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荷走後不久,柳雁躺在床上已全無睡意,美美地想著這事兒算是圓滿了。等了好一會,因被中溫暖,又開始犯困,翻了個身問那進來伺候在旁的管嬤嬤,「宋宋怎麼還沒來呀?」
管嬤嬤說道,「確實奇怪了,往日都趕早的。」
柳雁微微一頓,「不會是宋宋的繼母又變卦了吧。」想到那個女人,她就心覺嫌惡。她不愛去宋家,就是不願瞧見魯氏。等得不安,起身穿衣,「我去宋家接她好了。」
管嬤嬤忙說道,「天冷,您在屋裡等吧,奴婢讓人去瞧瞧。要是凍出病來,還怎麼跟宋小姐玩呀。」
柳雁覺得有理,沒有執拗,等管嬤嬤出去,還是穿了衣裳坐在烤爐前,等著好友。
約莫過了一炷香,宋安怡姍姍來遲,進屋就喊好冷好冷。柳雁迎了上去,將她拉到火爐旁,「你怎麼這麼晚呀。」
宋安怡伸手烤火,肩頭上還有飄雪,不一會就化在這暖爐旁。待烤得暖和了些,下人這才請示將她的披風取下。
「下雪了,路滑,又是大晚上,車伕趕得慢。」
「這就好,我以為是你繼母刁難你,不許你來了。」
宋安怡笑笑,鼻尖還有些紅,「她如今對我挺好的,雁雁不要擔心。」
柳雁撇嘴,她可不信那一肚子壞水的女人真會對宋宋好,「你呀,別掉以輕心,也傻乎乎的對她好,凡事要多跟你爹爹說,還有你祖母。」
宋安怡點頭,「嗯嗯。」因在暖和屋內,伸手烤火,餘光瞧見旁人手上的銀鐲,低頭看去,那銀鐲雕著鏤空花紋,翻看一圈,是魚的紋路,「真好看。」
柳雁抬了抬左右手,「有兩個,我爹買給我的。」
宋安怡笑笑,「伯父真疼雁雁。」
柳雁微微一頓,察覺到自己失言了,宋宋的爹雖然對她不算差,但有繼母在,也算不上太好。方才她眼裡分明是有羨慕的,自己倒像是在炫耀了。她將右手的銀鐲取下,往她手上戴,「我們一人一個。」
宋安怡忙縮手,「這是你爹爹送你的。」
「爹爹送我,我送宋宋。」柳雁將她縮回的手捉回,認真將秀氣的鐲子給她戴上,「好看。」
宋安怡看著也喜歡,找了找身上,沒找著什麼有意義的回禮。柳雁瞧著不高興,「回禮什麼的太見外了,我沒將宋宋當外人。」
「可是……」
「可是什麼,我們是朋友,以後都是。」
宋安怡聽得安心,一手覆在鐲子上,點了點頭,「嗯。」
飛雪不停,屋外悄然。少女在炭火爐子前,交心相談,長夜無憂。
黎明剛至,兩人晨起就去外頭茶樓用早點。街道店舖已經開了些許,待她們用完早食出來,鋪子也基本全開了,跟她們想的一樣,順道走走。
從馬車下來,柳雁瞧見有首飾鋪子,拉著宋安怡往那走去,見了各種璀璨飾品,倒想起個人來,「這兩日竟沒看見桉郡主。」
「我好像也沒看見她。」
柳雁要是想知道桉郡主跑哪去了,大可以問問每日都去王爺府的齊褚陽,可她不願讓齊褚陽多想,萬一歪解成她在關心桉郡主怎麼辦,於是乾脆忍著不問。一直在面前晃悠的人突然沒了影,倒讓她不習慣了。
見著有根碧玉簪子不錯,柳雁便將它買下,讓掌櫃仔細包好。宋安怡看了看,說道,「雁雁買簪子做什麼呀,祖母戴的話不合適吧。」
「送我娘的。」柳雁不讓下人拿,自己抱著盒子上馬車,小心護著。
宋安怡隨後也上了來,頗為羨慕,「她疼雁雁,所以雁雁也這樣疼她。」不然以好友的脾氣,哪裡會對她不好的人好。想到這身為閨中好友就有些擔憂了,「要是以後她給你生弟弟了,估摸不會這麼疼了。」
柳雁點點頭,「我也覺得。」
宋安怡見她一臉淡然,好奇道,「那你怎麼不擔心呀?」
「我娘答應我了,不給我生弟弟妹妹。」柳雁將簪子小心放好,笑得無比輕鬆,「昨晚我才跟她說好,宋宋你問的真是時候。」
宋安怡皺眉,「不生的話你祖母肯定不高興,你爹爹也會不高興的。你想想莫嬸嬸,她不就是生不出孩子,被人趕了出來麼。」
柳雁愣了愣,「嗯?是因為這個緣故被趕走的麼?」她知道趙家媳婦被人趕出來了,可這個緣由還是頭一回聽,不由意外。
宋安怡想了想,又確認了一番,才道,「是呀,莫嬸嬸人那麼好,而且家世也不算差。可我祖母說,因為她好幾年肚皮都不鼓起來,就被趕出去了。而且那幾年她也飽受冷眼,哭了不知道多少回。」
柳雁瞧著放在腿上的鏤空木盒,隱隱還能看見包裹著簪子的布帛,只覺木盒重如千金。
她是不願屬於她的娘親再去疼別人,可更不願見她被趕走。她見過那些棄婦,日子難熬,過得很不好,去哪都要被人指指點點,說些難聽的話。
因她的任性,所以有朝一日母親也要去承受這些?她不敢想,更不願意。
「雁雁?」
柳雁低頭看著這盒子,低聲問道,「宋宋,娘她問我給我生個弟弟可好,我不願,跟她慪氣,不許她生。你說,我是不是很壞呀?」
宋安怡嚇了一跳,「雁雁你又亂來了。」
柳雁心頭咯登,「這是亂來麼?」
「是啊。」
柳雁擰眉,執拗道,「她沒孩子,可是我會對她好呀,將她當做親生母親來看。」
「那你哥哥呢,也跟雁雁一樣想麼?」
柳雁莫名,「哥哥待她挺客氣的,而且這關哥哥什麼事?我待她好就可以了呀,我會做個好女兒的,比她生的對她還要好。」
宋安怡倒覺好友什麼都聰明,可在這種事上卻笨了,「這就對了呀,我祖母說了,我們做姑娘的以後是要離家的。」她數了數指頭,認真道,「十年吧,十年後就不能住家裡了。而且一年到頭能回五次就不錯了。那到時候你離開家了,誰來疼你娘?你哥哥又不疼她,她又沒孩子,很可憐的。」
柳雁全然沒想到這點,忍不住說道,「我可以常回來呀。」
宋安怡苦惱了一番,說道,「唔,這麼說吧,你祖母是家裡最有威嚴的人對吧,可是雁雁常見她去見自己的爹娘麼?你三嬸嬸、你兩個姨娘、還有你娘,常回去麼?」
柳雁語塞,確實是不常的。這一想,腿上的木盒重得她都快立不住腿。光是想著這問題,連遊玩的心思都沒了。宋安怡不太明白她為什麼這麼難受,因為她不記得自己親生母親曾疼過自己,更不曾得過繼母的疼愛,所以繼母生了幾個,她都不會覺得難過。
只是柳雁不同。
失去太久,再重新獲得,而今又可能會失去,便難以接受了。
她抱著木盒,沉思良久,越想,卻越是難過,越覺自己心眼壞得很。她討厭自私的人,可如今她竟也成了自私的人。她只想著自己高興就好,卻沒有想過日後母親怎麼過活。
爹爹叔叔能和祖母住在柳宅,可姑姑們都外嫁了,一年不過見幾回,那嫁得最遠的姑姑,兩年回一次,她都不記得小姑姑的模樣了。
光是這樣一想,便覺驚心。
用過午飯,兩人回到家,進屋裡洗了臉洗了手,已經乏了。宋安怡住了今晚才走,來過了幾回已然熟絡,下人伺候她也少了幾分待客的生疏,還會同她說笑。宋安怡倒是更喜歡這,脫了鞋襪爬上床午歇,只覺閉上眼就能舒舒服服睡下。躺了一會見好友還不上來,翻了個身問道,「雁雁,你不困麼?」
「不困。」她揉揉眼,「宋宋你先睡,我去找我娘。」
宋安怡以為她是去送簪子,提醒道,「帶上禮盒呀。」
柳雁這才拿起盒子往外走,管嬤嬤在旁看著,只覺她心事重重。太聰慧的孩子總會比別的孩童少幾分童趣,時常有心事,因性子要強,還不輕易跟人說,讓她這做乳母的好不著急。
李墨荷也正脫了外衣,褪去鞋襪要睡下,聽見女兒的聲音,喚她進來,拉到床邊讓她坐進暖暖被中,將她發上綢帶理順,笑道,「玩得可高興?怎麼不陪著宋宋,丟她一人在那。」
「我讓宋宋先睡了,過來給娘親送這個。」
李墨荷從她手上接過盒子,不知裡頭是什麼,可已覺歡喜,「乖,雁雁要學會將銀子存著,日後有大用處的。」不好跟她說嫁人後嫁妝越多越好,只好拐著彎說。
「祖母隔三差五會給我錢袋,不礙事。」柳雁自小生活富足,又得長輩疼愛,用起錢來可是一點都不手軟,從來沒愁過這事。
李墨荷心裡明白,這是她這寒門女子不懂的,雖然覺得奢靡,但想想不過是自己過多了苦日子,對比之下,就覺她用錢太過,也不再說,開了盒子看。見是一根綠如湖水的簪子,笑了笑,女兒送簪子總覺奇怪,「很好看,戴著一定很合適。」
柳雁這才安心,默默看她收好,十分小心地放進妝奩盒,呆了一會,才道,「娘……」
聽著聲音不對,李墨荷趕緊回到床邊,見她臉色蒼白,忙問道,「怎麼了?」
柳雁低聲,「你還是要個孩子吧……生個弟弟,只生個弟弟就好。」
李墨荷不知她昨晚還那樣堅定那樣開心,這會卻改變主意是什麼緣故,還以為她遭誰訓斥了,握了她小小肩頭,想讓她看著自己說話,她卻沒抬頭,嗓音愈發低沉失落,「雁雁可以要弟弟,但是不要妹妹,那樣雁雁還是您唯一的女兒,得這唯一的疼愛。雁雁不敢保證會疼弟弟,但一定不會討厭他。」
「雁雁。」李墨荷不曾見過她這個模樣,嚇得不輕,「告訴娘,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誰讓你這麼說的,看著娘,娘給你撐腰。」
柳雁終於抬頭看她,滿臉的淚,用力抹了,又滾落面頰,「我不想要弟弟妹妹,可是我想娘好好的,等十年後雁雁不在家裡住了,還有人能替雁雁疼您。所以我只要弟弟,不要妹妹,我怕我不會對妹妹好,會討厭她,會怕您只疼她。」
她哭咽得說不下去,連李墨荷也聽得出她聲音裡的不甘和不願,可饒是如此痛心難過,她還是退了一步。讓這樣執拗的小姑娘退步,已經十分不易。李墨荷聽得心酸,才明白為什麼她改變了主意,只是因為怕她出嫁後沒人照顧自己,才妥協了。
李墨荷將她摟進懷中,眼睛酸澀,也湧了淚,「雁雁……」
得這一抱,柳雁哭得更是難過,她不願將這疼愛分給別人,可比起自己難過,她更希望能有人幫她照顧母親一世。她可以對很多人自私,但不能對爹娘自私,對疼愛她的人自私。
所以她退步了。
可話說出口,卻比她想像中更要難過。明明來時告訴自己不能哭,要歡歡喜喜地跟她說,可說完後,還是忍不住哭了。
李墨荷抱著她,淚落不止,她第一次感激安氏,生下這樣一個懂事的女兒。日後自己生的孩子,還未必會有她懂事,這樣會疼她。
之前拉鉤約定,不待她想明白了就不生養,多少還有遺憾。可如今她想通了,李墨荷卻不想生了,至少如今不想。
五年……五年後雁雁十歲,她也還年輕,那時候再生吧。
做了承諾,便要遵守。
跟上一次不同,這一次,是心甘情願做出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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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過兩日就是小年,這兩日天氣十分好,都是一大早就放晴,直至傍晚日落,都不曾下雪,是掃年的好日子。
鄭素琴提了水桶到大廳,準備擦擦傢俱,見兒子要出去,將他抓住,拉了回來,「又去找你爹麼?」
柳翰點頭,「嗯嗯,爹爹說帶我去最好的酒樓吃東西。」
鄭素琴聽著都心生羨慕,「那還記得娘昨晚跟你說的話吧?」
柳翰朗聲答道,「記得。」
「那還記得要跟你爹說吧?」
「記得。」
鄭素琴甚為滿意,摸摸他的腦袋,「快去吧,別讓你爹等急了。」
柳翰邁著大步往外走,急著要去見人。柳芳菲一直看著哥哥出門,良久才收回視線,餘光看見放在桌上的兩個空竹,那是柳四買的,有一個是給她的。她那樣討厭他,他是真察覺不出來麼。果真……是傻的。
柳定澤已經在樹後面等了很久,見那虎頭虎腦的柳翰出來,就覺歡喜,衝她招手,「兒子,兒子。」
柳翰探頭看去,見了他立刻笑開,「爹爹。」
柳定澤也齜牙笑笑,拉了他的手問道,「你妹妹呢?」
「她在裡面。」
「又不出來玩呀。」柳定澤覺得可惜,她怎麼總是躲著自己。他突然覺得雁侄女其實挺好,因為她總是黏著二哥,還會撒嬌,那樣才像女兒呀。想著想著悶悶的,不過還好他兒子像兒子。
柳家下人已經對著父子倆的對話習以為常,他們的職責就是好好跟在一旁,別讓主子出事,再將他們的事,告訴老太太。
柳定澤帶著柳翰進了酒樓廂房,讓掌櫃準備一桌吃的。柳翰想起母親說的話,扯扯他的袖子,「爹爹,讓他們出去好不好?」
柳定澤衝下人說道,「都出去吧。」
柳翰說什麼,他就聽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聽他的話,見他滿足的模樣柳定澤就高興。
「爹爹。」柳翰悶悶不樂同他說道,「要過年了,你不接我們回家嗎?年不是要一家人一起過的嗎,難道我們不是一家人?」
柳定澤撓頭,「是一家人,可我娘不讓。」
「為什麼要你娘同意呀,爹爹同意不就好了。」柳翰面露難過,「是不是因為爹爹不喜歡我們?」
柳定澤忙擺手,「喜歡啊,喜歡得不得了。」
「那爹爹快接我們回家吧。」柳翰說完母親交代的話,不知為何自己也難過起來,「爹爹知道嗎,村裡的小孩都說我和妹妹是野種,也不跟我們玩,還朝我們丟石頭。娘每次都說爹爹出遠門了,但會回來團年。可是年年都落空,年年都是……」他趴在桌上,揉了揉痠痛的眼,「好不容易找到了爹爹,可還是不能團年,巷子裡的人又要嘲笑我們是野種了。」
柳定澤摸摸他的腦袋,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才道,「要是我娘還是不讓我接你們回家,我去陪你們過年好不好?」
柳翰抬頭看他,「真的?」
「嗯,真的!」
柳翰這才又笑開,「嗯嗯。」