能就一家四口麼?」
管嬤嬤頓了片刻,俯身說道,「只要姑爺待姑娘一心一意,便能。」
「那怎樣才能一心一意呀?」
管嬤嬤總算打住了,這話可不能和她亂說,人還小,若是說了,要說她這千金小姐不要臉的。同她理了理衣襟,笑道,「就是對姑娘好,日後會遇著的。」
嘴上這麼說,可自己也不信,這世上會有這樣的男子?福氣再大的姑娘,也怕是碰不見的吧。仔細想想,她倒是想起個人,那齊三爺唄。齊夫人還未嫁與他前,他倒是個風流人。娶了齊夫人後,意外地安分起來,夫妻兩人鶼鰈情深。可惜福薄,早去了。齊三爺不就一直沒娶了?連個妾侍也不要。
不過她活了這麼久,就只見著一個齊三爺,其他男子可都……越想,就越心疼她奶大的這孩子。要是招婿的話,興許就不必愁了。不過柳家男孫眾多,哪裡會讓姑娘去招婿呢。
柳雁仍是不解,大人說話總是問多了便吞吞吐吐,一點也不痛快不坦率。她撥了撥垂落的發帶,又見著一顆珠子滾到凳子腳下,便過去拾起。珠子的冰涼在手中散開,她頓了頓,「嬤嬤,你說我如今這麼喜歡這個娘親,是不是很壞呀?我親娘會生氣麼?」
管嬤嬤蹲在她一旁,輕撫她的背,還將她當做嬰兒那般,「怎麼會,你歡喜她便歡喜。」
柳雁點了點頭,「我也覺得親娘會高興的。」她小心將珠子放回原地,這才站起身,「我去找娘親說話。」
管嬤嬤和兩個婢女跟在她身後,面色溫和看著她,盼著日後她嫁了,能將自己帶去,好伺候她一輩子,不斷了這奶母情分。
冬日的晚風有些刺骨,刮得整個院子除了樹葉窸窣聲,便聽不到其他聲響了。柳雁抱著自己的小暖爐,穿過深長廊道,頭頂懸掛的燈籠光火將影子打的亂晃,瞧著有些令人害怕。
她硬著頭皮往前走,這廊道卻好像走不完似的。突然前頭出現個人影,嚇得她往後一退,要不是管嬤嬤扶著,差點摔倒。前面那人顯然也被她嚇了一跳,等互相看清楚,柳雁氣鼓鼓道,「你走路怎麼沒聲?」
齊褚陽只覺柳七姑娘真是一天到晚都在生氣,尤其是對他,「納的鞋底厚實了些,走的又輕,就沒聲了。」
柳雁這才發現他穿新鞋了,瞥了幾眼說道,「我爹爹買給你的?」
齊褚陽遲疑片刻,不好騙她,點了點頭,又不由一咽,她不會又要生氣了吧。很是緊張看她,「你若喜歡,送你吧。」
柳雁現在只有嫉妒,聽見他這麼一說,笑開了,「我要你的鞋幹嘛?又不能穿。」她負手往前走,這回這幽深廊道一點也不可怕了,「爹爹忘了我的份,那我就去纏著他要,他定會給我買的。」
齊褚陽十分意外看著她,她不生氣了?不惱了?不……不說伯父只疼他了?這七姑娘,怎麼突然想通了……
柳雁蹦到爹娘房前,見裡面有燈火,敲了敲門,「爹爹,娘。」
門很快便打開了,來迎的是李墨荷。見了便將她拉進屋裡,給她捂臉,「真冷,不怕凍壞呀。」
「不冷呀。」柳雁笑笑,隨她進裡屋,見爹爹正在案台前看書,上前趴在那晃了晃手。
柳定義回過神,見了她,笑道,「何時來的?」
這麼問就是真沒發現她來了,不是故意不理她,柳雁心裡舒服多了,笑道,「剛剛。」她轉了轉眼,晃了晃腦袋,那髮帶也跟著飄了飄,「爹爹,這髮帶好看麼?」
柳定義倒沒看出有什麼不同,仍是點頭,「好看。」
「娘送我的。」柳雁笑盈盈道,「她瞧著好看,就給我買了。」
柳定義起先不知她為何突然說起這個,稍稍一想明白過來,莫不是在旁敲側擊說自己沒給她買什麼,定是知道他給褚陽買鞋的事了,笑笑道,「若是方先生說你近日勤學用功,爹爹定會給你買你喜歡的。」
柳雁歪了歪腦袋,這才明白為什麼爹爹會給齊褚陽買東西了,原來是因為他近日射箭又進步了。若是自己也一樣有進步,爹爹也會給她買東西。她嫣然一笑,瞭然,「雁雁會好好學的。」
李墨荷見她髮帶微鬆,伸手給她纏緊,「你近日不是閒暇就同你褚陽哥哥一同練箭麼?都能中靶子了,十分厲害。」
「可是褚陽哥哥能中靶心了,雁雁不能。」
「不急,多練練就好。姑娘家還是要有一些身手好防身。」李墨荷想到她那次被擄走就心悸,要不是老太太覺得姑娘家動刀動槍不好,她是想雁雁能學學。
柳定義微微思量,放下手裡的書,問道,「雁雁想學麼?」
柳雁搖頭,「不想,祖母要不高興的。」
柳定義笑了笑,「若爹爹說服了你祖母呢?」
柳雁抿嘴笑看著父親,往李墨荷身後躲,探頭看他,一雙眼睛明亮有神,「那就要看爹爹能不能說服了,若說服得了……嗯,那也是爹爹要讓雁雁學的。」
柳定義笑笑,真是個小機靈,明明想學,卻是兩頭都不想「開罪」,逍遙無比的置身事外,「什麼時候得空,就跟你褚陽哥哥一起學吧。」
「後日,後日先生不授課的。」
「後日爹爹沒空。」他稍有遲疑,才道,「要陪你娘回娘家。」
柳雁想說自己也去,轉念一想不對,那是李家,不是安家,那可不是她的外祖父外祖母,乖巧應聲,「嗯,那等爹娘回來再說罷。」
從爹娘屋裡回來時,她拉拉管嬤嬤的衣角,「嬤嬤,今年過年,外祖父他們還是不會來麼?」
管嬤嬤面色為難,因安氏嫁入柳家後,柳二爺常外出領兵打仗,安氏經常獨守空房,顯得十分孤寂。等柳二爺功成名就了,安氏卻得病離世。安家心疼愛女,一怒之下,也不同柳家再往來。說起來兩家離得並不算太遠,從安家趕路過來,三日便可到。
可這人心一遠,即便是左右鄰居,也是遠在天邊。
柳定義曾攜禮道歉,安家卻不開大門。唯有柳長安和柳雁兄妹兩人前去,安家才會相見。
這去外祖父家是高興,但知道他們恨自己的生父,柳雁心底卻還是難過的。外祖父外祖母哪日肯來了,就是兩家冰釋前嫌之日。她盼著有那麼一日,可卻好像很難。
冬夜寂寥,手裡暖爐的點點炭火埋在灰裡,還在散著餘熱。柳雁吸了吸鼻子,抱著暖爐走在寒夜中,有點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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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起冬雪鋪滿門前,家家戶戶起來將雪掃開。所幸清晨雪已停,不然掃之不盡。
鄭素琴見瓦片上厚雪深積,可房屋依舊很堅實,不由恍惚想起老家的茅草屋。下雨和下雪是她最發愁的日子,雨落漏雨,雪落壓房,沒及時將雪掃開,雪便會將屋頂壓出洞來。
冷……只有冷進心底的冷意。她拿著掃帚打了個冷噤,伸手將衣襟又扯緊,不願再想。隱隱覺得身後有人盯來,她轉身看去,便見個腦袋往樹後縮。她握緊掃帚,僵了嗓子大聲道,「誰在那裡?」
樹後靜悄悄,沒一點聲音。
她俯身團了個雪球,往那砸去,「誰?」
「我……」
聲音很低,但分明是個成年男子的。鄭素琴稍稍一頓,似心有感應,小心問道,「四爺?」
樹後那腦袋又緩緩探出,眼睛並不呆滯,只是帶著七分天真,眸色像七八歲的孩童。等臉露出,卻是個大人的。柳定澤小心翼翼看她,「那個打我手的小姑娘在不在?」
鄭素琴聽他說到女兒,猜他是上回被女兒嚇著了,語調更輕,「還在裡面睡覺。」
柳定澤還是躲在那沒出來,「她什麼時候出來呀?」
鄭素琴意外看他,「四爺是來找芳菲的?」
「是啊。」柳定澤蹲在樹後,「我等她出來,你繼續掃吧。不過……她要睡到什麼時候呀?等會我娘要找人抓我回去了。我好不容易問了管家地方呢,能找到這的我是不是很厲害?」
鄭素琴默然無語,這傻氣的模樣,跟六年前一樣。被一群人戲擁而來,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個長得俊秀的傻子罷了。她提著掃帚往裡走,說道,「四爺等等,我去叫她。」
柳定澤歡喜點頭,「去吧去吧。」
柳芳菲剛起身,拿房裡的冷水洗了臉,剛擦乾淨,就被母親帶到了外頭。本以為是要一同清掃積雪,誰想卻被領到大門右側的樹那,也不知做什麼。
「四爺?奴家帶了芳菲來。」
聽母親這麼一叫,柳芳菲的臉微僵,然後就見有人從樹後出來,蹲身看著自己,眼裡有些怯意,更多的是傻氣,看得她瞳孔急縮,恨不得現在就回去。
柳定澤十分謹慎朝她靠近,想探手又不敢,輕聲問她,「你臉還疼麼?」
不但是柳芳菲,連鄭素琴也愣住了,沒想到他竟還記得這件事。
柳定澤從懷裡掏了好一會,才找出個藥瓶,放她手裡,笑著,「擦臉,可有用了。」
柳芳菲愣了愣,眼裡驀地一濕,可一抬頭,卻看見他對自己笑,傻得不行,這回眼淚真的奪眶而出,將那藥瓶摔他身上,「我不要,你走,你走!」
藥瓶是瓷的,又裝了滿滿一瓶藥,她砸的力道又不小,被砸中心口的柳定澤痛得叫了一聲。看著滾落地上碎了一地的藥粉,撓撓頭,不知哪裡做錯了,「他們說你是我的女兒,要我好好疼你。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呀。」
柳芳菲再說不出一句話,將眼淚全收了回去,「我不是你的女兒……我才沒有你這傻爹爹。我爹爹是大將軍,是北定侯!」
她再不想對著這傻氣的臉說話,只是看著,就覺得窩囊和不甘。轉身要跑回宅子,卻被母親一把揪住,扯了她拉回柳定澤前面,「你又說什麼胡話,這是你爹,這才是你爹。」
柳定澤見她吃痛,忙擺手,「你不要抓她,她疼。」
見他如此,不知為何心底的不甘全都湧了出來,卻無奈極了。柳芳菲失聲痛哭,伸手捶打他,「既然要疼,為什麼不接我們回家,我也想要爹爹疼,想要娘親一起,不想住在這裡,被那些人說我和哥哥是野種。」
柳定澤聽她哭得撕心裂肺,心裡很疼,這種疼跟頭磕碰了硬物,膝蓋撞了桌子一點也不同,他急忙說道,「別哭,我給你買糖人吃好不好?還有我跟我娘說,接你們回家,等會就接。」
柳芳菲將心底的委屈全哭了出來,可聽見回家二字,心頭竟是高興的,真有了被父親保護的安心感。
鄭素琴摟著女兒,也聽見了回家二字,而且……還是接他們一起。只是想著,唇角就幾乎忍不住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