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城要找個大活人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單是從城南趕車到城北,都要費上一日半,更何況還要在街頭街尾尋人。
李墨荷回去已是午後,讓下人去找,到了夜裡也還沒回話。急得她晚食沒吃幾口,就沒了胃口。柳雁見她似有心事,又瞧瞧她旁邊空蕩蕩的位置,定是因為爹爹又不回來,惹了娘親不高興。
今日齊褚陽去了王爺府,剛回來,她還沒機會問他情況如何。用過晚飯,眾人陪老太太說話,不過小半個時辰,老太太乏了,讓他們各自散了。
李墨荷領著幾個孩子回院中,柳雁的心思還在齊褚陽可否做了世子陪練上,步子慢了些,同他步伐相當。不待她問,齊褚陽倒先開口了,「世子許我做陪練了,每月還有月俸,並說等明年開春,做他的侍讀。」
柳雁聽了前頭的話還高興,可聽見後面的,就有些遲疑了,「做侍讀?褚陽哥哥去麼?我倒想你同我們一樣,去萬卷書院。世子哥哥唸書的地方,可都是皇族的人,我怕有人欺負你。去萬卷書院就不怕了。」
齊褚陽笑笑,「我安安分分的,他們欺負我作甚?」
柳雁動了動嘴,不好告訴他。
齊褚陽只是片刻就明白了,眸光也隨之微黯,「七姑娘是怕他們欺負我沒爹沒娘麼?」
柳雁想說是,可沒敢點頭,悄聲,「我也曾親眼見過,有些人可愛抓著這點欺負人了……皇族子弟不是說不好,只是他們的身份哪個都比爹爹尊貴,真惦記上了你,沒什麼好顧忌的。但是在萬卷書院,哥哥和我都能同你玩,自然也沒人敢惹你了。」
齊褚陽淡笑,卻有著說不出的落寞,又為她這樣細心心覺感激,「去了萬卷書院,只怕要給柳伯伯添麻煩。」
柳雁擺手,「你不去爹爹才覺得不好呢,我看得出,我爹是真疼你。」
齊褚陽忍不住問道,「你不因這事氣我了麼?」他還記得因為柳伯伯太疼自己,這柳七姑娘還十分孩子氣的跟他生氣來著,連私生子那樣的話都罵了,害她挨了訓斥。
柳雁早就想通了,也釋懷了,偏頭說道,「我又不是個刁蠻人。」
齊褚陽倒覺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卻又是個豁達人,而且待人有別。這便是陌路人與熟識後的區別吧。
柳雁還想著去和母親說話,中途就往她房裡奔去了。
李墨荷派去的下人剛剛回來稟報,還未找到李寶良,聽得更是心煩。見柳雁進來,不願讓她瞧出來,面上已露了笑意,「方才同你褚陽哥哥說了什麼,感情倒愈發好了。」
「他說世子讓他去做侍讀,但是雁雁怕他被欺負。」
李墨荷這回真笑了,「小小年紀倒懂得關心年長之人的事了,等雁雁長大了,是不是要憂國憂民?」說著,將她抱上膝頭,才覺她又沉了些,孩子長起個子來,真像筍般拔起。
柳雁坐她膝上,懷裡還拿著小爐子,問道,「娘是有心事麼?瞧著就是有心事的模樣。您說出來好不好,雁雁給您分擔。」
李墨荷怔忪片刻,摟著這比暖爐還暖的女兒,原本高懸的心也稍稍寬慰了些,「這是娘娘家人的事,並不是大事,雁雁不必擔心。」
說到是李家的事,柳雁確實覺得自己不該多問,也不想多問,只因這是她的母親,可那卻不是她的外祖父外祖母家。立即心安理得,不再擔憂地和她說話。
李墨荷忽然想起白日裡母親和她說的事來,有些忐忑,小心問道,「雁雁,若是娘給你生個弟弟,你會疼他麼?」
柳雁身子一僵,她最怕的事還是要發生了麼?下意識就往她肚子上看,當初去別人家那玩,那婦人就是如此問她女兒的,隨後就真添了個小小孩,而那婦人的肚子也扁平了下去。所以她知道他們這些小小孩都是從那肚子鑽出來的,然後再慢慢長成她這麼大,直到長成爹爹祖母那樣。她字字問道,「娘肚子裡有了麼?」
李墨荷見她神色一瞬乖戾,隱隱驚了驚,她果真是介意的,「如今還沒有。」
柳雁咬了咬唇,吐字更清楚,「雁雁不想要弟弟,也不想要妹妹。」她自己知道,再怎麼親,她們都沒有血緣親情。等她生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就不會疼自己了。難道到時候她要討厭那個小小孩?
討厭的感覺很不喜歡,所以一開始就不要生,不要弟弟。
李墨荷疼她,可是身為女子,想要個自己孩子的念頭,卻不會輕易消失,「雁雁……娘就算給你添了弟弟妹妹,也會一樣疼你的。」
「娘撒謊。」柳雁從她膝頭下來,心已經揪緊,「雁雁問您,若左邊是您的孩子,右邊是雁雁,你要讓誰坐你腿上?你會抱著誰?」
李墨荷沒想到她竟問了這樣一個刁鑽的問題,只是遲疑稍許,柳雁已知道答案,不知為何突然明白她再怎麼樣,都不是自己的親娘。不過是因為這繼母沒有她的孩子,所以才疼她。等有了孩子,也會跟宋宋的後娘一樣,不疼她,嫌棄她。只是時日問題罷了。
只是想想就覺難過,背身不再看她,大步往外走。
李墨荷見她落寞轉身,起身往前,輕捉了她的小小胳膊,也不知如何是好,「雁雁……」
柳雁甩開她的手,埋頭往前走,等出了屋子,迎著夜裡寒風,走得更快。李墨荷追到門口,步子太急,絆在門檻上,下人來不及攙扶,眼睜睜看著她摔在地上。等扶起了她,那雙掌已經擦破了點皮。
柳雁一聲不吭跑回自己屋裡,許是外頭太冷,將要奪眶而出的淚都凍乾了,全都嚥了回去,總算是沒有不爭氣地哭。管嬤嬤隨後跟了進來,關上冷風灌入的門,上前將她丟掉的暖爐放回她懷中,拿手捂著,滿臉心疼,「姑娘這又是何苦呢?太太她遲早是要有自己孩子的。不過嬤嬤瞧著,她也不見得會不疼您。」
「我把她當做自己的親生母親,為什麼她不可以?我不過是她如今沒有孩子時拿來打發時日的人罷了。」柳雁話音冰冷,心更覺悲哀,「我於她,沒有私心。可她於我,卻是有私心的。」
管嬤嬤暗暗嘆氣,雖然她平日都是認定柳雁說的話做的事是對的,但同為年為婦人,卻不能將這事想得太片面,「嬤嬤不知姑娘懂不懂,只是生下自己的孩子,是女子夙願,與私心真無關係。」
柳雁並不懂,她不過是個以赤子之心待人的孩童。管嬤嬤說道,「嬤嬤也疼著姑娘,說句不恭敬的話,仗著餵過您兩口奶,就暗暗將您當做了女兒來疼,而非主子。可是嬤嬤也疼自己的孩子,即使您敬重嬤嬤,嬤嬤也還是會生兒育女。」
這話聽來,更讓柳雁不解,「可我真將她當做娘親,為何她不能真將我當做女兒?生孩子不是很疼麼?隔壁嬸嬸上個月痛叫一晚,都將我嚇著了,那樣疼,為何還生?」
管嬤嬤苦笑,「對啊,姑娘說為何痛得命都要沒了,偏還是想自己生一個?」
柳雁動了動唇,一時語塞,半晌極不甘心地說道,「因為愚笨。」見她還要說,生怕被嬤嬤說動,認可了李墨荷要生孩子的事,捂了耳朵用身子將她往外推,「不聽不聽,嬤嬤是同她一夥的,雁雁不聽。」
管嬤嬤架不住她發脾氣,連忙出去,關了門讓她快些梳洗睡下。柳雁又將耳朵捂了好一會,才鬆開了手,坐在床邊發呆。最後還是沒想明白,想去跟嬤嬤問個仔細,可卻拉不下面子,最後作罷,自個生悶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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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定義今晚比平日回來稍早,進了屋裡李墨荷就聞到了酒味,還喝了不止一點。輕聲問了話,才知道他去了國公府,又被叫住喝酒了。
酒喝多了,雖不至於醉倒臥榻,可精神還是有些恍惚。李墨荷讓人端了熱水,擰乾帕子給他洗臉擦拭,好讓他舒舒服服睡下。
柳定義靠在床柱半日,等那在身上忙活完的溫熱帕子離去,才覺恢復了些意識,睜眼往那看去,就見有人俯身在他面前,給他背後又墊了個高枕,更是舒服了,「這些事,讓下人來做就好。」
「伺候您不是妾身的本分麼?」李墨荷心底不願讓那些僕婦婢女進來,給他擦身子,她也不是什麼嬌寵大小姐,這些事她能做。
在柳定義聽來這話卻很是舒服,李墨荷又道,「小酒怡情,喝多傷身。二爺總是這樣喝,不好。」
「盛情難卻,見了同僚,高興罷了。」柳定義又閉上有些發燙的雙眼,「我們每每征戰回京,都要這樣無所顧忌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說不定哪一日,就只能在對方墳前敬酒了。」
李墨荷聽得心頭一涼,伸手捂了他的嘴,顫聲,「二爺不要說胡話。」
手就覆在唇上,還帶著熱水的溫暖,軟軟的很是讓人喜歡,這擔憂的腔調更是能化了鐵漢的心。柳定義又緩緩睜眼,將手握進掌中,「娘給我算過八字,命硬著。」
李墨荷執拗道,「那也不能胡說。」
柳定義笑笑,「好,不說,不說。」
李墨荷鬆了一氣,因丈夫是守衛邊城的將士,她聽不得晦氣的話。坐下身給他捶腿揉肩,「乏了麼?可要就寢?」
「嗯。」
柳定義愈看愈覺她溫柔可人,想拉入懷中,李墨荷從他眼裡看出慾望,低聲說道,「還沒梳洗,二爺等等……」
柳定義眉頭微擰,「都這個時辰了……」
李墨荷說道,「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見了好幾日,讓人去找還沒音訊。方才雁雁來了,又氣惱我。我呆坐了許久,一時忘了。」
「我見家裡下人也沒少幾個,京城這麼大,你就只派那麼幾個人去找,難如登天。等明日我讓人去打聽,很快就找著了。」柳定義繼續說道,「我說了,你若有事,找我便是,為何總要這樣生疏?」
李墨荷低低應聲,不是她樂意生疏,而是總覺他還沒將她當做妻子。因為……她會在他面前自稱妾身,他卻從不會在她面前……自稱為夫。總是我我我,生疏的是他,可他卻不知。
女子的心思總比男子的敏銳些。
「雁雁她惱你什麼?」
李墨荷回了神,嘆道,「我問她給她添個弟弟可好,她不高興了,說妾身不疼她。」
柳定義坐起身,往她肚子上瞧,伸手捂上,「有了?」
李墨荷笑笑搖頭,「不是前幾日才來了癸水麼。」
柳定義這才想起來,李墨荷說道,「只是覺得雁雁性子要強,想的也多,怕真有了時再和她說,她會惱怒我。所以就先問了,誰想果真惱了。」
「都是母親給慣的,這樣不懂事,你怎麼還跟她較真。」柳定義搖搖頭,「柳家男子素來傲氣,女子脾氣溫和。可她卻和長安換了個透,長安日後只怕是做不了武將了。」
見他有些失望,李墨荷說道,「常姨娘的孩子長遠呢?」
「也像是讀書人。」柳定義想著,竟嘆起了氣,「他們出生長大,我都常不在家中,不能好好教,所以才都隨了他們的娘,養得弱不禁風。唯一能威懾眾人的,卻還是個丫頭。雁雁再如何,我也不能讓她去軍營,名聲不好,也太苦了。」
李墨荷靜靜看他,邊塞再苦他也不曾提過,他自己去無妨,卻捨不得女兒去。
「若是能有孩子跟褚陽一樣,我就安心了。」
「雁雁跟世子舉薦了他去做陪練,世子還想讓他做侍讀,可見褚陽是文也可武也可的。」
柳定義笑笑,「那小丫頭竟對褚陽這樣友善,不跟他擰了。」
李墨荷說道,「雁雁可是好孩子。」
「若是脾氣再好些……那就更好了。」柳定義又說道,「等日後她長大了,會明白為何你要生孩子,所以有也無妨。」
李墨荷搖頭,「我是捨不得她哭。」
見她字字關切,句句真心,柳定義更覺她年紀輕輕做人後娘做得如此用心十分不易,心下又憐三分,「她會明白的,你只管生吧。」
李墨荷沒有應聲,深想自己是否真如雁雁所說,藏有私心。若兩個孩子要她抱,她又會先去抱誰?
好似想深了,就愈發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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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墨荷起身去和老太太請安,沒有看見柳雁像往日那樣站在門口等她。問了僕婦,才知道她已經先行去了清香院。去了那兒,她只是安靜坐在老太太一旁,並不瞧自己。偶然視線對上,也是淡漠得很,讓她看著好不難受。
等到了正午,一同用飯,她人是坐在一旁,卻不跟她說話。滿桌的人都瞧出端倪來了,但都不開口揭穿。李墨荷夾了菜給她,她也是悶聲吃。
柳定義晨起時已讓人去打聽李寶良的小羅,有他幫著叫人打聽,很快就有了消息。
那下人進來時,見滿大堂都是人,於是附耳同柳定義小聲說了。柳定義聽後也沒說什麼,待用過了飯,才攜李墨荷回房。
李墨荷見他謹慎,心下不安,「可是有了寶良的消息?」
柳定義點頭,遲疑稍許,才道,「人沒事。只不過……他待的地方不雅。」
一說連男子待的地方用上不雅二字,李墨荷有些難堪,「他去了青樓麼?」
「嗯,已經待了五日,每日跟個叫紅梅的姑娘待在房裡喝酒聽曲,足不出戶,怕是痴迷上了。」
李墨荷真是氣得心口疼,「沒出息。」
柳定義說道,「岳父岳母不管制他,又給他許多銀子,他還年少,少不得會禁不住迷惑。」
「去那地兒要許多銀子麼?」
「嗯。」
說到這李墨荷倒想起事來,蹙眉說道,「我爹娘雖疼他,但家中錢財素來是大份的自己放著,小份的拿來家用和給我弟弟妹妹,怎麼可能給他許多銀子。」
柳定義提醒道,「可是挪用了家中的錢?」
李墨荷搖頭,「我娘每晚睡前都會去看看她的錢櫃,少了一個子都要問個清楚。我昨日去的時候我娘面無異色,更沒提及錢財丟失的事,寶良不可能拿了那些錢。」
這沒拿錢,青樓卻還是讓他待了那麼久,李墨荷有些想不明白。柳定義卻隱隱知道了什麼,只怕那李寶良……是打著他們柳家小舅子的名頭,讓老鴇不敢動手趕人吧。
若真是如此,那就未免太過了。他們柳家的名聲,豈是外姓人能玷污的。
李墨荷見他神色有異,小心問道,「二爺怎麼了?」
柳定義看了看她,話到嘴邊,最終還是說道,「沒什麼,你不便去那,這事也不便讓人知曉,我去看看,將他送到岳父岳母面前。」
李墨荷點點頭,末了又抬眼看他,「二爺可別在那多待。」
柳定義想了想才明白她說什麼,不由笑笑,「找到人就回來。」
李墨荷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